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恤可是洗得乾乾净净的。」
我从牛仔裤袋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香烟。
「奈月打电话来问我,有没有跟你碰过面。」
「嗯。」
我点燃香烟,轻轻吐出烟圈,小夜子露骨地一脸嫌恶。她自己也抽,却恨人家抽,完全符合她的脾性。
「我都跟她说了。我们碰面有好几次,就只有睡过一遍罢了。」
我挟着香烟的手都僵了。
「哎唷,不可以这么说哩!」
「没关系。」
小夜子噗哧一笑。
「骗你的!我才没有这么说。我们根本就没睡过。就算真的睡了,我也不会说。
说穿了还不是要惹她恨?我才不要当这种赔钱角色!」
「现在说这样的话算是甚么意思?大学时代,你就尽让女人恨透呀!净拣人家的男朋友一把诱过去。」
「那个时候,我是不懂。」
「甚么不懂?不懂甚么?」
「自己干的事情。」
「人家却当你是有预谋的。」
「你打算跟奈月分手吗?」
「现在跟分手没两样。」
「那么。你能不能够亲口告诉奈月,跟我上床了?」「总不会主动说出来吧!不过,如果奈月有什么误会了,我自己也说不上,到底会不会拼命解释。」
「既然分手,乾脆让她恨你好了。」
我吊梢眼睛看她。看不透她的真意。
「干嘛这样毛躁?难道爱上我了?怎么会呢?一定不可能了。」
小夜子脸上泛起得意的笑容,是那种敦一帮男人拜倒石榴裙下的笑容。
「告诉你!其实我最恨男人,所以希望世上的女人全都讨厌男人。」
我听呆了,软软地瘫在沙发上。
「你这个女人拼命玩弄男人,现在嘴巴却吐出这样的台词哩!」
小夜子的眼睛突然溜到店门去。
「来了。」
我随着她的视线扭过头来。呀!是奈月。
「这是甚么意思?」
我悻悻地说。
小夜子却不管,跟奈月招手。
「这里呀!奈月,这边。」
奈月堆起笑意迎向小夜子,但一看见我就绷起睑来。她慢慢走近。
「为甚么你在这里?」
她用眼神来谴责我。
「我先走了,要去打工。」
小夜子站起来。
「小夜子,怎么一回事?」
奈月问。
「听我说,坐下来。你不是想跟时男说个清楚的吗?你当我好管闲事甚么都好。」
小夜子腾出座位後,自己就急步走出咖啡店。
我们半晌相对无言,应该说甚么话,完全没有头绪。奈月跟侍应生点了冰红茶,也终於肯开腔了,声线却是硬生生的。
「你别以为是我教小夜子安排的。」
「我没有这么想。」
我喝着剩下的半杯咖啡。
「我不断给你留口信都没有反应,小夜子约你就马上赴会哩!」
她先来一轮抢白。我看着奈月。曾几何时,跟她亲近亲热,觉得地教人疼爱。她的笑脸、她的眼泪都惹人怜爱;每个表情都有一种羞答答的姿态,这些都教我着迷,有时候,我会教她欢笑,也会惹她生气。现在,那张脸没有这些衷情了。她板起脸,满是倔强,不把我放在眼里。原来她也有这样的一副面孔。
「一直都没上班?」
「呀呀。」
「为甚么?」
要耐着性子,跟她狠狠地交代清楚,我就欠了一点酒精的助力。
「不想上班罢了。」
也是精简省略得过头了。不过,要追根究底,就只有这么一个答案。
「你只是不想费神跟我解释吧?」
奈月紧咬嘴唇。其实不是这个意思的,要说过一清二楚就需要更费劲更伤神。
「你要这么想也没办法。」
我原来想挑一句最贴合心情的话跟她说的,可就是适得其反。我知道伤透她了。跟她像两块石头般对视,我就愈发不明白为其么会弄至如斯地步。我们一直相处不错的,应该一切顺利,现在却变成这个样子。是,都是我的错,一切都怪我不好。
「时男,我有心事想跟你说呀!觉得苦恼寂寞,好想你扶我一把。就当我的听众
好了。可是,总找不着你,你就一点都不把我放在心上。你有事了,也不肯跟我说,不肯信任我。这到底是甚么样的态度?就是说没有我都不在乎了?我在你心里是可有可无的吗?」
应该说的话都闷在体内,可就是无法用双手掬起那些话。我在七零八落、片片断的解释里迷失了。
「我们好像已经完了。」奈月说。
「就是这么_回事吧?」
我回答不了,心里的确有一点点觉得分手都不要紧了。现在才要来重修旧好,总叫人觉得太沉重。
奈月站起来,木无表情地低垂着眼睛看我。不是生气,没有感叹,眼神满是悲戚,里面也夹着一点傲慢。是一双女人的眼睛,我没法正视她。
「再见。」
奈月慢慢朝大门走去。她推开店门走出大街,跑到车站去,然後乘上火车。
可是,我连追上前的气力都没有,再没有心神去管她了。我变成一个差劲不中用的男人。不,不是变成,原来就是这样的一个男人。这二十五年的岁月,都是错觉一场。我原来就是处於这么的一个位置。
我的嘴巴不期然地漏出笑声。在精致的咖啡店裏、穿得_身邋遢,还要自顾自地笑起来,人家看来一定觉得毛骨悚然,周遭的客人都拧起眉毛斜眼瞟着我。尽管看,我才不在乎,还要一脸不在乎地继续笑下去。
美景良辰醇酒?男女情事眼泪苦杯?这些都跟我无缘。
日子一点一滴地溜走。原来已经休假一个月,有薪假期终於结束。人事部给我留口讯了,要我正式递上休假申请信。我要递上的,不是休假信,而是辞职信。
甚么时候提出辞职都已经无所谓了,我只是不懂写。上书店买一本指南就行了,却又嫌烦。也许就这样子挨延下去,乾脆让公司宣布解雇我还落得轻松。
每天,我都很规律地过着不规律的生活,也觉得这种浪荡日子不坏。不过,这样子也算是自我放逐,就怕要挨那些真真正正过着这种生活的人骂了。我又不是拼死灌酒,也没有跑去强奸女人,更没有想过从高楼大厦跳下来,我甚么都没有干,更不是刻意自我放逐。我是失去力气,畏首畏尾。
这一晚,我也是跑到车站前的小酒馆喝酒,回到家里来都已经一点多了。坐着不动就感到一阵寒气。才一个晚上,秋意就突然浓稠起来。我抓来被子卷着身体,小口小口地呷着剩下的威士忌算是保暖,不让身体觉着冷。
电话响起来,录音机启动。
「时男,是我,协介呀!今晚还是不在?」
声调没精打采。他要灰心泄气甚么都好,我才懒管。
「甚么时候都好,给我打个电话。我有话一定要跟你说。」
到底要跟我说甚么?跟奈月好好相处吧。
他沉默了半晌,却又突然声音抖颤。
「时男,我……」
我别过头来盯着电话,是一把痛苦得像是打从身体裏绞出来的声音。疑惑涌上心头。「怎么了?」嘴巴不由得溜出这句话来。
「帮我一把好吗?时男,救救我……」
他沉默了半晌,却又突然声音抖颤。
「时男,我……」
我别过头来盯着电话,是一把痛苦得像是打从身体裏绞出来的声音。疑惑涌上心头。「怎么了?」嘴巴不由得溜出这句话来。
「帮我一把好吗?时男,救救我……」
第七章
奈月 无法想像
我还是後悔了,本来就不应该打电话给小夜子的。
料不到会以这种形式跟时男碰面。说穿了,就是靠小夜子穿针引线。这样子就等於在她跟前证明,我跟时男的关系部已经砸了。好丢脸。
拍拖三年,爱情也总有结束的时候吧?就是没有想过以这种丢睑、嗳昧的方式分手。
时男不上班,一定有甚么苦衷理由。这是他自身的问题,也许就根本没有让我插手的余地。可是,我好想他跟我倾诉,三言两语甚么都好。为甚么他要这么抗拒呢?
觉得说出来也无补於事?还是觉得我不懂呢?到底,我原来在他心里就只有那么一点份量。
分手来得突然。还来不及想个明白,却要接受事实了。爱情不是独力苦撑就行,只要随便一方退阵,就要结束。
到头来,我让小夜子再次攫去时男。真丢脸。怎样使劲苦心经营部好,我原来都没法胜过她。
每天,我都要跟那种一点一滴焦躁难安的情绪厮缠到底。一个只有爱情的女人失恋,要怎么办呢?我需要一些能够教自己全情投入排解心事的东西。这个时候,拥有一份教自己可以拼尽全力的工作有多好呢!可是,我对现在的工作就是牵不起半分热情。
上班也好,就只有那些机械式的呆板工作等着我。接到订单,就联络仓库,处理送运手续;制作室要求订购材料,就跟批发商联络。这些刻板至极的工作无聊得教人嫌腻,一颗心总是悬悬的不够踏实。
我到底干甚么呢?这种没有意义的日子还要挨多久?把心一横转职好了。与其继续这种工作,倒不如寻找真正喜欢的。
心里是七旋八转却只有一股冲动,根本没有办法付诸行动。现实是经济低迷,翻破那些求职杂志,也找不看合意的工作。不,应该说,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方向目标。
这一天,我到制作室去借布料样本,刚好看到放着几件新设计的衬衫。大概有二十件,都用衣架挂起来。他们预定下午开会,然後才决定挑哪些推出市场。
「可不可以让我看一看?」
我跟附近一个负责设计的女生扬声,她一口就答应了。
「好哇,随便看。」
看看着看着,我就看上一件领门缀了蕾丝的。看上去可爱漂亮,带点高贵气派。可是,捏一捏摸_摸,却发现这种棉布质料很差劲。只要洗一次,就肯定没法回复原状。蕾丝的份量可以再多一些、配十一件简单的短褛就最适合不过了。
每一次,我都对新产品充满期待,可就老是换来轻轻的失望。说自己公司产品的坏话就好像有点那个,不过,就是欠厂这么一丁点心思,产品就只能够是二线。平白浪费了这么可爱的设计,好可惜。
下午,出席制作会议的课长给我电话。
「呀,福山,在我的书桌左边的抽屉里,放着上期的销售业绩表,给我影印二十份,赶快送过来。」
我马上把文件影印好,拿去会议室。我敲过门才走进去,课长就吩咐我给大家
派发资料。参与会议的都以部长为首,全是公司的精英。我把文件逐_放在他们跟前。
会议室正面陈列着刚才我看过的样本,他们正要决定挑哪些产品。制作部的东主任刚好拿着那件领口衬有蕾丝的衬衫。
「那么,这件十七号,就敲定生产了,有没有异议?」
大家都颉首。甚么?就这样子生产推出市场?谁会花钱买下这种不三不四的产品?拿在手里,那些精打细算的OL准会把它放回陈列架上。我不由得冲口而出。
「真的就这样子推出市场?」
大家的视线都不约而同投向这边来。东主任一脸愕然。
「这话是甚么意思?」
我有点犹豫,却还是回答了。
「真是不好意思。刚才我在制作室看过这件衬衫。这样说好像有点不自量力,可是,我觉得如果换过布料,多加一点蕾丝,效果会不会更理想呢?我想这种设计准会讨得年轻女生欢心。」
东主任毫不掩饰地寒着一张脸。
「你是营业部的吧?门外汉懂个甚么?听着,分发好文件就请你马上离开!」
营业部课长也被我这种态度吓坏了,连椅子都坐不稳。
「福山,没有你的事了。」
我却对东主任的态度感到非常反感。这种自以为是的语调,早就敦我憋尽气。
「你说我是门外汉,顾客就全跟我一样,部是门外汉。」
东主任霎时畏怯起来。
「说的没错,说得好。」
制作部部长边笑边说。
「难得有意见,就尽管说出来吧。」
我虽然紧张,却也壮起胆子。积存下来的不满怨气就要成形似的,一股脑儿从体内涌出来。另一方面,我原本就抱着乾脆辞职的心态。有了这种心理准备,就算上司责怪都不怕了,反而觉得这也许是契机。
我先跟制作部部长行个礼,然後走近东主任,拿起那件衬衫。
「霎眼看来,这件衬衫真的好漂亮,可就是领口的蕾丝不够多、不够密。我认为可以再多缝一层,让它散开来更有立体感。还有质地,这种棉布,一放进洗衣机就要起皱,洗完就一定要花时间熨,可是,这种蕾丝熨起来就很麻烦。我也试过,总是烫得一塌糊涂,到头来就只得拿去乾洗店去。购买这件衬衫的顾客,都是二十多岁跟我一样的女孩子吧。我自己就没有闲钱把衣服拿去乾洗了,所以尽量会挑那些不用熨的。就是说,不用棉布,改用混纺化纤,既不用熨、打理又方便,一定受顾客欢迎。」
会议室所有人都惊讶地盯着我。不光是他们惊讶,就连我自己都觉着稀奇。也不懂为什么可以口若悬河地把意见说出来。这种兴奋教我觉得满足。
制作部部长靠在椅子上。
「原来如此,也有道理哩。」
东主任却插话了。
「你提出选用混了化纤的棉布,那么,你认为应该用多少百份比呢?」
「喔……」
我茫无头绪,说不出半句话来,东主任一脸不屑。
「那么,你到底知不知道这是哪_类的棉布?」
「……」
我都回答不了。东主任乘胜追击似的继续说下去。
「这是一种有很多气孔的织平纹棉布。连这个都搞不懂,却大言不惭地批评质料有问题哩!」
「我没打算批评甚么,只是觉得换过别的质料比较好罢了。」
东主任不瞧我一眼,转过身去面向大家。
「我认为按照原来的设计就最好,质料的确说不上是上等,却可以调低售价。这种质料通爽柔软,价钱合理,顾客_定会满意。虽然洗熨要花点工夫,不过,这个都要挑剔的话,就是说凡棉布质料都不恰当厂。反正都是本着穿一季的概念设计的,成本太高就划不来。」
「那么,蕾丝又怎么样?我觉得再多一点比较好看。」
「你对设计就更加_窍不通了吧?光是嚷着要增加蕾丝的份量,它的份量原本就取决於质料的厚薄。这种薄薄的布料,任你再增加,蕾丝也只会软软地塌下来,无补於事。」
东主任冷冷地抢白一番。我已经词穷了。挟着「门外汉」这道盾牌尽抒己见,到底没有专业知识,根本没有本领争辩下去。会议室再也没有立足之地,我垂下头来。
「是我胡言乱言,对不起。」
制作部部长却开腔了。
「不过,这可是代表顾客的心声,满重要的。制作部就再检讨一下,大家认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