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人仍未进去,冒雨站在阶前。黑暗中她的目光如噬人幽火,无限凌厉怨毒,我心头猛然一跳。
她咬牙切齿:“就是这把剑么?你是不是用这把剑杀了源儿?”
霹雳狂雷就在此时轰然炸响。
我不由自主地低头看我的剑,看它隐没在暗夜里的寒光。我的手在剧烈发抖,无法控制。
我咬紧嘴唇,一言不发。
大夫人却已近失常,她忽然张牙舞爪地向我扑来:“你为什么不敢承认?你为什么不敢?”
我退后一步,门内已及时冲出两人将她制住。老夫人的声音冷冷传来:“湘芜,这是什么时候,容得你如此胡闹?” 大夫人在挣扎中被拖入馆内。
我默然无语,听见老夫人不辨喜怒的声音穿过雨声而来:“澜儿,一门生死荣辱,此刻都着落在你身上… …希望咱们并没有看错。”
我心中一凛,沉声答道:“祖母放心。”
门内再无言语,大门缓缓合上。
忽然我身边只剩下滂沱大雨,漫漫长街延展无尽。无边黑夜仿佛要将我压进深深土层,又或者要将我寸寸榨碎。
这时我觉得冷,万分孤独。
我记起那一夜,郁山风雨如狂,当我从大哥的身上拔出我的剑,电破长空。就在那一刻,在血污的剑刃里我照见自己… …我看见自己已再无退路。此身非我有,至死方休。
缓缓将剑还入剑鞘,我转身离开。
大雨姑苏。
今夜一别。
落梅山。
本部精锐五百人鸦雀无声地相候。
我带领他们连夜疾行至松江境内,天将破晓,我们全数进入秘密营地。接获快马传书,森木部两百人马已乔装分散,自杭州陆续启程。
四月十三,松江车马总行浩浩荡荡驶出二十辆大车,车中装满南货箱笼,俱贴有辽北宝盛行字样,车中自然别有乾坤。次日,松江福盛镖局大举启镖,镖师百人护送春季贡缎绣品十余船沿运河赶赴北国京师。
五百人中如此已去三百。
余下诸人两三人一组,乔装改扮,取道水陆两途,各自出发。
五月初十,我已抵达呼音山麓。
人马陆续抵达,距五月十三的最后期限仍有三天。
… …
当夜我离开营帐,深入呼音山中。根据他信上指引,我顺利找到了阿湄所居的山洞。
在那个山洞外,我看见一座醒目孤坟。坟前立有一块圆石,石上浅浅一行刻字,令我一阵迷茫。
我记起少年时在后园中相遇的男子…那时箫声…他眉间的忧色寂静温华。他吹过的曲子我还不曾忘记,他说话时廖落自伤的神情宛在我眼前。
那是离别的曲子,他曾说过,我和一个人生离死别的曲子。
… …
我慢慢取出怀中的箫,在他坟前轻奏一曲。
箫声凄寂悠扬,晚风使人惆怅。我忽然发觉有些人有些事,只是一瞥之间,已足以使人一生不可相忘。
… …
我看见容颜憔悴的阿湄走出了山洞。她在我的箫声中潸然泪下。
“二哥!” 在我吹完那曲子时,她低声叫我。
她慢慢朝我走来,问我:“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不知道要怎样向她解释。
然而她也并未追问。
她的神色迷茫无主,仿如仍当这相逢是在梦中。
“叔叔临死时也吹了这只曲子。” 她说,声音黯然。
我知道这些天来她已独自一人饱受煎熬,此刻要的只是倾诉。虽然那些事我已大多知道,我却仍静静听着。
“那天夜里,叔叔终於醒了过来,烧也退了,我很是高兴。我喂他喝水,同他说话,他却不怎么出声,只默默听着,偶尔微笑。那时候关大哥在内洞里睡觉,他照顾了叔叔好几天,实在累得不能不睡。
后来天渐渐亮起来,洞里的火快要灭了。我到洞外抱了一些柴,回来时听见响动,想是关大哥要起来了。我大声招呼他,告诉他叔叔已经醒了,却没听见他回答。”
“过了一会儿,他走了出来,我看了他一眼,吓了一跳。刚刚填旺的火一跳一跳照着他的脸,他脸上一片青灰。我迎上去问他:‘你怎么了,可是伤势反复?’ 但是他并不回答。他看着我,却又象是全没看见。他那时候的样子就象是才被人唤醒,睁开眼,却不曾真正醒来,直勾勾的眼里什么都没有。他仍朝前走,我竟然被他撞到一边。”
“叔叔看见他这样,也很是吃惊。“关荻!” 他半撑起身来叫他。但是他还不答应,继续走过去。他在叔叔身边蹲下,不说话地端详他,就好象完全不认得眼前这人,神气怪得没办法形容。我觉得一股凉气直冲上头顶,知道有什么事情已经不对了。我跳过去,伸手想要把他拉开。可就在那时候,事情已经发生了。”
……
阿湄忽然停下不说,目光直直地望着远方。
“阿湄… …” 我宁可她说到这里便停止。
但是她忽然转过头来,望着我,她伸出手,抵在我胸前,她的声音异样平静。
“然后他便一掌打在叔叔的胸前,就打在这里… …叔叔看着他,怎么也不能相信地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突然吐出一口鲜血,血溅了关荻一头一脸。他也不去抹,站起来,跨过叔叔,走出了山洞。”
“…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想起去看叔叔的伤势。一撕开他的衣襟,我就知道他不成了。他中掌的地方全都凹了下去,胸骨整个的碎了。我怔在那里,好半天才听见他叫我的名字,我抬起头来,看见他的脸白得可怕,溅着方才的几滴血,他说话时有咻咻的喘声。”
“ ‘不能怪他… 他一定是中了蛊…要小心… 他已经不是他了……你要回… 回红莲山庄去…” 他忽然就呛住,拼命咳嗽。好不容易才停下,还勉强对我笑。 他跟我说,‘别哭… …你妈妈和我,我们都要你过得快活。’ 他见我还是哭,就拣起旁边的箫,开始吹一首<<探春消息>>。很快活的曲子,我小的时候便听他吹过,我知道他只是想要哄我开心。但是箫声断断续续,曲子都转了调。他的目光都散了,手也在不停地抖,他胸口起伏得厉害,象是随时都会喘不过气。后来他不得不停下,又咳嗽,呛出很多血来… …我终於忍不住了,求他不要再吹。但他看着我,笑笑说,‘是你说过不要我停下。’ ”
阿湄向我转过头来,出神微笑:
“二哥,你知道么?我和妈妈生得很象,叔叔那时又把我当成了妈妈… …他就那么瞧着我,眼里又是温柔又是伤心,不知不觉就换了一只曲子。那是妈妈临死那晚他吹过的曲子,好听又凄凉,得就象要招出一群素衣服的小人来在月光底下慢慢地跳舞。他一遍遍地吹,总不肯停,后来都全不成调……箫也哑了,是他的血滴了进去,噗噗地闷响。后来他终于把箫拿开,轻轻叹了口气,有些报歉地说:‘对不起… …阿翎。’ ”
“我觉得从来没有心痛得那么厉害,我想就让他把我当成妈妈吧。我一把抓住他的手,对他说:‘不要紧,我们又在一起了,以后再也不用听这别离的曲子,’ 他听见我这样说,眼睛就忽然亮起来。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他眼里的神气我从没见过,好象已经伤心了整整一辈子,才换来这么一小会儿欢喜,所以才能深成那个样子。
“他象是很快活了,却又轻轻皱着眉头,似乎还没把握这些是不是真的。他慢慢朝我伸出手臂,我一刻也没有犹豫。他已经没什么力气了,是我在紧紧地抱着他。我听见他在我耳朵边上很轻很轻地呼出一口气,象是实在累得狠了,却又心里满足,他低声说了句:‘唉… 阿翎…’ ,然后他抱住我的手臂慢慢滑了下去……”
… …
我看着阿湄,她的眼睛完全是干的。她脸上的神情我从未见过,那决不该是一个十八岁少女的神情。忽然我感到害怕,我握住她的手,叫她:“阿湄!”
她目光一闪,回过头来。
她望着我,仿佛一时不知道我是谁,错一错眼神,才认出是我。她的声音有些嘶哑,忽然她问我:“二哥… …你知道关荻为什么要杀他?”
我心头一跳,却只摇了摇头。
阿湄冷冷笑起来,在我记忆之中她从不曾笑得这样冰冷。
“你猜不到,是么?我也猜不到。我想叔叔已经猜到了,却不肯告诉我。他说关荻中了蛊,我知道什么是蛊,但我却不知道他何时中的,怎样中的。我无论如何也猜不到是何人为他下的蛊,我真的猜不到… …直到那天晚上,我遇见那两个人。”
“… …那天晚上我把叔叔葬在这里。那天晚上有很亮的月亮,映得满地都是白晃晃的光。我在叔叔的坟前立起这块石碑,忽然看见碑上有树枝的影子轻轻晃动。那时明明没风,树丛里不是野兽就是人。野兽我并不害怕,我只怕那是关荻。我没回头,放下石碑,假装要进山洞。快要走到洞口,我忽然转身,朝树丛里射了一把暗器。”
“有人惨叫,树丛中跳出两人,又立刻跌在地上,是针上的麻药让他们没了力气。我走过去,拔出叔叔的剑指着其中一人,还没问他,他就一连声地说:‘少夫人,不要杀我,我们都是山庄的人。’ 我心中吃惊,问他们怎么找到的这里。 那人犹豫不说,我便把剑顶上他的咽喉。他立刻叫起来:‘几天前你们离开铃雨镇,我们兄弟就一直跟踪你们来的这里。’ 我全身一震,一时间不敢想信… …二哥,那天在铃雨镇我们遇见了池枫,是他放过我们,告诉我们第二天他会撤走所有封锁山口的庄丁。怎么还会有人跟踪我们入山?”
“ 我问他们两个:‘是谁让你们跟踪的?是庄主么?’ 我只希望那人是池杨。他们互相看看,犹豫着点头。但他们的神色一看便知是在说谎,指使他们的定是池枫。我忽然觉得心里一片冰凉,原来连池枫也不过是在骗我。我扔下剑,跌坐在地上,我觉得我已经累得说不出话。”
“我们就这样沉默了一阵。另一个人才干咳一声,小心翼翼地说:‘少夫人,跟我们回庄吧。反正那姓关的疯了,那个姓方… … 也死了。在这里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二公子还等着您回去呢。’ 我恍恍惚惚地听他说完,好半天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等我明白时我跳起来,我问他们:‘他要你们两个跟踪来做什么?是让你们回去引路?还是让你们等着看我们自相残杀?’ 那两人忽然又不作声。”
“我慢慢站起来,我觉得心里浮起一个极其可怕的念头,可怕得我不敢去想,却无论如何也压制不住。看见两人仍在期期艾艾,我冷笑:‘不说实话也罢,反正暗器上的毒一刻以内便会发作。’ 两人吃了一惊,互望一眼,点一点头。终于说道:‘二公子吩咐我们等在这里,等出事以后,就设法带少夫人回庄。’ 我听见这些,就象一个等着问斩的人终于被砍了脑袋……我忽然就不再怕了,因为最可怕的事已经发生过了。”
阿湄忽然笑起来,星光下她笑靥如花,令我心下悚然:“ 二哥,你知道么?” 她的声音忽然变得柔和,“我曾经那么感激他,他那天晚上救了我们。他给了关大哥药,让他受伤第二天就能行走,他让我们及时赶回来救叔叔… …却原来他给我的不过是蛊毒… …他把关大哥弄得疯了,他让他杀了叔叔… … 可我却还日夜想着他… …二哥,叔叔和关大哥,他们都是被我害的,我真是傻……”
“可我还不只是傻,我竟然还狠不下心。我打听到清明节他会去扫墓,我就去那里见他。我以为我可以用叔叔的剑杀了他,但事到临头,我却又手软。我刺了他一剑,我本来是要狠狠地刺他胸口,但当我看见他,我就什么感觉都不剩。我甚至不知道我最后刺在他哪里… …”
“……我不能救叔叔,我找不到关大哥,我杀不了池枫替他们报仇。二哥,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望着她,看见她脸上从未出现过的悲茫微笑,忽然我几乎想要脱口而出一切真相,却终于忍住。
“跟我回家吧。” 我只是说。
阿湄呆呆地望着我,然后她问:“可是,叔叔怎么办呢?”
我望向他的坟墓,低声说:“我们把他的骨灰带走,日后有机会把他与你妈妈合葬。”
她似是半天才明白,终于点了点头。
我拉她回到石洞,填旺篝火,令洞中温暖起来。又安排她睡下,她已经很累,不久便也睡着。
我却全无睡意,移坐到洞口,为她守望。
… …
我没有想到就在那时他会忽然出现。
他出现的时候,中天夜久,淡月高悬。我偶一转脸,再回头,他已出现在方雁遥墓前,若有所思地垂头观看。
我静静望着他。
三年未见,他并不曾改变许多。我奇怪今日再见,我竟如此心意平和,完全不似昔时。
我缓缓走过去,与他并肩站定。
… …
“爹!” 我叫他一声。
他转过脸来,淡淡问道:“江南情势如何?”
“五日前池落影带人进入慕容府,发觉空无一人便即掉头北归。二叔率秋飞组于途中伏击,损失五十人,阻敌仅一个时辰。三叔率月渡组于长江渡口凿毁渡船,当可延迟两日。但此时他们必已渡江。”
父亲漠然道:“何苦如此奔波?池杨已如涸辙之鱼,远水要来何用?”
我无言,片刻才说:“爹的安排果然周密。”
父亲忽然一笑:“你还有若干未竟之意吧。是否对我借刀杀人之事不以为然?”
我不置可否,掉开头去:“我只是不愿看阿湄如此伤心。”
父亲微微冷笑:“本来何其简单?如果是泠儿嫁过来,早已出手杀了池枫。也不必我费心做这许多安排,还要教那两个红莲山庄的蠢才作戏。”
我心中一震,错愕抬头。
“你明知泠儿并非你亲生妹妹,她喜欢你非只一日,你若略施手段恳求她嫁,她断无不允。你若让她杀死池枫,她也会毫不犹豫。可惜你妇人之仁,竟险些将性命断送在池落影手中。”
他停了停,淡然道:“我对你实在失望。”
山风吹来,我只觉寒意刺骨,无言以对。
我明白他关心的并非是我,而是除我以外无人能担的责任。也许为了这责任,连他自己的性命,他亦是不在意的。
沉默良久,我终于问他:“关荻中的是什么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