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痛未歇,我已继任池家家主。终日江湖奔走,事务繁杂,我甚至没有余暇悲伤痛悼,渐渐也不常有空教他剑术。
有时我觉得我也许只是在借此逃避,我不愿亲口告诉他,他永远也不可能去学他向往已久的落叶长安剑。
那天晚上,我在离家两个月后回家。
走近我们居住的院落时,听见院中剑风霍霍。我犹豫一下,跃上院墙,脚步之轻不致令人察觉。然而一瞥之间,我大惊失色。
他练的竟然便是落叶长安剑!
想必他已遵循剑谱练了很久,有不懂之处也已自行领悟融会贯通。当我看见他时,他已练到这剑法尾声,最为凶险的几式。我想要阻止也已有所不及。
一时间我如陷身梦魇,无法移动分毫。
我呆呆站在墙头,只见眼前寒光闪闪,而我的弟弟正飞腾纵跃,险象环生。我想要闭目不看,却早已睚眦欲裂。
待他终于收势,我才恢复了呼吸。
我跃下院墙,大步向他走去。
当他看清是我,脸上浮起惊讶笑容,些微羞怯,还有那并不常见的一丝骄傲。他望着我的目光有隐约的渴求,我知道他只是在等我一句称赞。
然而我夺下他的剑远远抛开,一掌打在他微笑的脸上。
我看见他霎那凝固的表情,脸上慢慢肿起的指痕,忽然间我觉得精疲力尽。
我转身进了房门。
… …
很久以后他跟了进来。
“对不起,大哥。” 他低声说。
我不能出声。
他悄悄走过来,坐在我身边。
“大哥,如果你不许,我以后再也不练落叶长安剑。”
我转头凝视着他,看见他单薄身影仿佛要融入月光从此不复可见。猛然我将他大力搂住,仿佛只有如此抓紧,才能排解那几乎要清空我肺腑的恐惧和悲伤。
“你要记得,” 我狠狠地对他说,“在这世上,我只剩你一个。”
从那天起,他再也没有练过落叶长安剑。
他也从未为此流露过一丝遗憾。他比从前更喜欢笑,即使我知道很少有事情会让他真正的快乐。
也许只在第二年我娶亲时,他曾真的快乐过。那天他敬我酒时说:“大哥,从此你不再只有我一个。”
我们相顾微笑,一饮而尽。
那时的我们也不曾料到,三年以后,竟会发生那件事情。
那件事发生时他已经十七岁。
他从未开口劝我,只是不声不响替我将庄中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
他陪我饮酒下棋,或是静静陪我长日枯坐。
他同我一起击水长涧,郁涉山林。
当我张弓驰猎时,他亦步亦趋,如幼时一般替我捡拾猎物。而当我中心如沸策骑狂奔,他也只是默默跟随不肯稍后,直到我不得不立马收缰。
他为我做了他力所能及的一切,然而我依然无法自拔,直到那天。
我无法忘记那天的微雨,浓雾。我独自离庄,骑马在山中游走。
山中雾气更浓,两尺之外万物不分。我的坐骑常因惶恐而趑趄不前,我毫不留情地扬鞭,催它前行。
云深不知处,我迷失山中。
然后突然间,我的坐骑长声嘶鸣,扬起前蹄,连连后退。一阵寂灭深寒扑面而来,我知道我已下临深渊。
我下马走到崖前,心情冷静平和。我并不确知我要怎样做,只是在一瞬间,我觉得那隐没在雾气中的深谷神秘而空明,是一种致命的吸引。
就在那时,我听见远远的细碎的铃声。我一动不动地倾听那铃声,直到它停在我身后不远。这时我感到身后马匹的呼吸,而那马上的人却始终不曾说话。
我终于回头,眼前所见也只是一片不可透视的茫茫白雾。
我看不见身后的马影鞭丝,也看不见马上布衣单薄默默相从的我的兄弟,然而在这雾霭横流的世间,我依然可以听见他的声音,“大哥,” 我听见他说,“在这世上,我也只剩你一个。”
我徒劳地凝视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我听见那句话的袅袅回音由空谷中漾起,呼应着我心底一声叹息。
那一刻我终于发觉即使我可以将整个世界就此遗弃,但于这雾中不可执手不可相见的兄弟,我也永不可轻言离开。
我永远不能。
… …
不久以后,池枫要求搬离山庄去十里以外的集岚院。他说那里清静宜人,他可以潜心研究机关之学,以及医术。我知道他只是借此逼我重掌家政。
我顺从了他的心意。
七年时间一闪而过。
池枫定期回庄,平和,沉静,貌似快乐地生活。
如果不是慕容澜派人求援,我不会生起为他娶亲的念头。
我知道他并不想成亲,他总以为自己命运未卜,不原意让别人和他一同分担。然而我仍决定为他娶亲。
也许我只是想要他快乐。
我不知道我何以确信慕容家的女子会给他带来快乐,也许我只是出于一种自己未曾得到的不甘。我始终相信会有一个池家男子让慕容家的女子真心爱恋,我相信我的弟弟值得任何女子的真情。
又或者,我以和亲为条件,只是出自一种私心的惩罚。
我痛恨慕容家多年前为借取池家力量,而将心有所属的慕容宁嫁我为妻。他们此时蒙难,我不愿袖手旁观,然而我亦不能一无所求。
事情进展得十分顺利,新娘很快到来。
然而竟不过是一场骗局。
他们竟然偷梁换柱,以一个不得宠的庶出女儿代替慕容泠。如此肆意相欺,倾轧之意已极为明显,若不是池枫对慕容湄用心深刻,我会立刻派人灭了慕容家。
但是如果那女子真的可以让池枫快乐,我又有什么不可以忍耐?
我又有什么不可以放弃?如果放弃后可以让我唯一的弟弟真心快乐。
所以除夕那晚,当我看见慕容湄的性命在关荻手中,我放走了明知是纵虎归山的关荻。所以当不久以后池枫也为了她而放过关荻,我亦毫无怨言。
我总以为她也是爱池枫的,我相信她纯真坚定的眼睛,她被我揭穿身份时并无惶恐,她说我尽可将她立刻杀死,只是不要告诉池枫。我相信她是爱他的,因为那时我在她眼中看见了慕容宁看关荻的眼神。
所以今天,当她突兀地出现,我竟没有丝毫怀疑。我放心地让池枫去与她相会----
可笑我枉自周密深沉了多年,竟因一时大意让我唯一的弟弟命在垂危。
在送池枫回庄的路上,他渐渐冰冷的手与弱不可见的脉搏几乎让我确信我终将失去他。
无论这是否出自慕容家的安排,我此刻唯一所剩的热望也只是报复。我要尽我一切所能,将慕容一家从此歼灭。
庄中已汇聚了我命人飞传的十几名医师。我冷眼看了一阵他们的忙碌,离开了房间。
我派人传来池落影,要他在今晚以前集结一切可以集结的力量。
池落影一贯地奉命行事,并不多问。
他离开后,我独坐于书房。
我觉得房间如此空旷,连怦然心跳都可见苍冷回音。
淡淡阳光滤过窗棂,在地上投成层层阴影。某种深沉冰冷的东西自那些阴影中水一般涌起,慢慢钻进我的身体。我的手抖得不能克制。
怀枫居那边忽然传来隐约的混乱,我心中蓦然一沉。这才发现我躲到这里,其实只是不能去面对那些大夫,不愿听人告诉我他们已束手无策。
我觉得四壁书架忽然旋转,如欲迎头倒下。
我一跃而起,奔出房门,奔向红莲峰。
西属第四堆大石。
有四个星形斑点的那块。
左旋两次,上抬一次,右旋三周----
地面无声出现一个洞口。
我拾级而下,亮起火折,地下湖水闪闪发光。
解下湖边小船,我很快划到了岸边。熄灭手上火光后,四下只剩不见五指的黑暗。但我已对这里的一切烂熟于心,摸到墙上机关,打开石门。走进之后,石门自动关闭。
终于到了这里,我才觉得万分疲乏。
我背靠石门沉默片刻,漠然说道:
“我只是来告诉你,我已决定攻打慕容门。”
黑暗中没有回答。
我知道我不会听见任何回答。很多年来,我在这里说过无数句话,然而我不曾听到过一句回音。
我想这一切终于也到了尽头。
“你愿意怎样就怎样吧,” 我说,“我再没有什么可以拿来威胁。”
我缓缓坐倒:“池枫快要死了,慕容湄刺了他一剑。” 我说。
我低下头去,将脸埋在掌中,然而我久已没有眼泪。
… …
不知多久以后我站起身来,我觉得现在我已经可以去看望此刻也许已无生机的池枫,而不至在众人面前大失常态。
我旋开石门。
这时我听见两声咳嗽。然后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来势甚缓,并非暗器。我伸手接住。
手中细润光洁,形状似乎是个圆盒。
我片刻惊愕,脑中忽灵光一闪,我立刻走出石室,合上石门。
在门外我点起火折,看见手中是一只精巧瓷盒,似曾相识。我屏住呼吸打开盒盖,里面半盒晶莹药膏----
纷杂往事扬尘扑面,让我的心跳停了一停,然后疯狂跃动。
怀枫居中众医束手,坐困愁城。
我抢至池枫床前,将盒中碧绿药膏全部涂上他的伤口。我眼中再无其它,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伤口血流。
我看见血势渐缓,最后,居然止住。
我眼前一片苍茫,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回顾几名目瞪口呆的大夫:
“接下来该如何?” 我问。
第二日清晨池枫仍然昏迷,关节处俱已因淤血肿胀,但却已脉象趋稳,暂时脱离险境。
池落影便于此时求见。
我知道人马已集合完毕。我并不会就此放弃攻打慕容家的计划,尽管这一次我也许可以救回池枫。
我离开怀枫居,与他同去书房商议。
一切安排妥当已是下午。池落影明日一早便会出发。
厨房早已派人送来午饭,我全无食欲。提起食盒,我去了红莲峰。
“池枫大约已经没事。” 我说,“多谢你的碧影露。”
当然并无回音。
“但我仍会攻打慕容门。” 我并不想隐瞒。
她笑。
那一声几不可闻的笑令我疑是幻觉,长久以来除去她的呼吸和咳嗽,我并不曾听到过其它。
“你当然会。”
黑暗中响起一个嘶哑的声音,一字字说来无限生硬。
是她在大火中熏坏的嗓音,我只在她刚刚苏醒时听过,而她从此不肯开口。因为曾经一度,她的声音如春雨霖铃。
我在黑暗中无声悲笑。
她仍然知道我,无需多言便可解读我的心思。
而我也同样知道她,我了解她每一次转念,她始终不肯付于我的那颗真心。
早在我们初见时,我便发觉,我们总可以轻易洞悉对方肺腑。
我永远记得初见她的那一天,重阳已过,冷雨方歇。
我坐在慕容家的花厅,对面慕容安卮酒相陪。半分薄醉里,看院中水光残蕙,腐叶苍苔,白菊漠漠。
彼时慕容安正言辞曲折藏锋试探,我一笑释杯,却见满目萧条里走出一个人来。
明明只是盈盈静静地走出,却如声色惊心天外一剑,艳影浮离,秋光一时俱破;又似画笔神来,胭脂重彩泼上素笔工绘,刹那粲粲神生。
她走过这一路,让我觉得花都不再成花,万物都萎谢得不复成形。唯有她,是那衰陇墟烟败萍寒水上砰然独放的一枝红莲。
“舍妹慕容宁。” 慕容安就在那时笑说。
我心下立时分明。
那日黄昏,慕容安暂离安排酒宴,留我与她独处。
她无言把玩火刀火石,一次次击出轻响,还有火光。忽然抬头望我:
“你已决定了,是么?”
我望着她,点点头。
“你也是吧。” 我说。
她寒寒微笑,令我想起红莲风转,月光一漾。
“决定了要放弃那个人?” 我问她。
她停下手中的动作,怔一怔,第一次有所惊疑。
当她望我的第一眼,我已知道在她心中另有人在。要她在如此情形下嫁入池家,慕容安此心可诛,但我却不会因此而放弃。
“我不会在意,” 我一笑,“只要从此了结。”
“你放心。” 片刻后,她说。
从议婚,纳采,到将她迎娶出门只用了短短十天。
她的嫁妆铺张精美,决非仓促间置办得来,看来慕容府早对我志在必得。
浩荡车队离开江南,北行景物越见苍凉。
她终日车中默坐,无喜无忧。直到一日薄暮时分,一只鹞鹰跟上车队,半空盘旋,不肯离去。
我看出那鹞鹰经人驯养,正决定将其射下,她却忽然命令停车,下车吹响铜哨,鹞鹰一声长唳,落上她左肩。
我知道必与那人有关。
果然她很快便来找我。
“可不可以稍微绕路去一次云桐山?” 她问。
我没有出声。
“这是最后一次,” 她说,“我只是去救他的性命。”
我望着这冷淡女子从未有过的焦急惊惶,“我和你同去。” 我说。
我命令迎亲队伍次日继续北上,鹞鹰引路,我和她各骑一匹快马连夜疾驰。天色未明我们已到达云桐山。
我帮她从陷井里救出了那个人,他伤势之重令我心惊。当她叫出他的名字,我才知道原来他是关荻。那个声名远播的年青捕快,即使远在塞北我也早已有所耳闻。
我以内力护住他已十分虚弱的心脉,慕容宁从家中携来的碧影露也颇见神效。当他脱离险境,在一个附近农家安顿下来,我留下慕容宁照料他伤势,独自出山。
我在山下的云桐镇住了二十天。
就在第二十一天清晨,她敲响了我客栈房门。
我披衣开门,她在冥冥雾气中看我,声音无比疲倦:
“我们这就走吧。”
我不曾多说,回房系上外袍,带她走向马厩。
我们飞马疾驰,一路上她从不肯多事歇息。数千里路程只用了十余天。
庄中早已预备停当,回庄当天我们便完成了礼仪。
成亲当晚她冷静主动地与我成就夫妻之实,然后数日以来,她第一次安然睡去。
但是我无法安眠。
我知道她如此疲于奔命,将自己逼成毫无退路,只因她爱他至深,惟恐一见之下,她会功亏一篑临阵动摇。
我从没见过她这样的女子,可以如此烈士断腕,痛断决绝。但是这样不计代价的舍却之后,我不知道她还为自己剩了些什么。
就是在那一晚我开始怀疑自己究竟有没有力量去挽回这样一个激烈女子的心。
关荻果然在我们婚后两天来到红莲镇。
他仍没有放弃,仍想要入庄来见她。然而红莲山庄守卫森严,他不得其门而入。
我并没有告诉她这些,我想她其实都可以猜到。
但我很快发觉,即使他们永不见面,他也始终在我们中间。
我不是不曾想方设法,然而我似乎永远无法成功。我永远可以看见她心里的那个影子,随着岁月流失而日渐鲜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