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是他本人没错。
他还没走啊?放学都过了五分钟了耶。
官梓言摸摸也被撞痛的鼻子,看着眼前这个矮他半个头的小女生。
今天她依然梳着一条长长的辫子——他猜方心语的妈妈只会梳这种发式,不像他妈妈会梳很多女孩子的发型——已经够小的脸蛋在长辫子的拉长效果下,看起来似乎又更小了点。不知道有没有巴掌大?
只见她圆圆的眼珠子黑溜溜的滚来滚去,嘴角像要大笑似的咧了开来,但终究没有大笑出声。
幸好如此,否则他肯定转身就走。
但她只是要笑又没笑地问:「官梓言,你在等我吗?」有可能他终于被她的诚心诚意感动了吗?有可能吗?
不愿意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官梓言脸色臭臭的,有点不甘愿地道:「我是在等一只乌龟。」收个书包居然要花五分钟!
方心语连忙转动头颅四处张望,只见走廊中、校园里,一片兵荒马乱,人潮大多一窝蜂涌向校门口,准备排成路队回家。
除此之外,四下无人,只有他与她。
所以——「乌龟?」她指指自己。「是在说我吗?」
他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要酷地道:「哼,今天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家?」
「要!」乌龟立即变身为兔子,飞快地跳向他,捉起他的手牵着。「走吧,我们一起回家。」感动啊,老师说的故事原来是真的,铁杵真的可以磨成绣花针。
相较于方心语的激动,官梓言脸色为难地看着自己被紧紧握住的手,涩涩地道:「只是一起回家而已,不用手牵手吧?」
「NO、NO、NO,一定要手牵手回家才能算是一起回家喔。」之前她都嘛跟小月或美美一起手牵着手回家。她非常坚持地说。
坐在她身边两个礼拜,已经非常熟悉她个性的官梓言,只得退一步道:「可是我不想让别人看到,很丢脸,会被别人笑。」
「为什么会很丢脸?」好奇宝宝举手发问。
「因为男生跟女生是不流行牵手的。」放眼望去,有在牵手的全都是女生跟女生。他觉得这是一个摆脱她的手的好理由。「跟妳牵手会影响我的男性气概。」
「什么是男性气概?」好奇宝宝再度举手发问。
「就是男性气概嘛!这么简单的事妳都不知道?」
「男性气概」究竟是什么意思,其实他并不是很清楚,但绝对跟男生不能跟女生走得太近的那条不成文规定有关。
要不是妈妈昨天又问起方心语,还说很想再看到她,他才不等她呢。
而且这几天你追我跑的经验累积下来,他发现,方心语好像不大会认路。
只要他跑得让她追不上,她就会找不到他外公家。
因此连续两天,他几乎都是一放学就飞快地跑回家,速度快得连想追来咬他的狗都追不上。至于她是不是因追不上就自动放弃,循原路回家,他就没管那么多了。
可妈妈说想见他的同学,想见方心语……
犹豫了一整天,放学时,他才终于下定决心要带她一起回去。
妈妈最近脸色又苍白了起来,也许看到方心语她就会开心一些。妈妈总说,她一开心,病就好了。
如果能让妈妈的病快点好起来,就算要他每天都带方心语回家,他也愿意。
决定就从今天开始。
他会每天跟她一起「回家」。
仍在思索什么是「男性气概」的方心语丝毫没有察觉官梓言内心的起伏。她只是单纯地想着,要怎么样才能牵着官梓言的手回家,而不影响他的男性气概。
终于,她想到了。
「好啦,我不牵你的手。」
终于,她放开了她的手。
官梓言正要松一口气,却见她又笑嘻嘻地伸出手道:
「换你来牵我的手吧。」
这样就不会影响他的男性气概、也不会影响她的女性尊严了吧?
尽管她一点儿也不了解到底什么是「男性气概」或「女性尊严」,用这两个词,纯粹是因为常常听见别人在用。
官梓言脸色再度变臭。「还不是一样!」
「不一样啊。」看不出哪里一样了。「管他!」她坚持地说:「反正不是我牵你,就是你牵我。选一样吧。」
见他迟迟不牵,她又催促:「选啊。」
讪讪地,官梓言牵了她的手——指头,只轻轻握住,要牵不牵的,深怕被人看见了。
「呴!」方心语立刻纠正他的牵手方式,一定要他牢牢地握着,切八段也斩不开。
实在忍耐不住,官梓言不高兴地问:「为什么一定要牵手?」
赏给他一记「这还用问」的眼神,美少女战士宣布:「当然是因为,牵手才是王道嘛!」
王道?那是什么东西?男孩再度讪讪地别转过头。
果然还是不懂啊。
都说她是外星人,呴,还不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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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心语见到官咏兰时,她正躺在一张白色的床上。
四周都是白色,白色的窗帘、白色的家具、白色的衣裳和白色的苍颜。
那种白,让方心语打从骨子里感到一阵寒冷。
走进妈妈房里时,官梓言也感觉到了。
但他也立即注意到,房间里因为方心语的到来而起的变化。
首先,是一串铃铛似的笑声打破了沉闷的寂静;再接着,是她红红的脸色为白色房间带来一抹鲜艳的色彩;而后,她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为死寂的冬天带来春天。当她撩开窗帘,正绽放着的黄昏玫瑰染上了夕阳的余晖,将鲜艳的花色映照进缺乏颜色的房间里。
房中因此产生了细微的改变,那些幽影般的白色似乎也渐渐染上各种色彩,而不再那样令人沉重得无法呼吸了。
「娃娃,妳来啦。」连妈妈都比先前多了点活力。
为此,他深深感激。
「咦!」女孩看似纳闷地道:「梓言妈妈,天还没黑,妳怎么躺在床上睡懒觉?大人都这么爱偷懒吗?」
官梓言听了差点没昏倒,倒是官咏兰很有默契地眨眨眼道:「是啊,梓言妈妈正在偷懒呢。」
「龙老师会说,妳不乖,要打屁股唷。」酷斯拉很严格的,会让人不敢作怪。
「呵,那好加在我已经毕业了。」官咏兰眼中带着浓浓的笑意。
就这样在房间里聊了好一会儿,官咏兰才打发儿子去厨房拿饮料和点心来请小客人享用。
被打发去跑腿的男孩虽有万分不愿,但终究还是服从了。
「我马上回来。」几乎不敢让妈妈离开自己眼皮底下一分钟。
儿子一离开房间,官咏兰便向她的小客人道:「娃娃,妳辫子有点散掉了,把桌上的梳子拿来,梓言妈妈帮妳重梳好吗?」
「好啊。」女孩乖巧地拿来梳子。
当发梳温柔地滑过发间,按摩紧绷的头皮时,女孩听见身后的温柔母亲低声道:「娃娃……」
「嗯?」什么事?
「我把梓言交给妳,好吗?」
「嗯?」不懂……
「永远当他的朋友,好吗?」
唔……「嗯。」小小脑袋轻且慎重地点了个头。
「别告诉他,就当作是我们两个女生的小秘密,好吗?」
「嗯。」用力地点头。她还满喜欢有秘密的说。
小妈总是说:有秘密的女人最美丽。
她年纪小,也许还不明白即将发生什么事,然而她却明白,有些承诺是许下了就要遵守一辈子的。
得到这个小朋友的允诺,官咏兰笑中带泪,温柔地对待女孩的发丝。
「真好,梓言妈妈没有女儿,能替娃娃梳辫子,感觉很好。」
心语不敢回过头,只点头道:「谢谢妳,梓言妈妈,我也很喜欢妳帮我梳的辫子。」
5 坠落
记忆中,最痛的那一天,最难忘。
官梓言永远无法忘记,那个星期六的早晨,母亲要他去花园里摘一朵凝着露水的黄昏玫瑰。
但是黄昏玫瑰,是不在清晨开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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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官梓言没来上学;龙老师说他请假。
官梓言连续两天没来上学了:龙老师说他请假。
第三天,官梓言还是没来上学。
方心语坐在两人共用的桌子前,瞪着桌面中央那条因为被画过太多次、已经有点擦不干净的白粉笔线,心里不禁担忧起来。
下了课,她忍不住又跑去问龙老师:「官梓言怎么还没来呢?」
龙老师的回答跟前两天一样——「他请假。」
但这答案已经无法安抚她。「他怎么了?为什么请假?」
龙老师低着头看着眼前这名老爱问奇怪问题的女孩。「方心语,妳为什么想知道官梓言请假的事?」
女孩毫不迟疑地说:「因为我是他的朋友啊。」
但死亡这种事,不该是孩子应该承担的,龙老师想。然而,死亡这种事,似乎又是孩子所必须认识的。
看着这名眼中藏着固执的小女孩,龙老师有点舍不得让她知道官梓言请假的原因。
那男孩晚一个月进她的班,天生与人疏离的个性使然,使他跟同学不亲近。
他在班上的一切,其实她都看在眼底;但那份人与人之间的生疏想要打破,只能靠自己,不能由别人才做,特别是,在孩子与孩子之间。
将这女孩转进班上时,她并没有预料到,她会成为打破男孩心防的唯一机会,但是她真的做到了。虽然她不明白女孩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但她知道,为了突破男孩的心防,女孩几乎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投注在男孩身上;为此,女孩不再逃课。
也许有人会以为,女孩不再逃课是因为她管教严格的缘故,但她看得非常清楚,女孩只是将她的注意力转移到其它方向,不再试图抵抗课堂中的无聊。
她看过她申请提早入学时的测验成绩。
女孩很聪明。聪明的孩子总是无法好好坐在教室单纯地上课。
她现在还了解了,女孩不但聪明,而且还非常敏感。
她想女孩下意识中早已猜到男孩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不敢证实;但关切男孩的心意胜过一切,因此还是硬着头皮追问答案。
为这一份心意,她伸手摸摸女孩的头,柔声问:「待会儿要不要跟龙老师一起去官梓言家里一趟?」
方心语眼睛大瞪。「他生病了吗?」
「嗯,他生病了。」龙老师眼神怜惜地说。
那男孩生了一种叫做「伤心」的病,没有人可以治疗他,只有时间可以淡化他的伤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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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中央的白色大宅里处处弥漫着忧伤的气氛。
厨娘福嫂、园丁老王和三两位长年在大宅中工作的佣人正躲在厨房里,试图远离笼罩着大宅的那份凝重气氛。
福嫂忙着准备伙食的同时,抽空问老王:「看到小少爷没有?」
「先前看到时,还躲在花园里,不肯出来。」老王说。
福嫂又问:「老爷有吃饭吗?」
一名照顾老人的女佣阿霞道:「一口也没吃,菜都凉了。」
福嫂叹了口气。「这样下去,两个人都会受不了的。」
女佣阿霞摇摇头。「小少爷真可怜,太太还这么年轻说……」
老王说:「其实老爷心里也不好过,毕竟血浓于水啊……」
门铃响的时候,大家都跳了起来。阿霞急急去开门,门外,是来吊唁的客人,如同这几日在这宅子中进进出出的人一样,只不同的是,女老师身边多了一名小女孩。
她见过这名小客人,知道女孩是小少爷的同学。
而且小镇很小,在镇上,每个人都知道谁是谁,甚至包括每个人家里发生的大小事件。因此,尽管官家很低调,但三天来,已经来过了很多听说官家小姐过世而前来吊唁的镇民。
「龙老师,请跟我来。」女佣阿霞领着来客前往设置在大厅里的灵堂。
由于太太受洗过,因此由镇上唯一的教会接手了葬礼的事宜,宅里的佣人就负责招待客人和各种准备的工作。
官家几个表亲戚都回来了,但官老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而小少爷也镇日躲藏在花园里,招待镇民的事,只好由他们几个来负责。
尚未走到灵堂之前,龙老师停下脚步,问心语:「妳要跟老师一起进去看看官梓言的妈妈,还是先去找梓言?」她不确定方心语对死亡的了解有多少,但让孩子如此靠近死亡,总不是件好事。
「官梓言他不在里面吗?」站在玄关前,女孩四处张望。
阿霞回过身来,回答了这个问题。「小少爷不在里面。」她轻声在龙老师耳边道:「这几天,他一直待在外头的花园里,连到了晚上都不肯进屋里来。」
虽然阿霞说得很小声,但心语还是听到了。
龙老师从来没见过任何孩子的脸上有着那样善解人意的表情,直到此刻——
只见心语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子道:
「龙老师,妳先进去看梓言妈妈好了,我想先去做一件事。」
龙老师忍不住蹲下身子,将女孩小小的身子拥进怀里。「去吧,尽妳的力量去做。」
女孩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而后转身走向通往花园的走道。
白色大宅的花园很大。
里头迷失了一个小男孩。
她没有把握能够找到他,也没有把握能够还给他确切的方向。
但她会尽力去做,只因——他们是朋友。
朋友必须一起承担悲伤。
她答应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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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官咏兰生前最喜欢的黄昏玫瑰花园里找到他。
黄昏玫瑰,顾名思义,是一种只在黄昏时开花的玫瑰;花时很短,是一种特殊的品种,跟一般在白天开花的玫瑰不一样。
「你在这里做什么啊?」她出声问。
找到他时,他正坐在花丛前,两眼一瞬也不瞬地、十分专注的看着玫瑰萨蓓蕾。
听到声音,男孩并没有转过头,只是将手指放在唇上,「嘘」地一声,暗示女孩保持安静。
女孩只好悄悄来到他身边,挨着他坐在修剪整齐的草皮上。
良久,她悄声问:「你在看什么?」
「嘘。」男孩只是要求安静。
没办法,只好又静静地陪他坐了好一会儿,试着从他专注的眼神和凌乱的外表上,自行发现,找寻答案。
然而等了半天,她仍然猜不出他究竟在做什么。
她只看见,他的衣服有些脏,不像从前那个总是干干净净的男孩。
她还看见,他瘦了,脸色比以前更苍白。以前他虽然比同龄的男生瘦弱,但至少很健康,但此刻,他瘦到脸都尖了,眼神也不像以前那样,瞅得人心里发麻。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找到了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
这就是答案吗?
「这朵花看起来快要开了耶。」她说.
「嗯。」
有反应。她再瞅他一眼。「这是黄昏玫瑰吧?」之前来他家时,梓言妈妈曾跟她介绍过这玫瑰的品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