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瞬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然后我开始想要挣开我的手指,我想要丢下那把插在他胸口的剑。
但是他的手如铁箍一般扣紧我的手指,他还没有死,他看着我,他眼中神色逼切焦灼,仿佛他毕生心愿能否了结都在此一刻。他浑身痉挛,仿佛正痛苦万分地与死亡相抗,但他仍不肯死,在我让他放心以前……
忽然我停止了挣扎。
我望进他已开始扩大的瞳孔,我用力对他点了点头。
“你放心。” 我一字字地说。
他审视我,终于轻轻一笑,松开手指,合上眼睛。
… …
很久以后我站起身来,从父亲的胸膛里拔出我的剑,剑上没有染上一丝血痕。
我看见地上仍有另一个影子。
回头,我看见不知何时出现的阿湄。
她脸上满是泪水,神情呆滞。
我默默从她身边走过,她低声叫我:“二哥!”
我站住。
“你不要紧么?”
我微微一笑,发现朝阳已升在峰顶,阳光普照下的红莲峰瑰丽雄奇。
天空高远,疏云清淡,很好的五月时节。
… …
我提剑转过山峰,我的部下一时群情涌动。
池杨落落独立,回顾于我,眼中古井无波。
“你已有必胜把握?” 他问。
我不回答,只微一拱手:“请庄主赐教。”
他寂然一笑,长剑挽起,一时我眼前俱是无穷剑影,剑光如初冬骤雪天地纷扬,仿佛万劫有尽而大荒茫茫,无限孤绝寂灭之意。
这一剑比方才所有剑招合在一处都更能夺人心魄,摧人神魂。
但我却完全无动于衷。
心如秋潭水,夕阳照已空。
我轻轻一剑,直取剑团正中。
剑光消散。
……
池杨面色苍白而双目幽深,沉静地望我。忽然一笑,向后退去,胸前血箭喷出。
他恍如不觉,低声道:
“渭水封冻,落叶腐朽,长安钟鼓,飞雪尽断。落叶长安剑最后一式雪满长安, 五十年来初次现于江湖… …却终究为人所破。”
我不再追击,站在原地。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冷静空明:
“落叶长安剑气势悲慨已达极至,每一招都以情势夺人,要对手心丧若死。但纵是至情之剑,又怎抵得无情一击?”
池杨深深望我,温凉一笑,缓缓说道:
“但愿你从此一生无情。”
……
他的目光忽然一转,望着我身后一人:“慕容湄,池枫对你的心意,你要知道珍惜。”
我心中一动,回头看着阿湄。
她脸色苍白,茫然摇头:“不……他不过是利用我害关荻和叔叔。”
池杨眉心一皱,“此事断不可能,定是你父亲安排的计谋要你误会。否则池枫又何必受你一剑几乎丧命?”
阿湄轻轻一震。“他… 他怎会?”
池杨冷笑:“他天生血质不凝,你那一剑几乎流光他全身的血。”
阿湄不再出声,转过头去,眼中泪光闪烁。
… …
池杨望天一笑,无尽苍凉。沉沉说道:
“你们走吧,从此江湖之上,再无红莲山庄或是池家名号。愿你慕容门称雄武林,再有一次百年风光。”
他自众人之间蹒跚穿出,伤口中血如泉涌,湿透重衣,又复滴落在地。他却神色宁静,恍若不觉。
他跃上一块巨石,身形微微一晃,似已无力站稳。他以手中长剑稳住脚步,仍吸了一口气,朝峰顶攀去。
众人鸦雀无声注目于他。
阳光灿烂,山上红岩似乎已红成通透,一片晶莹宝光。他的白袍已被鲜血尽染,几成红色。我忽觉眼前生花,仿佛只需一个分神,他便要融在那艳丽红光中,从此了无踪迹。
忽然,他停在半山,他怔怔仰望峰顶,似乎已在瞬间化而为石,再不能移动半步。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峰顶日晕里正走出一个人。那人衣饰,竟仿佛是个女子。
阿湄忽然颤声道:“二哥!”
我回头望她,她指指峰顶那人,神色激动:“也许是姑姑!” 她说。
她忽然拉起我,攀上山峰。
… …
我们掠近时,那女子已走到池杨身边。她的脸上带着厚厚的面纱。
池杨目不转瞬地望着他,哑声说:“你… …”
她沉默地走来,忽然张开双臂,紧紧拥抱了池杨。她环合过来的手上有触目惊心的瘢痕,此刻连那些暗红的瘢痕都因她的用力变得苍白。
池杨抛开手里的剑,拥抱了她。
那时日色殷然,红光眩野,我望着他们在我们眼前紧紧拥抱,忽然只觉一阵寒冷虚乏自心底潮生浪起,竟然不可稍动。
很久以后,池杨的身体无力软倒,慢慢从她臂间滑落。
她撑不住他,同他一起缓缓坐倒,然后轻轻将他放平于地。
阿湄终于走过去,哽咽道:“姑姑。”
那女子缓缓抬头。
露在面纱外的只是一双眼睛,那双眼睛仍与从前一样,我知道她是我记忆中的那个美丽绝伦的姑姑。
“你是阿湄?” 她的声音沙哑难辨。
阿湄点点头,指指我,“他是二哥慕容澜。”
她静静看了我们一阵。
阿湄在她身边蹲下,落下泪来:
“姑姑,这些年来,你究竟怎样过的?”
她并不抬头,只淡淡说:“也没怎样,他想要我活着,我便活着。”
阿湄轻轻一震,片刻才问:“你不恨他?”
她依旧望着池杨,摇一摇头:
“我没恨过他,即使是当年。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对他,当我自己都已经讨厌了活着。”
我们一时无言。
她却不再理睬我们,俯下身去,想要托起池杨,却力有不足,踉跄一下。
我上前说道:“让我来。”
她看我一眼,退开来。
我将池杨送至峰顶,她低声说:
“这里就行了。你们走吧。”
阿湄颤抖一下,轻声道:“姑姑… 你不同我们回去么?”
她似乎在面纱后笑了一笑,抬头望着我们:
“回哪里去?慕容宁早已死了,就死在那场火里,她再不欠慕容家什么了。至于我,我什么人也不是,我只是他的妻子。”
阿湄呆呆望着她,颤声道:“姑姑… …原来你…”
她看一眼阿湄,却不答话。只低头去望池杨,缓缓伸手,抚上他已没有生命的苍白脸孔。
“那么,他知道么?” 阿湄哽咽着问。
她沉默地看着池杨,过了很久才低声道:“他可没你聪明,这些年来我全是为他活着的,他却以为我只是为了怕他对慕容门不利… …”
她目光温柔恍惚起来,模糊的低语仿佛并不是要说与谁听,只是仿佛这么说着,就可以平安快乐。
“那天晚上他来看我,他跟我说:‘你放心吧,慕容门不会被灭了。将要被灭门的是我。’ 他告诉我他落入了圈套,池落影远征江南已经扑空,慕容门人一定已暗中北上。庄中守备空虚,是没办法抵挡了。我问他有何打算,他笑笑地说:‘还能怎样?计输于人,一死而已。只可惜红莲山庄百年基业竟断送在我的手上。’他的语气可真淡得很,他那人总爱这样,不管心里成了什么样子,面子上还总是要逞强,不许别人听出他的心思… …后来他忽然站起身说:‘池枫重伤初愈,我要先安排他去安全之所。’ 打开石门,他却又站住,对我说:‘他们来时,你便跟他们走吧。我不再留你。’ 我知道他早就打定主意要和山庄共存亡,那我还走什么。於是我说:“我不会走。” 他怔住,问我为什么。等了很久,也没听见我回答。他叹了口气,也就关门去了。”
“但是昨晚他来看我,告诉我你们已经攻进来了,我们的几道防线很快就会被破。他要带我出去,把我交给你们。但是我说:“我哪里也不会去。” 他后来终於急起来,问我:‘你究竟想要怎样?你定要亲手杀了我么?’ 我抬头看他,然后我告诉他:‘不,我只要陪着你一起死。’ 有那么一会儿他连呼吸都停了,后来他抖着声音问我:‘你说什么?’ 我没再回答,我朝他走过去,紧紧抱住他。他全身都在抖,一阵冷,一阵热的,却一动也不动地由我抱着。很久以后他才抱住我,低声说:‘好吧,我死以前一定会回来。’ ”
“我本来不必出来找他,既然他答应过我,就一定会回来。但是我想要早一点见到他。若是他伤得太重走不动路,我也可以带他回去……那里才是我们的地方,从此都在一处,再没有旁人。”
她说到这里便停了,过了很久,看一眼泪流满面的阿湄:
“ 别难过,等你大些就知道,其实人死了也不值得伤心,活着也未见得更快活。”
她抬头看看天色,又望望我,淡淡道:“你们走吧,离开这里,走得越远越好。”
我心中一动,一时间若有所悟。
我默默走去拉起阿湄,向她拜了两拜。
她坦然受礼,望着我低声说:
“记得别做你爹,即使是为了慕容门。”
我全身一震。
… …
正午时分,我们离开红莲山庄已有十里。
忽听一声轰然巨响,大地为之震撼。部众一片喧哗,竟有伤者当即跌倒。
只见遥远空中升起一团黑沉沉的浓烟,迅速扩散侵入日影,刹那天空万分阴霾。烈烈火光随即冲天而起,火中吞吐出无数大小残片,远远半天尘土滚滚袭来,眼前一片蒙昧。
忽然我只觉胸中剧跳,耳畔声息全都已远去。
恍惚间仿佛只听见关山千度而来的一记羌笛… …又或是茫茫万里平原中的一声野唱… …
… …
很久以后,尘埃落地,一切平息。
我默默回头望向众人,只见人人尘土蒙面,木然呆立。
我看见阿湄脸上慢慢湿了两行。
她面前的地上不知何处而来一只断柄残荷,委顿尘泥之中。早已红消香散。
阿湄俯身捡起。
我咽下一口似血似气的东西,默默转身离开。
… …
到达那片松林时已届黄昏。苍渺林中平烟浮聚,深处有飞檐斗拱隐露端倪,该是集岚院无疑。
我命令手下止步,就地戒备休息,独自一人近前察看。
林中一派宁静,除去淡淡山岚,全然看不出异样。其中阵形竟然丝毫不露痕迹,一瞥之间已觉精深难测。
我绕林一周,回去命令众人距林五里,安营住宿。
… …
当夜无眠,我潜心思索阵中布置,一时却全无头绪。忽然帐帘轻掀,我抬起头,看见阿湄。
“二哥,这里是什么地方?”
“集岚院。” 我知道终究无法瞒她。
她脸色苍白,犹豫片刻,终于问道:“你一定要杀他?”
我无法回答。
她咬住嘴唇,不再说话。
然后她转身离开了我的帐篷。
我凝望着拂动的帐帘,我没有去追她。
因为我知道自己无法给她她想要的承诺。
第八章
千寻
慕容湄
松荫蔽日,林中阴寒彻骨,三三两两灰蝶盘旋。
五月十五,然而这里竟完全不似五月天气。
二哥约束手下不许他们擅入松林,我知道是池枫在这里设下了阵法,一时难以破解。
然而集岚院守卫至多不过百人。一旦二哥思索周详得以破阵,池枫便会再无凭依。败势已成定局,池枫如此苦守,也不过只是延宕时间。
我闯入阵来,并不奢望可以破阵而入见到池枫。我甚至不知道我究竟想要怎样,也许我只是不能忍受见他们互相残杀,也许我只是想在那以前先死在阵中。
我朝着露出一角的飞檐直直走去,我想这条最直接的道路一定布满机关陷阱。然而我什么都没有遇到,只除了周围越来越冷。
五月天气,吐气竟渐成白烟。
我的手冻得青紫,各处关节几乎已不能弯曲。无形寒气如细厉发丝,刺入全身上下每个毛孔。我在不停发抖,牙关剧颤。渐渐又冷到不再疼痛,只是一片僵硬麻木,从脑到心一直到我的手脚。
但我没有后退。我一直蹒跚前行,直至我被凸出地面的树根绊倒在地。我觉得冻成冰脆的四肢仿佛一下子摔得七零八落,再也无法拼合。我伏在地上,抬起头来,我看见集岚院的屋檐依然遥远,仿佛永生永世都不可企及。
周围一切渐渐模糊虚散。
… …
很久以后我听见琴声。
眼前月光晶莹,薄雾似的烟岚缓缓弥漫,天地间盈满流离失所的青色。
我看见不远处的莲花池,风前水边,那青衫的身影。
我静静听他弹琴。
是我从未听过的曲子。
一曲阑干,琴音哀彻。
… …
不久以后他放开琴,起身。
慢慢向我走来。
“为什么要一个人冒险进来?” 他静静问我,双眉微结。
我没有回答。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他眼中的悲伤苦涩令我心碎。
我看见他额上苍白到几乎透明的皮肤,他瘦了那么多,皮肤下的青筋都因此变得明显。
忽然间我想起我刺他的一剑曾让他的血几乎流光,似有万箭穿心---我猛然伸出手,紧紧紧紧拥抱了他。
我那么地用力,用力到手臂几乎痉挛。这一刻即使三界鬼神八部众生一齐出手,也不能让我松开片刻。即便让我立时死去,我仍会以渐渐冰冷僵硬的手臂这样紧抱着他,在我死后,除非以利刃砍断我的臂膀,否则依然无人可以让我们分离。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不再说话,沉默地抱紧了我。
我很久没有办法出声。
……
微风掠过,是吹面不寒的五月夜风。我在他耳边低声道:“我还以为,会死在阵里,再也看不见你。”
他颤抖一下,将我搂得更紧。
四周岑寂,而天地停息。
我听见自己喃喃地说:“我不会再走,如果二哥攻进来,我就和你死在一起。”
他轻轻震动。然后他放下手,去拉我的手臂。
我固执地不肯放松。
“阿湄,这样不行。” 他声音温和。
“为什么?” 我看着他的眼睛,“ 你恨我么? 因为我是慕容家的人?因为我们毁了红莲山庄?因为我刺了你一剑?… …”
当我提到红莲山庄的时候, 他嘴角一下痉挛,他低声打断我:“你明知不是… …我只是不能眼看你死。”
“那么你该知道我也一样。”
他深深凝视着我,他的脸与我近在咫尺。
终于他笑起来,眼中似有什么闪亮欲滴的东西微微流转。
“好吧,” 他说,“如果是死,就一起来吧。”
我觉得我的心在听到这一句时猛地跌落,震撼地一痛,却终于有了实处栖息。
他轻轻敲打我仍紧紧圈住他的胳膊,“现在可以放开了么?”
我顺从地松开了手。
他向我一笑,伸手入怀,摸索着什么,不久扯出一方红巾。轻轻抖开,是我们成亲时的盖头。
“记得么?我掀了你的盖头,我们却还没有拜过天地。” 他抬头望望月光,眼色温柔,“今晚就来补上。” 他说。
我点点头。
红巾轻轻罩在我脸上。
他沉默了片刻,是在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