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微微心惊,云南雪山五圣教三绝蛊之一,专制人心神。无药可解,即便下蛊人身死,蛊亦随之死亡,宿主也会丧失全部记忆,一生无法复原。不知父亲由何处得来。
“我与他们上代教主其若燕曾有数面之缘。” 父亲解释,又向洞中望了一眼:“这些事不必告诉她。池枫既不可留,便不如永远不让她得知真相。”
我也望向山洞。犹豫一刻,终于点头。
父亲不再说话,重新审视方雁遥的坟墓。夜色犹深,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忽听他缓缓说道:
“我一生只败给过两人,池杨和他。池杨这一局指日可以扳回,而他,我终究还是输了。”
他停了停,声音忽尔有了些遗憾:“那个女人等他多年……至死不移。”
我忽然想起我的母亲,想起她寂寞双眼,她在我身上找寻父亲身影时温柔迷茫的神情… …她又何尝不是等了父亲多年,之死无他。
父亲就在此时回头,看进我的双眼,他又一次从那里看到我的心底。
“我没有忘了你母亲,” 他静静说道,“所有女人中她爱我最深… …你很象她,所有子女中你爱我至深。”
一阵颤栗掠过我全身内外,连五脏六腑都一时抖动。忽然我觉得如此辛酸… …仿佛是一个负重之人踽踽跋涉于无边黑暗,经年累月埋头前行,以为前路永远无尽,而光明永不可来,却忽尔有星辉坠地,四野清明……
父亲伸手抚了抚我的头顶,我从未想过他也会做这样的事,我听见他的声音无比温和:“多年磨炼,但愿你能有所成,不让我失望。”
我心潮翻覆,一时竟无法答话。
他轻轻叹息一声,放手而退。
“你好自为之… …后日决战,我自会前去。”
话音犹在,他已长身掠起,转瞬之间,没入茫茫山岭之中。
五月十三。
我无法将决战之事隐瞒阿湄。但令我放心的是她并没有坚持与我同去。
当晚云涛遮月,蛰萤低飞。石脉中水流岑岑,呼音山麓寒意无尽。
期限前赶到的共有六百九十三人,已编为六部,于谷中肃列成行。
我登高四望,唯见穷崖野壁,郁木森沉,众人衣襟猎猎于风,霎那间我只觉世间之事无不浩然可哀。
我深深吸入一口气,缓缓说道:
“江南慕容,塞北池家,二雄不可并世,存亡在此一举。今日之战,当一雪数十年苟安之耻!”
我拔剑出鞘,一时剑气光寒。众人出声呼喝,刀剑纷纷亮出。
“红莲山庄主力已被池落影带去江南,此刻庄中最多有一二百人镇守。此战我们以多敌少,断无不胜!”
一众高呼。
恰于此时,天空浮云尽散,寒月如潮须臾席卷大地,宇宙生辉。我仰望明月,一时为之震肃。
天意凛凛,若不可违。
… …
疾行二十里,我们直扑红莲山庄。
远远只见大门洞开,几盏巨灯将红岩所刻的莲形门楣映得深泽欲滴。门内火把熊熊,标记出一条长路,通入一片梅树林。却不见一条人影。
我挥手命众人止步。
门内树木道路依稀可辨阵法痕迹,却似是而非。我沉思少顷,明白布阵之人当是杂合使用了芒鞅古阵与铜雀四象阵法。两阵本自相抵,却为他改动得如此嵌和无缝,我虽自负并非此间庸手,却也无法做到。久闻池枫于奇门五行机关之道颇有专攻,不想竟一精至此。
我暗自叹息。
大队为前阵所阻,锐气立损,唯有从速破去此阵,此外别无他途。我带同十人一同入阵,步步为营。
虽识阵法,却不抵有人于暗处施袭。弓响箭发,十人很快折损一半,而我脚下不敢踏错半步,只有招架之功。
半个时辰以后,我身边仅余两人,却终于得以破去阵眼。
阵毁路通,眼前再无挂碍。伏于阵中的十几条人影一时跃出,急闪而逝。
大队穿过梅林。
… …
林外豁然开阔,波翠烟白,香气微薰,居然是一片盛放莲池。塞上五月冬寒甫消,这里的一池红莲已开如红焰,灼灼光华蚀去暗夜一角。
池上长桥四通八达,隐成九个互通声气的万字回纹。九人抱剑,立于每个万字正中,另有十几人分别扼守连结之处。
夜风轻拂,池中斜起袅袅白雾,雾气融暖扑面,令人想起江南杨柳和风。但我知道眼前一关如不能通过,再回江南便已无日。
我猛一咬牙,飞身而起,长剑指引,直刺距我最近的万字中人。只见守卫连结处的两人脚下轻滑,已经赶到,三人拔剑齐出,在空中结为剑网,我如按原路落下必定血肉横飞。
电光石火间,我微斜剑身,剑尖于某一柄剑刃叮当一点,竭尽全力吸气收身,瞬间西引丈余,剑芒刹那暴涨,一记全力施为的“陵树风起” ,排山倒海般下刺,立刻洞穿另一名万字守卫的咽喉。
一眼之间我已知此阵玄机深厚,变化良多,若如方才一般破法恐怕要到天明。唯有攻敌措手不及才是唯一出路。我直取武功最高之人,便是冒险赌他镇守之处即为根本中枢。
此时双足落地,阵形尽收眼底,我心中一喜,已知自己判断无误。
池中诸人片刻惊怔。
我喝令部众趁此时机渡池。
敌阵中枢已失,阵法便如无首龙蛇。
虽然在我将守阵剑手全数歼灭以前,我方已有若干折损,但大队却得以神速通过。
……
然而仍有黑沉沉的一片院舍拦住去路。只要有人踏近院墙十丈以内,便有剑驽飞射而出。箭风疾劲之极,完全无法以兵器拨挡,首攻而上的数十人非死即伤。
火把照耀之下,我看见院墙古怪,其中必然设有精密机驽。
我命众人后退,取出两颗雷火弹,挥指弹出。
轰然巨响,院墙一角倾颓,露出里面炸毁的铁制机关。如此精致构造,只需捣毁一处,轮轴相连,便再无法运作。
一众冲入院中。
只听耳边竹哨尖鸣,霎那间檐间瓦上,女墙天井,无处不是敌人。
混战终起。
对方虽不过百人,却人人不计代价,骁勇难当。独臂单腿肚破肠流犹自奋战者不在少数。我被十余名高手结阵围住,一时也无法脱围而出。
一个时辰之间,院中血流成河,呼号震天,此战惨烈非可以言语形容。
当我将最后两名围攻我的刀手杀死,已见伏尸满地,几无立足之所。
我身随剑起,点水掠过,将剩下十余名已遍体鳞伤的池家子弟一一格杀。
至此敌人已全军尽没。
… …
四周忽然静下去,只余自己人低低的咒骂呻吟。
我脑中一片轰响,刀兵之声犹在耳际。
地上血尸已不辨服色,累累狼藉。忽然我一片茫然,竟一时想不起我身在何处,所为何来。
天色已经有些明昧,东边天际隐隐发紫。我回望幸存的部众,看见他们身上的血污伤痕。数百双眼睛在曙色中闪闪烁烁,或凶光嗜血,或疲惫迷茫。
我心中忽起无限积郁苍凉,轻笑一声,缓缓穿过院落,向东而行。
… …
红莲峰前。
远远可见一人负手独立,白袍红绦,长剑斜悬,抬头仰望峰后霞云流紫的天空。
我渐渐走近,他却并不回头,在他身后一丈之处,我站定。
他仍没有一丝出手的意思,只是安安静静地站着。
然而我无法看出他的一处破绽。即便此时拔剑,我也毫无把握可占先机。
我心中微微一沉。
… …
很久以后,池杨仍未移动分毫。
我烦躁渐起,紧握剑柄的手已生了一层冷汗。
身后脚步错杂,是我的手下随后而来。有人低声议论,我竟声声入耳,一时脑中杂念丛生。但觉四肢也开始一分分僵硬,额头汗水涔涔而落。我心中惊悚,知道尚未动手,我已被池杨占尽上风。
他却仍目望东天,不曾微动。
我循他的眼光望去,只见半空烟霞渲染,华彩狂翻,云涛激合,万丈金光正以破天之势铺张挣动。一时气象之壮,无以复加。
忽觉心摄神服,杂念一扫而空。
只见片刻之间,天宫动荡。仿佛丹成炉毁,真火扑卷金水流泻,豁然一物横空出世光华万丈,万众臣服……长空铄目,我不由微微眯眼。
池杨就在此际回过身来。
他深明轮廓即使在如此光芒之中仍完美清晰,毫不失色。
我看见他淡然一笑,他的声音镇静低沉:
“御剑一道,难在自御心神,你果然天分极高。”
我微一拱手:“庄主过誉,愧不敢当。”
我知道他是指方才之事。过于关注对手,便已然受制于人。唯有物我相忘,才可空无阻滞,自在游于虚空。
池杨凝神看我,忽然道:“慕容门有你这般高手,怎么江湖上竟无人得知…” 微一皱眉,似若有所悟:“难道,一直是你在替慕容源出手?”
我轻轻一笑:“是与不是,又有何干?”
“不错,是我多此一问。”
他随手拔出腰间长剑,抛去剑鞘,从容说道:“不愿离庄的子弟俱已战死,我是红莲山庄最后一人。杀了我,便可称全胜。” 凝望剑锋若有所思,忽抬头洒然一笑:“ 出剑吧!” 他说。
我拔出佩剑,心中惕然,不觉力灌剑锋,隐隐有龙吟之声。
池杨扬眉笑道:“不错,堪称劲敌。”
剑光忽展,我眼前银芒碎日,剑气横秋平地而起,刹那间日影惨黯,大风飞扬,无边落木萧萧直下… …
西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
正是池家绝学,落叶长安剑。
我疾退,力避其锋。
一路撞飞身后几人,身形微微受阻。而池杨紧追而来,凌厉剑气刹那逼近一尺五分,我气息一滞,明白自己已受内伤。
退出十丈之后,我才得以回手。
剑花平开,明灿融和,斜斜切入悲慨剑气,是清平剑法的“流水碧天” 。
剑中郁发之气微微一敛,却随即大涨,我本以为他方才一剑气势已届颠峰,不想竟仍大有余地。
霎时间我身边一丈之内, 如有排空浊浪,如起肃杀悲风,如有末路狂歌萧萧秋意翻滚直来,碎心噬骨… …
我勉力支撑,以玉楼朱阁十三剑及琢玉剑法中最为明快激昂的剑招相抗,以冲破令我无比压抑的悲亢剑风。
但是他剑势强绝,一波未灭,一波再起,竟然一式强过一式。我渐渐神志迷朦,只觉胸口激荡,越来越是悲苦心丧,魂销魄碎,眼中万物皆成死灰。
忽听池杨一声长啸,剑光乍散,我犹茫然不知所措,已见一剑袭来,全无花巧,不过简单直接的点刺,只不过来势奇急,决然无法相避。
电光石火中,有人切到我身前。我听见剑锋入肉的声音滞涩喑哑……抬头,我看见池杨万分错愕的表情,他微一犹豫,拔剑后退。
“原来你并没有死?” 他眼神幽暗,望着替我挡了一剑的人。
… …
我低下头,心中轰然炸响。我看见那一剑已刺透了父亲的胸膛,他后背的衣服上渗出了血。我下意识地扶住他,但他挡开了我的手。
父亲仍然站得很稳,衣袂翻飞,意态雍容。他一生之中从不曾在人前有失风仪。
他轻轻笑道:“天戈帮何能置我于死地?天下对手,唯你而已。”
池杨望着他,忽然长笑:“原来一切都是你的安排。乍死埋名,三年来从旁窥伺;隐藏慕容澜真正实力引人轻敌;让慕容湄行刺池枫,激我率先发动,却举家隐藏令我扑空;与此同时集中全力,千里奔袭攻我之虚… …慕容安,真好计谋!不枉我败在你手。”
父亲微微冷笑:“两家争斗由来以久,近四十年我们处处下风,我爹为此抑郁而亡。我却不得不与你周旋结交,拱手将我妹妹送入池家。我若无所图谋,可以忍下这些么?”
池杨神情微肃,冷然道:“若如此,何不亲自出手?你的江南一剑从前便与我齐名,何必让令郎涉险,却又来舍命相救?”
父亲低声笑道:“天戈帮伏击虽未能置我于死地,我的右臂筋脉却已受损,此生再不能拿剑。不过----” 他声调忽转:“我却有把握,今日让你死在我儿子剑下。”
池杨淡然一笑:“令郎的确是学剑奇才,可惜太过重情,于剑道种种感应过深,一旦对手强绝,便易为人左右……若要胜我,不在今日。”
父亲大笑不语,笑声却已气息不足,我看见鲜血已浸透到他腰际的衣衫。他忽然拉住我的手臂,离开人群。
池杨也只是冷冷旁观,不曾阻止。
我们转到红莲峰另一侧,众人视线之外。父亲在一块巨石上坐下,喘息微匀。
我上前一步,想要为他度气疗伤。却忽然听见他沙哑地说:“杀了我!”
我全身震动,万分愕然。
“杀了我!” 他的语气更加坚定,几乎便是凝厉,“杀了我,你也就超脱了自身,你一定可以胜过池杨。”
我不住摇头,轻轻后退。我不能相信我所听见的。
父亲手按伤口,脸色青白,额上汗水成串滚落。“这一剑已经不治,我迟早会死。拿你的剑,杀了我!”
我继续后退,提着我的剑,我觉得我几乎想要松手抛开它。我听见从自己的喉中挤出一个字:“不!” 我觉得那不象是人发出的声音。
父亲皱眉望我,眼中颇有失望不耐,似是勉强压下,和声细语地道:“你明白么?池杨方才说的便是你的致命之伤,不只在剑法,还在为人处事。你若如此下去,我怎么放心你执掌慕容门?…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磨炼你,我故意对你冷落,用你大哥压制你,便是要你硬起心肠。可惜你始终执迷不悟……那时候,我明明可以亲手杀你大哥,但我一定要你动手,也是一样的用意。”他停下来喘了口气,温声说:“你过来!”
我望着他,不能稍动。
他看我良久,终于苦笑一声,脸色转和:
“好吧,我不再逼你。只是你不动手,我也快要死了,你还不肯过来?”
他向我伸出手来,眼神殷殷。
我再也无法控制,走过去,在他身边跪下。
他轻轻抚摸我头顶,良久才说:“ 你还不明白?十几个子女,我最心爱的一直是你。”
那一刻我脑中轰响,泪眼迷朦。
他抬起我握剑的手,凝视我的剑,缓缓说:“这把剑是我请名匠特意为你所铸,看似寻常,却锋锐无伦。当年让你二叔交给你,只是不想让你知道我对你另眼相看。”
我全身颤抖地抬头看他,但是泪眼里看不清晰。我只知道他望着我的目光专注而感念,这一刻,我知道我是他心目中的儿子。
我感到他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那么冰冷。他看着我,但我不知道他眼中温暖闪烁的是否也是泪光。我听见他叹息地说:“慕容门已无他人……澜儿,你不要怪我。” 然后他握紧我拿剑的手,猛然向怀中一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