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我的血在雪地里蜿蜒浸润,艳丽得仿佛随时可以燃烧起来。
血在烧。
雪在烧。
当我望见北天那片凄艳的红时,我该知道:
那是火。
那是火。
那是火!
* * * * * * * * * * * * * * *
一闪。
灯花堕。
我仍对着火,灯火。
一盏凝满油膏的白铜灯,在油漆斑驳的桌上。
一名中年女子正低头望我,面目其实陌生,却觉似曾相识。
“我是慕容湄。” 她低声说,“我也为你易了容。”
“这是哪里?”
“铃雨镇上东来客栈,幸亏又下起雪来,遮住了我们的脚印。”
我心中一惊,“大哥呢?”
她转开脸,“我只有力气带你回镇。叔叔的伤应该还可支撑,当务之急是你。”
我心乱如麻,欲待再说,走廊上忽然一阵杂乱,有人挨户敲门。
慕容湄脸色未变,也许只是因为脸上厚厚的易容。她跳起身拉下床帐,自己坐在桌前。
不久门上有人敲响,她轻轻一动,却未起身。门响二遍,她才粗了声音应门。
开门处,几个大汉走进,手中拿着张纸,上下打量。慕容湄连问什么事,却无人回答。
一人忽然推开她,朝床边走来。慕容湄跟过来,气急败坏:
“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我相公冒了风寒正在捂汗,仔细着了风。”
床帐掀起,一人展开手中画纸向我看来。看了一会,转身欲行。
将至门口,忽然又似想起什么似的,大步走回来,伸手掀被。
慕容湄目光黑沉,左拳紧握,想必已扣了一把暗器。
我也凝力于掌,只待他掀开被子便奋力一击。
正在千钧一发,忽听门外一个声音淡淡说:
“不是他们,不必多事了。”
床边人立刻躬身答应,退至门边。会同门口几人,说声叨扰,阂门退去。
我望向慕容湄,只见她仍立在床前,一动不动。
“好了,” 我压低声音,“去插上门。”
她一惊抬头,半晌方才明白。缓缓走到门边,放落门栓。
然后她回到桌前,坐下,凝望着灯火默默出神。
客栈里不久安静,想是池家人马终于退走。我低声叫她,到第三声她才听见。怔仲片刻,她过来揭起床帐,低声问:
“你觉得怎样?”
我的伤口火灼般作痛,两日内断不能行走。而大哥一人困于深山,我无论如何放心不下。
“明天一早你便自己回去,” 我说,“把药送去给大哥。”
她沉思少顷,叹口气,终于点头。
长夜难眠,慕容湄也一直在桌前枯坐。
我让她休息片刻,她却只摇摇头。
三更时分,门上忽然敲了两记,便再无声息。
慕容湄忽然跃起,浑身抖战。
“怎么?” 我问。
她回过头来,双眸放出潮湿异彩,连那张易容后平淡无奇的脸都变得光华灼灼。“是他。” 她颤声说。
我忽然明白,门外便是那方才唤住人们搜查的人。
“去开门吧。” 我说。
她迎进的男子眉目秀爽,风仪纯静,与池杨迥然不同,却依稀可见相似轮廓。
是池枫。
他静静望着慕容湄,叹息似地:
“我知道是你。” 他说。
慕容湄呼吸急促,却一时无言。
池枫转身,由怀中取出一只银盒,放在桌上。
“此药内服,暂时止痛颇有神效,明早他应该便可以行走。”
想想又道:“我会调走镇上庄丁以及山口埋伏,你们尽管放心。”
他离开桌边,专注地望一眼慕容湄,旋又移开目光,轻轻一叹,走到门旁。
“等一等。” 慕容湄声音颤抖地说。
他回过头来,微微一笑。
良久他说:“如果你愿意,我仍会等你回来。”
他看她的目光淡静温柔,仿若看着谷中微岚自在升起,清风烟萝,云灭涛生。
慕容湄梦游般向他走近,轻轻拥抱了他。
“那么你等我。” 她说。
第六章
惊变
池杨
酥雨无痕,莲池零落新碧。
三月初八。
我踏上九曲桥,看见池枫正独自凭栏,青衫历历,已为雨水沾湿。
听见我的脚步,他抬头一笑,叫声:“大哥!”
又指着池中初发莲叶淡淡说:“今年的荷叶抽得真早。”
庄中有温泉暗通池底,尽管地处塞北仍可种植莲花,但三月生叶却并不寻常。
我点点头。
“过几日便是清明,” 同他看了一阵如镜池水后我说,“我们一同去扫墓。”
他低声答应。
池家墓地在琅然谷。三山环和,温泉溪水暖气熏蒸,已有野桃花灼灼盛放。
家人布好祭品便出谷相侯,我们于先祖父母坟前一一拜祭。然后我在慕容宁的墓前驻足凝望,池枫立于我身后几尺,默不作声。
我回过头,迎上他的眼光。我看出他仍无法释怀,虽然事情已过去两月。
“我从未怪你。” 我说。
我从未怪过他,即使当那天他忽然走进我的书房,告诉我几天前在铃雨镇他放走了关荻和慕容湄。他当时神情愧疚迷茫,而又坦白无欺,只将事情一一说清,全无辩解。
我不去看他,沉默很久,我说:
“我宁可你不让我知道。”
他叹口气,垂下头。我的弟弟,他从不懂得文过饰非,更不懂得对我隐瞒。
我命令他十天不许出怀枫居。他领命而去,状若释然。然而我们只是互相做作,心照不宣。他明知所谓责罚只为了让他安心,他知道,所以尽管他为此更加不安,也只能装成一派欣然。
“我从未怪过你。”
当我这样说时,他只笑笑,无言。责怪他的只是他自己,我无计可施。
“慕容湄可曾提起几时回来?” 我转开话题。
“她… …”
他忽然停下,望着东侧山岭,目光一涨,万分明亮。
我回过头,看见一个白衫女子远远站在东边山壁,面目虽不清晰,也可以猜出是是慕容湄。
“大哥… …”他回头望我,声音微颤。
“你去吧, ” 我说,“带她一起回庄。”
他一笑生华,飞掠而去。我看见他在山坡迎上她,两人站定。
我移开目光。
青天无片云,而温泉里逸出的白雾团团飘移,仿佛所有的云都落在这谷中。
我转身望着水汽氤氲中慕容宁的墓碑,想起她带给我的一切。我不知道这一次,另一个慕容家的女子会为我的弟弟带来什么。
就在这时我分明感到心惊。
仿佛有一只冰冷的大手在我心头突然收紧,我不由自主地转身,看见山坡上池枫正微微后退----
霎那间我棰心痛悔,拔身飞掠。我眼前发红,撞开草木,夺路狂奔。但我绝望地感到一切都为时过晚,大错已经铸成。
池枫!
*** *** *** ***
他回过头来,当他听见我的叫声。
他脸上有一种天真的困惑,双目迷茫。
在他身后,慕容湄呆呆站着,她手中长剑正滴下最后一滴鲜血。
我急痛攻心,双眼如欲喷血,出剑,我扑向她。我毫不留情,我剑势如狂,我刺出我所有愤怒后悔恐惧悲痛,我不能允许任何人伤害我的弟弟,我不能。
白影一闪,是池枫,他竟然挡住她!
我不及收势,奋力扭转剑尖。剑锋擦过他的衣服,我趔趄向前,势犹未尽,我跪倒,长剑深深插入土中。
学剑三十年,我第一次如此狼狈。
“大哥,你放她走吧。” 池枫在我身边安静地说。
我望着他衣上斑斑血痕,觉得全身滚烫,唯有心中一片冰冷。“不!” 我拔出剑厉声说。
他惨淡一笑,抓住我的手腕:
“只当是我最后一次求你。”
我如被劈面一拳。放开剑柄,我回头望着慕容湄。
她眼神一片空洞,干枯无物。
“你走吧,” 我听见池枫说,“不管你相不相信,我真的一无所知。”
她目光一闪,望向他。
“我不要紧,” 池枫努力将颤抖声音转成柔和,“伤口并不深。”
她望着他,仿佛一无所悟一无所思。
忽然间,她转过身,缓缓走开。她倒拖着那柄长剑,在岩石上磕磕碰碰,缓缓消失在山岭那边。
我如梦方醒。
我将池枫放倒在地,撕开他的衣服。
伤口在腹部,并不深。然而他的血源源不断地涌出,仿佛永远不会停止。
我双手颤抖,掏出他怀里和我怀里所有的伤药。我将它们全部倒上他的伤口,然而血如喷泉,将堆积的药粉奋力冲开。
我脑中一片空白。
这时我听见他的声音:“对不起,大哥。”
我转头去,看见他惨白脸色,焦点模糊的双眼。我觉得他额上每一颗汗珠都如一只冷漠的眼,看我被绝望和恐惧完全吞没。
“不要怪她… …”他断续地说,“她并不想… …” 他忽然停下,轻轻侧头,没有了声息。
霎那间,我从头至踵地冰凉。
我吹响竹哨,谷外家人远远赶来。
我低头包扎起他的伤口,即使在包扎后,血仍一意孤行地狂涌,不死不休。
那些血令我一时眩晕,我抬起头望着远方。
四周很静,千山佳树,碧草芳辉,灌木丛中鸟影相逐。
我记得这一天是清明。
万物生长此时, 皆清洁而明净。
然而此刻在我怀中的没有知觉的弟弟,我觉得他比世上一切东西都更加清洁明净,不染微尘,必得我以生命照顾珍惜。
从来,我都这样觉得。
他出生时我八岁。
那时我已随父亲习剑三年,常常在练剑之后,到他的摇篮前看他。
如果他在睡,我就细看他胖胖的脸和小小的手脚,觉得奇妙而有趣,不敢相信自己也是从这样具体而微时长成。
如果他醒着,看见我来便会发出咿啊的叫声,急急蹬脚伸手,无由傻笑。我常被他逗得前仰后合,无限快乐。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
那天我和父亲在院中练剑。母亲忽然抱了弟弟来,笑容可掬。
父亲让我暂时停下,问母亲什么事。母亲却只是笑,向我神秘招手。我放下剑,走过去,看见弟弟在她怀中向我探出身来。
我接他过来。母亲仍在旁边低声逗他,唧唧哝侬也不知说些什么。忽然间,他扭过脸,认真地看着我,清晰地叫了声:“哥哥!”
我楞一楞,心中霎时软得塌陷下去,而又尴尬万分。我不敢看他一片漆黑的眼睛,转过头,我看着院中的树。
父亲母亲全都在笑,要他再叫一声。 他听得懂似的,果真又叫了一串,大家笑成一团。而弟弟左顾右盼,得意非凡。
那天晚上,我到他的摇篮边看他。我走时他忽然醒来,在黑暗中我听见他含混地咕哝:“哥哥!”
一时间我泪盈于睫。
那是他学会说的第一句话。
他懂得叫的第一个人,竟然是我。
弟弟后来慢慢长大,仍象小时候一般喜欢我。
我走到哪里,他总要跟到哪里。
偶尔我也嫌他麻烦,可每当他仰望着我,明亮纯净地笑,我总是立刻软下心来。
我教他认字读书,给他刻木剑木刀,扎小弓小箭。我带他到山野打猎玩耍,他总是兴致勃勃飞跑着去捡我杀死的猎物,看见它们的惨状又不免伤心。所以后来,我便不把猎物杀死,由他捡回家疗伤豢养,再放生。
他四岁那年,我爬到一棵大树去掏鸟窝,他眼巴巴地在树下观望,无比好奇,不住求我一同带他上树。我最终答应了他,然而很多年后我仍为了这个决定追悔莫及。
我永远无法忘记他坐在那根树枝上,伸手去取鸟蛋的情形。
多年来我总是重复地梦见那只忽然穿出枝叶的回巢大鸟,如一片阴云般出现在我们的头顶。它尖利的鸟喙象红色的短剑,闪电般啄向弟弟的脸。在弟弟的惊叫声中,我冷静无比地拔剑,及时刺死了它。
在我的梦中,我看见跌落在树下的永远是那只鸟,而不是我的弟弟。
然而那不是事实。
跌落在树下的是我的弟弟。
当那只大鸟向他啄去时,我松开了扶着他的手,去拔我的剑。于是慌乱躲闪之间,他失去平衡,落到了树下。
当他落下树时,我发觉我的心也不知落到了哪里。而他沉闷的落地声,仿佛就是我那颗心掼碎的声音。这一声以后,整个世界死一般沉寂。
我不记得我怎样下的树,我只记得我抱着他冲进客房,跪在在庄中作客的神医欧道羲面前。
弟弟的伤并不沉重,然而可怕的是他伤口的血不肯凝结。欧道羲费尽辛苦,才在大半个时辰后止住他的血。然后他松一口气,神情凝重地示意我们出门。
我记得那时正是黄昏,夕阳大得失常,颜色有如凄凉晚枫。我看见父母的脸色无神而苍黄,我听见傍晚的山风呜呜作响,山那边的狄人悲哀破碎的羌笛… …而欧道羲的声音比这一切都还要令我觉得萧瑟难耐。
我听见他说弟弟的血天生与常人不同,缺少一种凝血的成份,我听见他说此病无药可医,唯一办法是小心防止他受伤。我那时才想起,自从幼时,弟弟的一个小小伤口就总是流血很多。
我们默默无言地听他说着,听完仍是无言。
然后我忽然听见欧道羲略为惊讶的声音:
“你的手臂… …”
我低头望着我的左臂,它奇形怪状地软软垂着。我不知道它是何时断掉的,也许是在我连滚带爬半摔下树时。
欧道羲替我接好了手臂,在接骨时钻心的一下剧痛里,我才开始泪如雨下。
… …
父母和我日夜在弟弟的床边看顾他,他很快地好起来。我们不得不告诉他他的病,要他自己小心。我想就是从那时起,弟弟开始由活泼变为安静。
他很乖,再也不做一些可能受伤的事。父亲为他请了琴棋书画机关医卜的先生,他的聪明让他很快青出于蓝,以后便开始自行钻研。
他仿佛对所有杂学都兴致盎然,但有时仍会默默走来,看父亲教我习剑。而每当他来,我总变得心情尴尬,漏洞百出。于是后来,他也不再来看剑。
有一天晚上,我又做了那个关于大鸟和弟弟的梦。
当我自梦中惊醒,我看见一个细瘦人影站在墙边,正取下我挂在墙上的剑。
是我八岁的弟弟。
我静静地看他,他没有发觉。
我看见他爱惜地抚摸剑鞘,然后缓缓抽出了剑身。
剑锋清光流转,映得他的脸纤毫必现。
我从未见过他的双眼如此亮冽,神气无限向往仰慕,恋恋不舍,而又明知无望地怅惘低回。
我热泪盈眶。
第二天,我告诉父亲,我要教弟弟学剑。
“我会非常小心。” 我再三保证。
父亲终于答应。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天弟弟熠熠闪烁的眼睛,苍白的脸上忽起的红晕。虽然我们只可用木剑过招,他已经无限满足。
他的资质其实在我之上,剑法进展飞速,却令我倍感神伤。因为我无论如何也不能传授他池家剑法最高重的落叶长安剑。那套剑法招式繁复,去势诡奇,修习时极易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