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应该被吊死,他的罪包括绑架贵族之妻、企图杀她丈夫,以及已经杀掉她的叔叔。可是这个家族没有控告他。审判将使杰若的罪行曝光,使他的家人被逐出社会。
为了他们,亚穆的丑恶行为被压制下来,他被送上骆船长前往澳洲新威尔斯的船。
昆丁打断亚穆不愉快的回想。“毕太太显然不记得你。”
“雷多发现她时,她应该没看见什么。”亚穆说。“我记得走廊很暗,我也只在那里站了片刻。鸦片应该使她脑筋不清楚,而且十年的时间也很久了。”他认为,她如果记得,他应该会知道,即便她不说。他应该感觉得到。无论如何,他仍然深感不安。
“她很聪明,观察力又很强,”他说。“我们最好不要冒险,也或许该通知邢家。他们没人知道我在英国。”
奄奄一息的被抬上船后,他只见过邢杰森。他临走前,已经根据阿尔巴尼亚的习俗向邢家乞求原谅。根据那些仪式,他的灵魂已被净化,不再羞耻。然而,他的自尊仍然使他耻于见到那些曾经目睹他自取其辱的人。
“伊甸山夫人快要生第四个孩子,所以他们目前在伊甸山庄园里,”昆丁说。“但是杰森和他的妻子在土耳其。我会设法向这些人解释,但我相信你不要他们靠近?”
“那是最聪明的,我的舌头我管得住,但是别人的舌头和行为很难控制,我们当然不希望引发任何不必要的怀疑。”亚穆把纸镇放回桌上。“所以我宁可在英国之外的地方工作。短暂停留的风险不大,可是这样……”他摇摇头。“我可能得待上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待得越久,我被认出来的可能性就越大。”
“只有邢家记得十年前的你,”昆丁不耐烦的说。“后来看过你的只有骆船长的船员,而他们都在一个月后的海难中淹死了,只有三个人幸存,你、骆船长和看守你的阿尔巴尼亚人。第一他们都不在英国,第二他们不会出卖救命恩人。”
那场船难使得亚穆免于被放逐到新威尔斯服刑,也因为他救了最能帮助他的两个人。船长和巴乔为了回报他,假装他跟其他人一起淹死了,而放他逃走。然而,命运使得他只自由了几个星期便被昆丁碰上。因为杰森的详细描述,昆丁很容易就认出了亚穆,并把他纳入手下监管,替英国政府从事秘密工作。
亚穆似有若无地微笑着。“我以为救了两个人已经足够补偿,爵爷。”
昆丁靠向椅背。“当然不够,即使终身的服务都不够。当然,我这是为你好,不然谁知道你又会惹上什么麻烦。”他微笑。“你代表了博爱的精神。”
“我很清楚你绝不是可怜我,一定是杰森告诉你,我有多聪明和诡计多端,所以你要利用我。”
“正如你利用我一样,而这也是对的。以你的工作,混入感情是最不聪明的。事实上,你也从我们的协议中得到许多好处。你的生活像个王子,往来都是贵族。没得抱怨吧,我相信?”
只有这个受到诅咒的案子,这个不肯结束的案子,而且纠缠的线甚至得回溯到十年前他最引以为耻的时期。“的确没得抱怨,爵爷。”
“而且也不必忧虑。伊甸山和他妻子的家人都会合作的,毕竟若有任何事情泄漏,他们的损失都很大。邢杰森花了很多工夫才没让人知道他弟弟跟白樵纳有关系。”
“我们每个人的损失都会很大。”亚穆说。
“是啊,所以我才仰仗你运用最专长的保密方式,处理这件事。”昆丁停一下。“看来毕太太也需要小心对付,她对我派你处理似乎很不高兴。”
“她一定很想把这个纸镇朝某个人丢去,”亚穆说。“看来我今晚也不会太受欢迎。”
“担心她拿家具砸你的头?应该不至于吧。”
“幸好我的头很硬。如果伊甸山爵爷都打不破,我很怀疑她有那个能耐。”
“这种事最好不要发生,你的头对我们非常有价值。”昆丁精明地瞥他一眼。“请小心,不要弄掉了,我们的伯爵。”
亚穆回以天使般的笑容。
“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对不对?”昆丁再次追问。
“随你怎么想吧。”亚穆优雅的鞠个躬,离开了昆丁的办公室。
☆☆☆
不管黎柔如何用力祷告相反的事,艾司蒙伯爵仍在八点准时抵达。她知道他并不想接受这件任务,所以她假定她离开后,他必定留下来向昆丁争取不要参与。
她无法理解昆丁怎会有权力命令伯爵做任何事。他只说艾司蒙是某种特别的工作人员,绝对可信,但他并没有解释伯爵在英国政府里的地位。根据以前与伯爵相处的经验,她不相信自己问得出什么。
尼克带他进入客厅时,她的神经已经像上得过紧的发条,快要断了。
尼克随即消失,交换过简短的问候,她建议以酒待客,但艾司蒙拒绝了。
“尼克告诉我,你还没有开始找新的仆人。”他说。
“我心事太多,你应该已经发现了。”
他抿起嘴,走到窗前往外看。“好吧,我送信去巴黎找个合适的管家和男仆过来。”
“我完全有能力找到我要用的仆人。”她口气僵硬地告诉他。
他从窗前转身,她一下子无法呼吸。
烛光将他丝般的头发变成融化的黄金,也把他雕像般完美的脸庞轮廓镶上了金边。剪裁无懈可击的深蓝色外套包裹着他有力的肩膀和瘦削的腰,并将他蓝宝石颜色的眼睛变成了午夜的天空。她真希望她的武器——画笔和画布——就在手边,让她可以把他降级为颜色与线条、把他平面化,变成审美的对象。
但是,她没有武器,而且被困在这个房间里,他突然变得好强势,要求她的注意、也得到她全部的注意,同时翻出许多不受欢迎的回忆:如岩石般坚硬的身体压着她时的热度,具有穿透力的蓝色凝视,还有那味道,特别的、危险的……他的。
他是那么找不出缺点的优雅,拥有贵族般的礼仪,超然而疏远……然而,他拉扯着她的神经,如此的坚持,她运用了所有的意志力也无法将他推开。她只能拚命守住自己的地盘,所以她像抓住救命的绳子那般,紧紧抓住怒气。
艾司蒙以微笑面对她冰冷的凝视。“夫人,如果我们对每一件小事都要争吵,我们的进度会想蜗牛。我知道你对昆丁爵爷选择的调查员很不高兴。”
“据我所知,你也很不高兴。”
他的微笑不变。“你丈夫过世已经两个星期,即使有任何线索也冷了。到处都没有氢氰酸曾经存在的证据,你丈夫身体里面没有、你的家里也没有。除了那瓶墨水,而那是你放的。屋子并没有被人闯入或遭窃盗的迹象。我们的谋杀者没有留下任何东西。没有人看见任何人在前一夜进出这房子。我们不能直接去问任何人,那些英国贵族的怒气会把我们压死。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几乎不可能发现是谁杀了毕先生。我的后半辈子都要花在这个案子上,所以我当然很不高兴。”
如果她不是控制力这么好的人,她会扑上去甩他一巴掌。但她只是太过生气与窘迫,泪水刺痛了她的眼睛。她眨着眼睛,将它们逼回去。
“如果事情太过困难,”她哽咽着说。“要昆丁爵爷派其他人来,我没有找你。”
“没有其他的人,”他说。“这件事非常棘手,我是昆丁所知、唯一了解事情该怎样处理的人。我也是唯一有耐性处理的人,也幸好我的耐性够我们两个人用,因为你显然一点也没有。我才刚指出最基本的一点:几个信得过的仆人,你就已经想要打我了。”
黎柔觉得脖子发烫。她僵硬地走到沙发坐下来,双手放在腿上。“好吧,让你那些可恶的仆人来吧。”她说。
“那是要保护你。”他走到炉前,研究着炉门。“也为了保密。因为我们的证据很少,我们必须谈话和回想。我将必须问你无穷无尽的问题,有一些可能不很愉快。”
“我有心理准备了。”她说。她其实没有,面对他,再怎么准备都不够。
“我会根据从你这里知道的事,到外面去找进一步的线索,”他继续说。“然后又回来问你、再问你。”他扭头看看她。“你了解了吗?这将是一场漫长的过程。有时候我得在这里好几个小时,我的来访可能引发流言。所以我得在天黑之后才来,而且不能被人看到。这些来来去去,需要可靠的仆人在此配合。”
几个星期,她想,几个星期在夜里来去。问许多问题,挖掘许多事情。天哪,她为什么要去找昆丁?
因为,如果不去,另一种情况将更可怕,她如此提醒自己。
她瞪着交叠的双手。“不能有流言。我若被认为是没有道德的女人,没有一个人家会愿意让我进门去替他们画像。”
“我知道,英国人相信女性的弱点会相互传染,可是男人却不会。”他走到展示柜欣赏里面的东方收藏品。“所以你才从未有过情人,并继续跟你丈夫住在一起。”
内心虽然纷乱,听见他批评英国人的双重标准,她仍差点笑起来。但最后那句话使一切不再有趣。“那不是唯一的理由,”她义愤填膺地对着他的背部说。“我是恪守道德的人,即使这与你完全无关。”
“英国式的道德。”他说。
“既然我是英国人,我还能有哪一种道德。”
“实际的那一种。”他说。“可是你的英国良心太强。现在你丈夫死了,这使得你必须更注意自己的脚步,更让名声保持清白。实际的方式,是找一位伴护陪你度过适当的守丧期,然后再找一位丈夫。”
黎柔忍住一声惊喘。
“但你不是这样。”他继续说。“你竟想替那个一再背叛你、让你受辱的男人报仇。”
她无法相信地瞪着他,或他的背,因为他正走向放有盛酒器的小桌。她完全没有料想到因相信她是谋杀犯而冷酷退避的人,会说出这种话。不过,他从来就不是可以预料的人。艾司蒙蔑视逻辑,但她不要被迫为自己辩护。
“樊世的人品与此无关,”她只说。“任何人都不应该这样冷血且秘密的杀了他。即使比他更不堪的人遭到谋杀,法官也会说:死者是坏人,并不表示谋杀罪行就是对的。即使是我杀了他,我都无法相信我是对的,否则我不会去找昆丁。我非常愧疚自己竟然如此懦弱,拖延了这么久,使得事情更难调查。”
“我只认为你替自己找麻烦,”他回答。“你所谓的懦弱,我觉得是合理的谨慎,坦承那些怀疑,对你只有百害而无一利。然而,当那些抽象的正义、善恶、勇敢、懦弱与真相一加进这个方程式,一切就改变了。”
对樊世的盛酒器审视够了,艾司蒙回到窗前。
黎柔尽力专注于自己的双手,或附近的桌子,只要不是他就好。可是,她做不到。他审视房间的每一寸,令她如坐针毡。他的行动有如猫般无声与优雅,不全神贯注很难决定他在哪里、他要去哪里或即将要做什么。光要理解他的话并恰到好处地回答,已经很困难。
“当局以‘合理且实际’的方式处理我父亲的死亡,”她说。“结果,我完全不知道是谁杀了他。我认为我看过凶手,甚至跟他说过话。怀着这样的想法活着,并不是很愉快。”
“我很遗憾,夫人。”
她并不需要同情,也懊恼没有更谨慎的选择用词。他关心的语气使她疼痛。“但我很清楚要找到那凶手的机会十分渺茫,”她说。“但樊世的情形不一样,凶手可能是我认识的十来个人之一,是我曾经奉茶或一起吃饭的人。我尽量要自己理性,然而我见到每个人都会想起同样的问题。老是想着:‘这人是凶手吗?’那是很可怕的情况。”
他转过身来,与她对视着。“我很了解两件没有解决的谋杀案压在你的心头,是多么沉重的负担。虽然,在我来说,人生多半无解。然而,我们的个性很不相同,不是吗?”
那凝视使她内心翻搅,好像秘密都有了生命,纷纷跳起来想避免被穿透力十足的蓝光扫到。
“我的个性跟手边的困难毫无关系,”她说。“除非,你对我是否杀了樊世还有驱之不去的怀疑。”
“我一开始就认为你不应该是凶手,现在,经过了一段时间,更已完全排除那种可能性。唯一的疑点是墨水,但你已经解释清楚了。”
如释重负的感觉强烈到让她有点尴尬,他是否相信她不应该这么重要。可是,它徘徊不去……一如“他”也徘徊不去。然而,他还是看到她太多秘密,她只希望他不要挖掘出来。
“这使事情稍微简单,”她鼓作轻快的说。“一个嫌犯排除了。”
他微微一笑。“剩下数千人,我们可以把昆丁爵爷删去吗?”
她点头。“如果是他,他会设法要我相信我是疯子说瞎话,并且把我送进疗养院。”
“我们有进步了,去掉了两个嫌疑犯。那我呢,夫人?也许我趁大家都睡着的时候从诺伯瑞庄赶回伦敦?”
“别傻了,你没有任何动机——”她停下来,双颊烧红。
他来到沙发前,双手背在身后,俯视着她。太靠近了。空气沉重起来,变得太热,而且似乎因为紧张而即将爆出火花。
他故意让沉默拉长,那压倒性的寂静使她更无所遁逃地、强烈的感觉到他的存在。
“我有,欲望。”他极其轻声的说。
那两个字在她心中激起邪恶的轻悄回声,然后好像在整个房间里回荡,魔鬼的轻声细语,嘲弄着她。
“我们要假装事情不是那样吗?”他问。“观察力最强的你,要假装没有看到那么明显的事实吗?”
“这个讨论毫无意义,”她不自然且紧张地说。“我很清楚你没有杀他。”
“可是我的动机那么强,我觊觎他的妻子。”
“你永远不可能愚蠢到那么极端。”她看着双手。“对任何人都不可能。”
他的轻笑使她抬起头。“杀你丈夫的确不是达到目的、最聪明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