他是少数她愿意跟他调情的人,因为他很安全。她从不曾在他年轻英俊的脸上看到任何欲望的暗示。
“你早该知道,艺术家是世界上最不浪漫的人,”她说。“我们只制造浪漫,别把作品跟作者搞混了。”
“我懂了,我必须变成一管颜料,甚至空白的画布,让你把我制成你想制造的任何东西。”
我正在跟一位美丽的女人跳舞,可是在她眼中,男人跟画架相差无几。
她呆立于原地,想起:低沉、充满暗示的声音,碰撞的力道,被男性力量所摧毁的意识……那凌驾的力量……那热。
“毕太太?”大维忧虑的声音传来。“你不舒服吗?”
她推开那些回忆。“没有,当然没有,我只是有些冷。没想到这么晚了,我该回家了。”
☆☆☆
一八二九年一月中 英国苏瑞郡
亚穆在诺伯瑞爵爷府拥挤的舞厅前暂停片刻,那已足够他知道猎物在哪里。毕黎柔站在通往阳台的那排落地窗附近。
她穿一件镶着深蓝色细边的铁锈色礼服,斑斓的头发随兴地盘在头顶,似乎随时可能掉下来。
亚穆心想她是否还搽以前那种香水,或者又有了新的组合。
他不知道他会喜欢哪一种。对她的很多事情,他都无法决定,而这令他心烦。
至少那惹人厌的丈夫不在这里。毕樊世可能正在伦敦某个妆太花、香水又太浓的荡妇的腿间,或某个不知名的鸦片馆。根据最近的报告,自从搬到伦敦,他的品味、身体和智力都急速下滑。
这正是亚穆所预期。被迫割舍他恶名昭彰的小帝国之后,毕樊世正迅速下沉,他再也没有能力或意志力重建像“二八”那样的企业,尤其亚穆运用各种力量,让他毫无后援。
毕樊世匆匆抛弃在巴黎的那家风月场所,由亚穆悄悄接手并将之彻底解体,各国政府不再饱受种种复杂问题的困扰,而毕樊世除了烂死,已经没有其他的路。
相较于被毕樊世毁掉的生命,以及他所引发的恐惧与苦难,亚穆认为唯有痛苦与缓慢的死亡:死于淫乱及其带来的身体疾病,以及鸦片之毒缓慢侵蚀其心智,的确是这猪猡罪有应得的死法。
然而,他的妻子则是另一回事。亚穆没想到她会跟随丈夫离开巴黎。毕竟,他们的婚姻早已有名无实。毕樊世承认他们五年不曾同床。他的碰触会引发暴力,他说。她甚至威胁要杀他。他把这件事当成笑话,还说:一个不来,要来的多着呢。
没错,亚穆心想,如果你要的只是普通女人。然而毕黎柔……呃,这个嘛,是一个大麻烦。
一边思考这个麻烦,艾司蒙任由主人带着他四处介绍。终于在见过也许数百人之后,亚穆特许自己再看阳台那边一眼。他瞥见一抹铁锈色,但看不见毕夫人,她像往常一样,被许多男人团团围住。
他所见过、唯一会到她身边绕一绕的女性,只有凯洛夫人,可是根据主人诺伯瑞爵爷说,菲娜尚未抵达。毕黎柔昨天跟凯洛夫人的一位表妹先到这里。
亚穆不知道毕夫人是否已经看见他。看来还没有。一个黑发的笨蛋挡在他们之间。亚穆希望他滚到地狱去,但他只是转头跟朋友说话。这时毕黎柔的视线漫无目的地扫过舞厅、扫过亚穆……再回来……她的姿态定住。
亚穆并未微笑,即使他的生命仰仗着这一笑。他十分清楚地觉察到她的一切,即使远在半个舞厅之外;他觉察到她认出他时的惊讶,以及因此而在心里掀起的巨浪。
他以周遭旁人毫无所觉的圆滑悄然离开那个谈话团体,并以同样的技巧对付围在她身边的男人,直到打进圆心,靠近下巴高抬、身躯笔直的毕黎柔。
他微微鞠躬。“夫人。”
她快速而不悦地曲膝为礼用法文说:“先生。”
她向附近的人介绍他,声音因为压抑的情绪而微微抖动,而当四周的崇拜者一一溜开时,她丰满的胸脯似乎也微微抖动。然而,她不能逃走。亚穆一直与她交换着空洞的社交言语,直到最后只剩下他在她的身旁。
“希望你那些朋友不是被我赶走的,”他装出惊讶的样子,看看四周。“有时候我会得罪了人而不自知,也许是我的英语还不够达意。”
“是吗?”
他的目光回到她身上。她正以画家的专注,穿透似地研究着他的脸。
他逐渐有些不安,而这令他生气。他不该有这种感觉,然而她令他不安已经太久,使得他的情绪变得十分敏感。他也用同样足以令人冒火的凝视盯着她。
她的脸颊出现一层薄薄的粉红色。
“毕先生应该很好吧?”
“是的。”
“希望你的工作也很顺利?”
“是的。”
“你目前住在伦敦?”
“是的。”
短促而严厉的答案说明他已经把画画完全赶出她的脑海。这样就够了,他微微一笑。“你大概希望我滚到地狱去?”
粉红色变深了。“当然不是。”
他垂下眼光看向她戴着手套的手,她的右手大拇指一直不安地摸着左手腕。
她顺着他的眼光往下,双手的小动作立刻停止。
“我认为自从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就希望我滚到地狱去,”他说。“我甚至猜测你们逃到伦敦,是不是因为我。”
“我们没有‘逃’。”她说。
“然而,我还是觉得受到些许冒犯。你们什么都没说,连送个信通知一下都没有。”
“我们没有时间跟所有的人道别,樊世很急——”她的眼神开始充满戒心。“他一旦决定就不允许任何事耽误他。”
“你答应替我画像,”他轻声说。“我非常失望。”
“我相信那失望应该过去了。”
他靠近一步,她没有移动。他将双手背在身后,微微低下头来。
香味幽幽传来,还是以前记得的味道,还有以前记得的紧张:相互间的拉力……和抗拒。
“嗯,光为了画像,就足够让我来到伦敦了,”他说。“至少这是我跟你迷人的朋友凯洛夫人说的。所以,她同情我了,不只邀请我前来她的家人所住的这风景如画的庄园,还派她的一个兄弟陪着我,怕我迷路呢。”
他抬起头,在她金色的眼中看见各种情绪在其中翻搅:愤怒、焦虑、怀疑……还有一些无法解读的东西。
“看来迷路的反而是菲娜,她早就该到了。”
“真可惜,她要赶不上跳舞了。音乐已经开始,”他看看四周。“我以为会有许多英国绅士赶来带走他的舞伴去跳第一支舞。”他回身面对她。“一定有人邀了你吧?”
“我很清楚自己的能耐。如果现在就开始跳,很快就会阵亡。我只答应了四支舞。”
“五支。”他伸出手。
她注视着那只手。“稍后吧……或许。”
“稍后你会推辞,”他说。“你会说脚痛啦、太累啦。何况我也可能太累,因而行差踏错。我记得曾经跳错,后来就没再跟你跳过舞。”他的声音放低。“你不会是想要我诱哄(译注∶coax温和圆滑但善意而有耐心的诱导)吧,我希望?”
她握住他的手。
☆☆☆
“今天早上?”菲娜重复黎柔的话。“你不可能是认真的,你刚来还没两天,何况我才刚到。”
“你应该早一些来的。”黎柔将铁锈色礼服放入皮箱内。
她们在黎柔暂住的房间,时间是早上八点,舞会虽然到接近清晨才结束,但是黎柔已经得到充分的休息。她睡得像死人一样,而她一点也不惊讶。她上床时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五年的苦力,而艾司蒙就是她的工头。整个晚上就像是一场战役,事实上,如果他们拿起武器、公然开战,她反而欢迎。当你面对的只是影子、隐喻和暗示,这种仗要怎么打?他怎么可能在一切的行为举止都如此完美合宜时,却让她感觉这么不合宜的燥热?
菲娜在床边坐下来。“你在躲避艾司蒙,对不对?”
“好吧,对。”
“你真是个傻瓜。”
“我应付不了他,菲娜。他超出我的能力范围,他超出任何人的能力范围。樊世说得很对。”
“樊世是沉浸在酒缸中的烂人。”
黎柔卷起一件衬裙,塞入皮箱角落。“但是他很会看人。”
“他是嫉妒,因为艾司蒙是他所没有的一切,或者是他本来可以有、可是被他随手虚掷了。那无赖根本配不上你,从来就配不上。他根本不值得你付出任何忠诚,你早就该有一位情人。”
黎柔看了朋友一眼。“你有吗?”
“没有,但那是因为我没有遇上合适的人,而非遵守某些愚不可及的原则。”
“我不要作任何人的妓女。”
“‘妓女’是来自男人角度的名词,”菲娜说。“而且只用在女人身上。男人胡作非为就只是浪子或花心,说得多么冠冕堂皇;同样的事情,女人如果做了,就成为妓女、婊子、荡妇——恶,名单还没完没了。我曾经算过,你知道吗?英语中对于追求享乐的女人的词,十倍于男人。这很值得思考。”
“我不必思考,也不想思考。我才不管妓女是什么,我只是不希望自己堕落到樊世那样的层次。”
菲娜叹口气。“你跟你可爱的伯爵连调情都还谈不上,”她耐着性子说。“何况,他也不曾硬拉着你上床,亲爱的。我向你保证,我哥哥的家人都很可敬,你就住满原先计划要住的一个星期吧,我保证不会有人把你当白人奴隶卖掉。”
“不行。因为……他太诡计多端。我没有……唉,我该怎样解释?”黎柔拂开脸上的头发。“你真的看不出来?这方面,樊世真的说得很对。艾司蒙与人相处有一种特别的方法,就好像——噢,我不知道,好像一种催眠。”
菲娜的眉毛扬了起来。
黎柔无法责怪她,这种话真的有点疯狂。她坐到朋友身边。“我打定主意绝不跟他跳舞,”她说。“那是世界上我最不想做的事。然后,噢,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可笑,但真的不可笑。他威胁要‘诱哄’我!”
“诱哄?”菲娜面无表情的重复一次。
黎柔点头。“转瞬间,‘诱哄’变成世界上我最不想要的事。”她垂眼看见右大拇指揉着左手腕,眉头皱了起来。他甚至注意到这个。她相信任何事情都逃不过他的观察,尤其是任何会泄露内心机密的事。这个小动作让他知道她很不安,他立刻加以利用。他用“诱哄”威胁她,就是因为他很清楚他做过的“诱哄”让她很害怕。
“我认为问题不只是艾司蒙,”菲娜说。“你的神经好像全都露在外面,而这大部分是因为樊世的行为,此外你也工作过度,一如你几个星期之前宣布的。”
“我已经不再关心樊世的行为,如果让他的情绪影响到我,我会疯掉。我知道鸦片和酒使他那样,所以不再理他。神经露在外面的人是他,只要他别靠近画室,他要拆了房子我都不管。其实我也很少看到他,那些支领不少薪水的仆人很懂得立刻替他收拾善后。”
“都这样了,你还宁可回去?当你可以把伯爵绕在小指头上玩的时候?”
“我强烈怀疑那位先生由得了任何女人耍弄他,那应该是相反的情况。他要做什么没人阻挡得了。”黎柔起身,又开始收拾东西。
不管菲娜如何抗议,她仍在半小时内收拾停当,随即坐入出租马车回返伦敦。
她在午后不久到家,换下旅行装、穿上平日的家居服并罩上围裙后,即大步进入画室。直到这时,她才敢把在诺伯瑞庄看到艾司蒙伯爵至今、累积在心中的情绪释放出来。
幸好,她不必决定要画什么。她走前正在画一幅静物,除非特别指示,女仆从不准进入她的画室做清洁工作。
那一堆瓶子、罐子和杯子似乎杂乱无章,却是画者最理想的练习。你必须去“看”,全然专注地看,然后把你看到的画出来。
她看着、专心看着,她开始调色、下笔,画出……一张脸。
她停下来,难以置信地凝视着画布。她急于逃开的那人的脸。
她的心狂跳,她用刮刀抹去那张脸,重新开始。她再次专注于静物,画出来又是那张脸。
她立刻知道原因。因为艾司蒙是一个谜,所以她日思夜想。她对人的脸向来有某种直觉,可是艾司蒙的脸却无从理解。
这个神秘的感觉,从巴黎就开始纠缠她。十个月来,她没有见他也拒绝想起他,然而只要在他身旁十分钟,她立刻再次陷入这个谜团。她忍不住想要理解他究竟做了什么,以及他是怎样做的——他的眼睛说的是事实或谎言,他甜美慵懒的唇线是真实或幻觉。
他逮到她研究他,也了解她在做什么,而且不是很高兴。她曾看见这些怒意,它们在那水波不兴的蓝色深渊中闪现,并在一个心跳之间消逝无踪。他逮到她想剥去他的面具,而且很不喜欢。所以,他把她赶走,而且只需一个眼神。他专注而灼热地看她一眼……而她,立刻落荒而逃。
然而,在她内心某个黑暗的深处,她想要那灼热。
或许让她把他放在心上的,并不完全是艺术家的她,而是这个黑暗的部分。她可以随时走开,可以跟他寒暄之后就离开,但是她没有。她离不开,也不想离开。
她从来不是优柔寡断或对自己没有信心的女人,然而,她没有离开,而且所有的时间里几乎无法思考,更别提说话,因为她觉得自己像被撕成两半:要、不要,离开、留下。
现在,虽然他在好些距离之外,她仍然无法用工作把他从思绪里赶开。他就在她的工作里,而她无法把他赶开。
注意力溃散了,怒气潮涌而上。她的太阳穴怦怦狂跳,她扔下画笔,拿起刮刀刮去画布上的颜料,把一切丢到地上。愤怒的眼泪奔流而下,她重重地从画室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又走回去,抓到什么就撕,撕完就丢。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在乎。她只想要破坏。她正要把窗帘扯下来时,听见了丈夫的声音。
“真是的,黎柔,十里外都听得见你了。”
她猛然转身。樊世抓着前额站在门口,他的头发结块,下巴都是胡渣子。
“你这样胡闹叫我怎么睡啊?”他质问。
“谁管你怎么睡,”她的声音里都是眼泪。“我才不管任何事,尤其是你。”
“我的天,你还真会挑时间发脾气啊。说真的,你在家做什么?你不是要去诺伯瑞住一个星期吗?你只是回来发脾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