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演唱会上,我宣布退出演艺圈,从此以后你再没借口挑衅安妮。”劭飏笑笑,彻底退出是很多年的想法了,这次,他打算落实。
看一眼劭飏,安妮叹气。
她高估了自己,不过两年,她就对“无怨无悔付出”失去信心,她做不到不求回馈,做不到爱情总是撞上墙壁,于是她回身,看见子健──一直在身边默默守候的男人。
快满五年……她和殊云约定的日子将近。
殊云还活著吗?不知道,子健试过各种方法从他舅舅口中套问殊云下落,总是得到相同答案──殊云死了。
殊云真的死去,或只是信守承诺?她故意不出现,她让劭飏死心,她努力成就自己和劭飏的恋情,只是呵……无法坚持到底的人是自己。
“真的,你确定?”子健讶异,他以为劭飏为月月,会坚持当一辈子的歌星。
“是的。”
劭飏拿到子健老家钥匙后,在里面整整住了三十天。
面对月月的旧物,他思念、他回忆,他在里面对月月诉说心情,是看开吗?不知道,但他的确得到某个程度的释放。
“我很高兴你做出这个决定。”子健说。
“我要做自己。”这是某个女人对他说过的话,他剽窃。
“安妮,你失业了,乖乖嫁给我吧。”子健挑眉说。
安妮没回答,反而转头面对劭飏,若干沉思,她不确定应不应挑起话题,那么久了,该让真相出笼吗?抑或继续下去,假设事情是他所认定那般?
“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否则子健又要跑到宾馆喝得酩酊大醉。”劭飏打趣。成了朋友,他和安妮的相处,更觉容易。
“劭飏,这件事,我搁在心头五年了,我想,不能再对你隐瞒。”安妮凝重,话才出口,心灵相通,子健马上知道她想说些什么。
“安妮,别说。”
子健摇头,这五年,劭飏过得很好,没有颓丧、没有失志,没有沉溺在死亡的阴影中日日自责,比起月月刚死那段,子健不得不承认,殊云的安排的确拯救了劭飏。
“还没结成夫妻,就有了共同秘密?”劭飏笑笑,没有太大反应,身为商人,多年磨练,他更趋成熟稳健。
“我觉得隐瞒真相对殊云不公平,对不起,我答应过不在你面前提起殊云,但是,我总觉得亏欠她。”提到殊云,安妮眼眶泛红。
“什么意思?”
蹙眉,劭飏表情转为严肃,以为再影响不了自己的人物……哪里晓得,不过一个轻言提及,心情翻腾。
“没有婚礼、没有企业联姻,殊云用谎话骗你,她让仇恨支撑你走过伤痛期。”
安妮低眉,病房交心的那日回来了,她看见无私的殊云,看见苍白的面容映上苍白枕头,看见将死的少女一心一意设想爱人的未来幸福。
她输了,从那刻起,安妮明白自己大输,她做不到那样的牺牲,那种专心爱恋并非她所专长。
“把话说清楚!”劭飏吞下冲动,锐利的眸光扫向子健。
光一眼,他就晓得瞒不住了,劭飏是何等精明的人物,喟叹,子健决定和盘托出。
“殊云死了。”
“你说什么?”弹起身,他不相信自己所听见。
“舅舅带殊云来的时候,明白告诉我,如果找不到适合的心脏,殊云只剩下六个月生命,往后每次病发都将缩短她所拥有的六个月。殊云对家人说,在你身边、和你朝夕相处,是她活著的最后心愿。
对她而言,这样的心愿很危险,没有亲人时时照顾,而你对她毕竟陌生,哪里晓得她需要怎样的保护。记不记得那位安静的赵管家?事实上,她是殊云的特别护士,她真正的工作不是打理家事,而是照顾殊云的临时状况。”
突然间,记忆涌现,没错,殊云说她害怕死亡,是他告诉她,死亡不可怕,被留下来品尝孤独的亲人才难熬。
殊云说,她羡慕别人能跑能跳,能开心大笑、能放声痛哭,但她不行。她问,如果她死了,他会不会做一首歌,唱他的心、她的情。殊云还说,如果她是月月,她希望活下来的他幸福顺利。
天!她说无数话,句句影射自己将殁,他却连半句都没听进心底。
“为什么不告诉我?”他恨她,整整五年啊!
“那天在小木屋里,你和殊云争执过后,她发病。在医院里醒来时,殊云说,她相信划开伤口,流了血、结过痂,你会慢慢痊愈,怕的是,脓包裹在肉里,一天一年不消褪,隐隐抽著、痛著、恐惧著。
她说月月是你胸口结不了痂的伤口,你的心日夜翻腾,走不出悲惨空间。如果她注定伤你,那么她要做你的开放性伤口,只消几天就能遗忘的伤痛。于是,她选择让你恨她,不愿意你伤心。”
颓然坐倒,劭飏连苦笑都做不到。
殊云成功了,成功地让他恨她,成功地支撑他走过每一个令人厌恶的日子。
“你们怎么知道她一定会死?说不定她运气好,说不定她找到心脏,手术成功!子健,快带我去找你舅舅。”
他激动地冲上前,握住子健手臂叫嚷。
以前他也认定过殊云死于十二岁,可她活下来了,在五年后加入他的生活。是了,殊云的运气比别人好,殊云比一般病人勇敢,殊云是上天眷顾的小天使,上帝会把所有的运气加注她身上。
“即使动手术,成功机率不到两成,殊云放弃了,她不认为自己能活下来。”安妮哽咽说。
“她不是医生,凭什么做手术评估?走,带我去找苏伯伯。”劭飏迫不及待。
“这件事我问过舅舅无数次,舅舅给了我同一个答案,他说殊云死了,死在五年前的手术台。”
子健用力挥开劭飏的手,不该说的,将过去的事情重新掀开,对谁都没有好处。
“殊云说,早晚她和月月会成为你的回忆,回忆或者甜美,却不能陪著你共度人生,你需要一个愿意为你无怨付出的女人。
她同我约定,就算奇迹出现,她存活下来,也保证在五年内不出现,让我安心追求你的爱情。我失败了,我不是殊云,做不到全然奉献,我需要男人回馈我的爱情。但是,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她要你幸福,那是她的最后愿望!”安妮说。
紧握的拳头泛紫,青筋暴张,紊乱的心情,紊乱的思绪,紊乱的他抓不著方向。
怎么可以死?他宁愿她活著,宁愿她和陌生男人在地球一端共处,他情愿恨她一生一世,不愿意她死啊!
自责、悔恨。他恨自己没将她牢牢抓在掌心,恨自己没在最后日子里,陪她走向恐惧。他恨了她五年……整整五年……知道他的恨,她怎还能走得安稳?
抓起钥匙,顾不到子健和安妮,劭飏迳自冲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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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品花店开张了,五十余坪的店面内,三十坪摆鲜花、冷冻柜和工作台,十坪规画成娃娃屋,摆满殊云亲手缝制的小娃娃,后头还隔出十坪大小空间,给小雨滴和水水玩耍休息。
四个小妈妈忙进忙出,初蕊的插花证书不是假的,开张不到两个月,门庭若市,加上圣诞节到了,殊云的手工娃娃大卖。
灵涓的网路行销奏效,接下不少公司Party订单,而羽沛柔软的声音是最佳销售员,成功经验让四个没赚过钱的女人感动到极点。
圣诞节前夕,她们从早忙到午后,根本没时间吃午餐。
灵涓和初蕊驾著新购的小货车出门送花,接下来还要转往三个会场做布置,这下子,晚餐恐怕也得省下来。
羽沛留在店里包扎花束,大家都让初蕊训练得很有些手艺了,至于殊云,从早到晚装礼盒、包装,预先缝制好的近百个娃娃,几乎销售一空。
“殊云,水水在哭,我进去一下。”羽沛说。
“好,我可以应付。”
接手花束,殊云把编打好的粉紫色法国结绑到花束上。
“我真希望喂他们安眠药。”捶捶肩膀,羽沛无奈。
“那可不行,把他们喂笨了,将来怎么念博士?”收下钱,她接手下一个客人挑选好的鲜花。
羽沛进屋,又有几个客人上门,她没时间抬头,把所有的专注全放在花束上面。
“添两枝天鹅绒好吗?会更浪漫哦!”殊云建议。
“天鹅绒很贵吗?”
抬眼,顾客是个大学生模样的男生。“不用钱啦,我送你,卡片在那边,你自己挑选。”
殊云笑笑,要让灵涓知道了,又嫌她这个千金大小姐不懂得做生意。
黄褐色花束系上金色丝带,年轻男生把卡片送到她手上,殊云为他把卡片插好,笑逐颜开。
是一份初成爱情吗?男孩的期盼、女孩的心,多么美丽……曾经,她拥过这样一份心情与期待,曾经她陶醉在自以为是的爱情里面,幸福愉快……
圣诞节对劭飏而言,是个痛苦节日,他在圣诞节失去天使,他恨她,所以天使挥动羽翼飞向遥远天国,连他亲手为她做的圣诞树也不肯要了。
天才暗下,满街霓虹灯闪烁,百货公司里不时传出轻快的圣诞歌曲。那年湖边,天使清亮的嗓音唱著同样的歌儿,叮叮当、叮叮当,铃声多响亮……
不自觉地,走在大马路上的劭飏唱起圣诞歌,是殊云爱唱的那一首。橱窗里,琳琅满目的礼品包装精美,引诱人们的购买欲,他没有欲望,因为,他有了满满一抽屉的礼物。
劭飏娃娃、毛衣、背心……全是天使亲手织的,那些年,害怕看见它们,生怕自己看了更添仇恨,于是牢牢锁进柜底,今年,他把它们翻出来,摆在最显目的地方,一有机会,就穿上它们、披上它们,再不,就望著它们喃喃低语。
为什么做这些,是为了赎罪吗?还是为了弭平遗憾,遗憾自己错失天使的爱情?
不知道,他单纯地想这么做,单纯地想把殊云的心意披挂在身上,单纯地想在大马路上晃晃。也许,今年她被派了新任务,她将陪圣诞老人驾雪橇到世界各地分送礼物,那么,当她在台北上空停驻时,说不定会看见他,看见他穿著她亲手织的毛衣,站在接头品尝寂寞。
很无聊的想法,快三十岁男人了,没有道理幼稚,他毕竟不是十七岁的少女。
翻出劭飏娃娃的那个下午,他看了又看,抚过它的手、它的头,他抚触娃娃每一个部分,想像著殊云坐在看得见自己的地方,垂头细细缝合,想像著她忙碌的双手下,心情如何?
她是快乐的吗?或者忧心忡忡?
她任性地在最后一段生命加入他,却又懊悔自己的任性带给他伤害,宁可编织谎言,教他憎恨却不至心碎。是怎样的玲珑心,怎样的爱情,让未成年少女执意坚定?
她的确是月月口中的天使,也许真是月月派她来告诉自己,要幸福。
和子健安妮谈过的下午,他驾车飞往小木屋,手制圣诞树还在,只是绿意不再盎然。他没钓鱼,因为想起为鱼请命的殊云,他成日漫步在树林里,与世隔绝,不同章伯伯交谈,不走出有人的世界,他细细回味自己的人生。
真相带给他的冲击不比月月的死亡少,只是近三十岁的男人应付失意,比十九岁的大男生容易,他没有掉泪、没有嚎啕大哭,从外表看来,和平日没有差别,但,他心知肚明,不一样了,再也不会一样了。
回到台北,劭飏封闭心情,决定遵照月月和殊云的心愿,也许不再拥有幸福,但他要平安;也许很难再快乐,但他要顺利,要月月、殊云在天上不为自己忧虑,也许找个女人结婚、也许生一堆孩子,完成人类一生该完成的事情。
随便了,反正是随便,他已经无所谓,谁说没有爱情,生命不能继续。
告别歌坛演唱会将在元旦举行,演唱会结束后,他将离开台湾,前往美国定居,在那里用一个商人的身分过日子,他相信自己会很忙,忙得没时间追忆往昔。
是的,平静无波,他的心再掀不了波澜,人生?不过尔尔。
台北街头所有灯都亮起来了,辉煌灿烂的平安夜展开,处处笙歌,处处热闹,恋人的心在今夜交织出美丽乐曲。
突地,他停下脚步,吸引他目光的是橱窗里的“劭飏娃娃”,他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就坐在床铺上头。
为什么这里有劭飏娃娃?为什么是同样的款式、同样的衣服?春水被搅和,心情难平定。
下意识地,劭飏用力推开玻璃门,当他看到工作台前的殊云时,震撼得无法移动双脚。
是她,真的是她!他看得清楚分明,不会有半点差错。她居然没死?她得到奇迹?她熬过六十天、熬过两成机率?
天!他生病了,他得了急性心脏病,强烈的心律不整,呼吸不顺,压住他胸口的不是大石块,而是数不清的激情感动。
她笑容依然停留在十七岁,甜得渍人心,她的动作依然温柔斯文,像个标准的大家闺秀。她还是好慷慨,四处送人东西,她仍然美丽,美得耀人心情。
才一眼,他的思念炽烈,他想冲上前,狠狠抱住她,确定她不是一抹幽灵,不是上帝派来的天使,翻过身,便飞离他的生命。
他想拥她在怀中,告诉她,是了是了,他爱她,那是五年前来不及承认的事实,他想亲口对她说,对不起,你从来不是月月的影子,我很清楚。
但……千万别吓著她,也许她的斩心脏没那么好用,也许她一样比常人需要更多的照顾和小心。
缓和点,她是那么容易受惊害怕的女人,忘记了吗?坐上他的摩托车,她两只小手臂总是死命圈紧自己。
别骇著她,沉稳些,尽管你想说的话有无数多;别骇著她,给她微笑,给她阳光,慢慢把她拉回你的生命里:记牢,别对她粗鲁了,爱她需要更多的小心翼翼。
十分钟,他整整站在门口十分钟,用十分钟来整理情绪够不够?当然不够,能的话,最好给他一整天,可是好抱歉,他的耐性不足,他想拥她、抱她、亲她,告诉她,恭喜恭喜,恭喜你再度得到首肯,进入我的世界,而且这回,没有任何期限。
想说的话太多,他不确定自己该从哪里开口。
于是,他走到橱窗边,取下劭飏娃娃走到工作台边,等待前面一个客人付完钞票后,把娃娃送到殊云面前。
“对不起,这是非卖品……”殊云笑著抬头,看见劭飏同时,笑容僵在嘴边。
不准哭,不能哭,你忍耐了三个多月,在台风夜一场大哭后,你向自己保证,再不为爱情伤心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