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湄澜池  第9页    作者:蓝莲花

  同样的眼光,我曾见过,在四海赌场外,熙攘人丛中。

  轿上丢下一个瓷盒,准确地落入我怀中。

  竹轿匆匆越过我,转过街头,不久后连轿夫的脚步也听不见。

  忽然间整个世界静下来。

  雪花依旧轻轻落着,触地消融。

  残破的石板街面泥水淋漓,有灯火的地方水光明灭。一切依然如同以往,平凡暗淡,仿佛不曾有任何奇迹在这里发生。

  在家中灯下,我打开那瓷盒,碧绿的水晶一般的膏体,是极珍贵的伤药。

  我看了它很久,并没有用它,却将它仔细地收在怀中。

  我只想要保留这一份证据,让我可以确信曾经发生的那些并非只是一场梦幻。

  两年以后,我在暗中搜捕紫背金刀叶沧元。

  声名赫赫的大侠其实是十年前连环血案的凶手。所有证人都已被相继他灭口,我们手中再无证据。

  我所属柬肃司直隶御前,雷厉风行,并不拘泥成规。向我下达的命令是不必逮捕他归案,就地处置。

  叶沧元如惊弓之鸟,大江南北地躲藏。我追踪他半年之久,发现他已隐姓埋名成为慕容世家门下宾客。

  我直接登门求见慕容家主慕容筠,三次方得接见。

  道明来意后,慕容筠大笑不已,斥我为荒谬。他将一枯瘦老者传来,告诉我这便是我指称为叶沧元的门下宾客陈福元。

  我告辞离去。

  半年以后慕容筠猝然谢世,慕容家大办丧事。我混在吊唁众人中进入慕容府,发现了唯一一处仍然戒备森严的小院,我知道那便是叶沧元的藏身之所。

  当夜我潜入院中,击杀叶沧元。

  当我终将铁索套上他脖颈,他沉重的紫背金刀也破空而下,雷霆万钧。

  我侧头闪开,刀重重劈入我的左肩。一时间我以为自己会被他劈成两片。但刀锋劈裂我的肩胛骨时后力不继,他已气绝。

  慕容家正在守灵的诸位精英很快赶来,周围灯火大亮。他们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一时不能决定是否要将我灭口。

  新任家主慕容安最后出现,他看一眼地上的紫背金刀,淡然说:

  “原来此人真是叶沧元,可惜先父不幸被他蒙骗。”  又望望我,一笑:“多谢关捕头为在下家中除去此害,不胜感激。”

  他略一挥手,众人让开去路。

  我一步步走出去,我流出的血如水泼地,我感到阵阵眩晕。我奋力支撑,走出了慕容府的后门。

  不知走了多远,忽听一个声音在我身后说:

  “你的血比旁人多么?  每次见你,都在跟人拼命流血。”

  虽然在说着拼命流血的事,那声音依然如鸣琴一般动听。

  我站住,回头。

  四周黑暗如冰冷的铁。

  温暖明亮的只有那两道目光,熔透这样的黑暗,如一张漂浮而来的丝网,轻柔光洁,闪烁着荧光。

  “这一次,让我看见你。”  我说。

  然后我觉得那丝网无处不在地笼罩了我,带我一同浮游夜空。

  醒来时,我终于看见了她。

  她是我一生所见最美丽的少女,她的美丽超乎我一切想象和语言。

  看见我醒来,她对我轻轻一笑。她手中玩着那个已用空的瓷盒,问我:

  “怎么你上一次不用里面的药?  怕它有毒?”

  “不是。”  我说,不知如何再去解释。

  我望着她,想起她从前惊鸿一瞥的出现,这一次又自慕容家尾随我而来。我想起闻名江南的慕容家的那个女子,美丽绝伦而又会偶然离开深闺,出没于市井。忽然我问:“你是慕容宁?”

  她一怔,笑起来:“你真的很适合做捕快。”

  我摇头:“不过是你容易辨认。”

  她扬眉望我,意似询问。

  我看着她,然后我说:“再没有别人会象你一样美丽。”

  她忽然红了脸,转过头去,我以为她要生气了,不会再睬我了,然而我听见她说:“我从不知道这句话这样好听。”

  以后的一年是我有生以来最为畅快张扬的时光。我令整个江南黑道切齿痛恨而又闻风丧胆。

  我的头脑从未如此灵活,我的感觉从未如此敏锐,我的信心从未如此高涨,我的武器从未如此得心应手。我觉得自己几乎可以所向无敌,连负的伤,流的血,都令我觉得是一种无比痛快的快意,不可多得。

  我送给她偶然得来的一只鹞鹰,它卓绝的识人认路本领,使我远在千里之外也可以和她互通信息。

  当我一路跟踪悍匪于荒山沼泽,蚊虫毒瘴令我几日不能安睡,却抬头看见渺远云层中微如粟米渐而放大的鹰影,霎然间所有疲惫艰辛我都甘之如饴。

  在公事的空档里,我总是马不停蹄地赶回苏州,与她在慕容府的废园中相会。她是这样言笑灵动的女子,每次总面总不免轻嗔佯怒,淡噱微嘲。然而忽然间,她又会静下来,并不说什么,也不在听我说,望我的眼光迷茫而又温柔。

  “关荻!”

  每次离开,她总在我身后叫我。

  我站住回头,她却又只微微笑着,不再说话。

  终有一次,我站在原地,不肯这样轻易离开。

  她四下望望,终于欺身过来:

  “将来,我一定要嫁你。”  她低声说,带着明亮而毫不掩饰的笑意。

  然后她转身飞奔而去。

  那晚我没有叫住她。

  我并没有告诉她我也曾在自己心中重复了千万遍:

  我要娶她为妻。

  我要娶她为妻。

  我要娶她为妻。

  我要娶她为妻,在我结束了这般刀头舐血的生活以后。

  柬肃司的司主已经答应,歼灭了在云桐山一带盘踞多年的云桐七丑,我便可以从此收手。

  我已经下定决心,我要杀死川西七丑换取我的未来。我相信自己可以成功,如同多年以前我相信自己可以猎取到那八张狐皮换取来江南的盘资。

  整整半年我单枪匹马在云桐山中浴血奋战。

  我先后杀死了六丑,最后只剩下最为狡猾的四丑华一荪。

  我落入他设置的陷阱,被尖利的竹刀穿刺得体无完肤。然而更加可怕的是我完全不觉得疼痛,我知道竹刀上必有剧毒。

  华一荪本来可以大获全胜的,如果他不在我仍有知觉时便迫不及待地现身。

  他站在陷阱口疯狂大骂,后来又转成崩溃的号哭。

  白亮的阳光自他身后射来,令我觉得他是这苍茫天光里一只嘈嘈挣动的鬼魂。

  他离我这么近,完全在我铁索可及的范围之内。我近乎麻木的双臂居然仍能运作,我的铁索无声扬起,套住了他的颈项。

  他的哭骂立刻消失,十分痛快地栽入了他自己设下的陷阱。他的尸体插挂在竹刀上,微微晃动。我在离我寸许的地方看见他凝固暴突的双眼,忽然觉得万分疲乏。

  那一刻我终于清楚看见,多年来我并非为了所谓正义而出生入死,我所做一切不过因为我不惜一切的改变自己的命运,然而结局却永远难以预测。

  我在华一荪的怀中找到了解药,毒性解除后难忍的剧痛令我昏死过去。

  我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如果有人会来救我,那也不过只是命运的另一个安排。

  我真的仍有命在,救我的竟是慕容宁。

  是鹞鹰给她带去了我一条染血的碎衣,她才能及时赶来救我。

  半年不见,她仿佛变了很多。如果从前她美如一朵粉红的芙蓉,那么此刻她的颜色已半转为深红。一种沉香的魅艳,令人心悸神夺。过去那一抹粉红仍在,却已退到了花叶边缘,偶尔闪动在她眼底眉梢。

  “发生了什么事?  你和从前不同。”  我问。

  她凝望着我,眼神奇特,然后她忽然恢复了从前的笑容:

  “因为你总是这样受伤,让我不能放心。”

  她拿出一只瓷盒来放在我怀中,与从前一模一样的瓷盒,里边的药膏已用去了一半。

  “只有这么多了,”  她说,“天下唯有两盒止血神药‘碧影露’  ,全被我从家里偷来给了你。”  她忽然停下,眼中似有薄光浮动,她说:“你总要知道小心。”

  “以后我不会再有事。”  我低声说,“这是我接下的最后一桩案子。”

  我望着她,以我毕生未有的轻松与温柔。

  “嫁给我吧。”  我说。

  她默默望我,然后,忽然间,她扑在我怀中。

  她抱得我那么紧,令我全身的伤口一时仿佛都要迸裂。但是幸福汪洋般淹没了我,令我觉得所有那些伤口不过只是些痛楚却美丽的花开。

  我没有想到她会无声无息地离开我,当我的伤好了七成时。

  我们寄居之处的老夫妇告诉我说,她有要事离开,要我安心养伤,不必心急找她。然而有一种预感令我觉得毛骨悚然。我觉得压抑而沉闷,呼吸艰难,仿佛重回幼时,那场吞噬了我父亲的暴风雪即将来临。我知道那天会有可怕风雪,尽管我并没有看见天空中有任何征兆。

  第二天我离开了云桐山。

  在我出山后住下的第一间客栈里,听见一群行脚商谈起近日轰动一时的一场婚事:慕容宁嫁入了塞北池家。

  我一生中从没有象那天一样失去自控,我厉声逼问那些小商人完全不顾他们已经体如筛糠。当我相信一切都属实以后,我胡乱寻了一匹坐骑,日夜兼程地向塞外狂奔。

  我到达红莲镇时尘土满面疲惫不堪,我看见遍地炮竹残屑细碎金纸,人们告诉我想要凑热闹已经太晚,池杨与慕容宁已在两天前成婚。

  我再没有力气多走一步,我进了一家客栈,倒头睡下。醒来时,我觉得胃中如有万刀翻搅,才发觉我已经记不得有多少天没吃过食物。

  我有生以来唯一一场大病就是在那时。那一段日子在我的记忆中模糊虚浮,唯一确切的感觉是我沉陷于一团无法拔足的粘稠灰浆。

  病愈后我搬离客栈,进入了镇北的山岭之中,打猎为生。我常潜去红莲山庄附近,耐心观察地势守备。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有机会再见她一面。

  大概就这样过了三年,那一年的冬天,我看见池杨带领大队人马出庄而去,守备一时松弛。我终于在一个雪意阴沉的晚上潜入了山庄。

  我并不知道她在哪里,仿佛有一种天意的指引,让我走向山庄里那座红如朱砂的山峰。

  我唯一深爱过的女子就站在峰前。

  我在她身后站住。

  她慢慢地转过身来,仿佛早已知道会见到我,她的平静竟与我不相上下:

  “你果然来了。”  她的语气疲惫而淡漠,仿佛已历尽苍生,无物可以动心。

  我站在原地,默默望她。当我终于问出那句话时,我觉得口中满是铁锈的气息:“为什么?”  我说。

  她无奈地一笑,眉尖有掩抑的深寒,那决不是我所熟知的慕容宁的笑容。

  “你仍不明白么?”  她说,“我不过是为了我的家族,放弃了你。”

  我霎那无言。

  其实我何尝不知她是为了什么。

  我早知慕容世家人才凋落,荣耀门庭其实已岌岌可危,不然他们决不至于冒险收留紫背金刀叶沧元。而以和亲与池家结盟,未尝不是一条最好的捷径。

  我明明事情知道只是如此。

  我明明知道。

  然而我却一定要亲耳听她告诉我,听她将事情交代得简单明了残酷清晰。

  忽然间我觉出自己万分可笑,我克制不住我浮起的笑容。

  她轻轻叹息一声,“你不该来的。”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黑暗中忽然响起疾掩而来的脚步。数百只火把亮起,将四周映如白昼。原来池杨率众而出,不过只是一个诱捕我的圈套。

  然而更加可悲的是即使我明知这是一个圈套,我仍然会来。

  我对数百围困我的人不闻不见,我望着火光下忽然分明的她的容颜。那从前烟丝花影中的少女容颜已无处可寻,面前的女子似曾相识,却因此让我觉得更加陌生。

  她比从前更美,幽沉沉的艳色使人失足,完全成为一朵深红的莲花。

  我忽然想起这山庄,还有这山峰的名字。

  红莲山庄。红莲峰。而她是这里的一枝红莲。

  可笑我现在才想起这些名字早已揭示了她与这里不解的夙缘。

  我看见一名男子站到我面前,白袍,结深红的丝绦。

  他的五官深明如刻,眉目间的光华夺目惊心。

  “关荻?”  他扬眉问我。

  我点头,我知道他是池杨。

  他手中剑已出鞘,却并未抬起。

  “放了他!”  我听见慕容宁在他身后说。

  他仍望着我,不为所动。

  我缓缓解下腰间长索,握在手中。

  风声渐起,由远及近。我听见枯枝断走败叶狂翻,大荒吞吐,八面悲凉。眼前一阵蒙昧,铜钱大的雪片倾巢而落,混沌乾坤,苍苍莽莽。暗灰色的大雪中,我看见掠起的剑光如雨后长虹,七彩迷离,斩落我所有过往。

  我抛索相迎。

  忽有一瞬恍惚,曾几何时,江南薄雪,离合神光,我心中怦然的霎那温柔。

  长索坠地,剑光消失,没入我胸膛。

  池杨凝剑而立,一闪的动容,轻轻退后,长剑拔出。

  慕容宁一掠而来:“你放了他!”

  池杨侧脸望她,沉寂无言。

  “你说过会放过他,只要我遵循自己的誓言。”  她昂然地说,她的黑发在灰雪中狂舞,一把把缠进这离乱的夜。

  池杨有短暂的僵硬,然后忽然间他大笑起来。

  “好!”  他说,挥挥手,众人霍然让开,暗夜里分出一条路来。

  慕容宁向我走来。

  “是什么誓言?”  我问。

  她一笑:“是我和他的事,与你无关。”

  “碧影露仍在你身上么?”  她问,“用了吧。”

  我从怀里取出了两只瓷盒,一只已空,另一只仍半满。盒上已染了我的血,我用衣袖将它们一一擦干。

  “从前我留着它们,不过为了保存我们相遇的证据。”  我将瓷盒轻轻放在她手上。

  她抬头看我,一脸忧心。

  “我不会死的,”  我向她低声一笑,“我的血一向很多。”

  转过身,我走入那条窄窄的通路。

  恍惚间,仍是苏州城里那条无名的窄街,下着雪。仍会有一顶竹轿从我身后赶来,些微的不似人间的香气…  …那侧身斡旋时,又终究逢迎的,开在雪夜里的花。

  我一直走入了群山。

  我没有停。

  我攀上一座山峰后,又看见另一座更高的山峰。

  最后我躺下,深深陷入积雪。

  我已身在高峰,离天很近,我觉得整个天空仿佛都在低下头来,看我安眠。

  我看见北边天际隐隐的一线红光,是红莲山庄的方向,然而我已没有余力思考那是什么,我昏昏睡去。

  第二天早上,两个樵夫在山中砍柴。

  空山无人,回音历历,我听见他们议论着一场大火,然后我听见了慕容宁的名字。

  我失血过多的脑子一片迷茫,很久以后我才明白他们说些什么。

  我破雪而出,我的伤口也同时撕裂。

  血流喷薄,我眼前昏花跌坐于地,云升雾起,两个樵夫已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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