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王府,雄伟富丽的府邸彰显尊贵气势,恰如其分地将主人恭王爷柳劲沛的地位权势完全显露。
柔和的日光在长廊上拉出两道淡长的身影,一名中年男子带着一个男孩自下人进出的偏门走进,两人均是一身墨黑劲装打扮,踏在青花石砖上的脚步完全悄无声息。
“拓影,记得为师的教诲吗?”为首的男子开口,冷峻是平板语音中唯有的生气。
身后的男孩闻言抬头,清瞿俊美的脸上毫无表情。“拓影记得。”男孩应道,口气亦是如出一辙的冷板。
男子点点头,抑声冷严道:“记住,自你见到郡主的第一眼起,你的生命就不属于你,即使死,也绝不能让郡主伤到分毫,知道吗?”
四年前恭王爷将冷拓影交给他,为的就是要训练出一个忠心不二、武术高强的贴身侍卫,好守护恭王爷最疼爱的小女儿——柳香凝。
“拓影懂得。”依旧平抑的语调,冷拓影俊美的面容上有着超龄的冷然神情。
柳香凝,一个和他生命画上等号的名词!这个观念是他这四年来不断接收的,已熟到即使睡梦中都能倒背如流的地步。
在入师门的第一天,他就已明白了这个道理。
无所谓,他的生命也早该在四年前就已逝去,既是恭王爷替他拾回,恭王爷就有权利全盘操控。忆起四年前,那原本冷板的表情有了些微变化,悲痛的神色一闪而过,但只一瞬间,立刻又回复到有如石刻的冷峻。
绕过了几个回廊,隐约有阵轻柔的乐声传来,愈往前走去,乐声愈渐清明,琮的音节像是淙淙流水,传递着清雅和悦,在这乐音的环绕之下,世上所有的暴戾之气仿佛都被涤净了一般。
那有如天籁般的乐音,让他意识到冷沉的自己似乎被这平和的盛世所隔绝在外。冷拓影微眯起眼,心头有种难以言喻的负重感。
“属下参见郡主。”男子带他走进一座凉亭,抱拳躬身敬道。
位于男子身后的冷拓影看不到凉亭内的景况,然而他并没有孩子气地探头张望,他只是抱拳躬身,像个傀儡一板一眼依男子常年的教导而行。
乐声停止,清亮有礼的小女孩语音响起。“冷叔叔好。”
那语音,比乐声更加悦耳。这是冷拓影闪过脑海中的唯一念头。
“属下不敢当。”男子拱手推却,侧跨一步!将身后的冷拓影带到身旁。“郡主,这是恭王爷为了恭贺您八岁生辰所送您的贴身侍卫。”
“属下参见郡主。”冷拓影单膝下跪,恭敬低头。
“我爹送我的?今年的生辰他又不能陪香凝过了吗?”
失望的软呢语调响起,让闻者不由自主地想竭尽所能为她拂去心头哀愁,即使是心冷如铁的男子也忍不住开口安哄。
“郡主,王爷他……”虽有心,却是从未做过这柔情的举止,才一开口声音就哑了,末梢的话尴尬地在空气中飘散得无影无踪。
“没关系的,冷叔叔,香凝早料到了,爹忙嘛!真是谢谢您了。”女孩儿善解人意地轻笑了声。“别让大哥哥老是跪着,让他起来吧,他叫什么名字?”
“属下让他自己回答。”男子压低语音。“拓影,起来回郡主话。”
冷拓影站起,抬头正准备回答时,却因这一瞥而怔愣住了——他看到一个玉娃娃,一个美得晶莹剔透的玉娃娃!
自小到大,不论大人或是孩子,他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人,就像是个粉雕玉琢的娃娃,不同的是她多了分生动的灵气,有着鲜红的唇、乌黑的发,还有甜美的笑容,比巧夺天工的玉娃娃还要美上太多太多。
冷拓影怔怔地看着她,完全忘了回答。
柳香凝见他怔愣,并没有任何害羞或不悦的神情,她只是微侧着头,露出甜美的笑容。白皙的小脸透着嫩红,秀气的眉睫因蕴满笑意而弯扬,澄澈的瞳眸宛如黑晶般莹亮莱然,小小的身形坐在凉亭的石椅上,使得四周的百花园景全都相形失色。年仅八岁的她,就已拥有颠倒众生的美貌。
“拓影。”男子沉声警告,对他的失神感到不悦。
“回禀郡主,属下名叫冷拓影。”冷拓影立即回神,躬身答道。
“拓影?你的名字跟你的人一样,都很美呢!”柳香凝天真澜漫地笑道。
他美?一直受人鄙夷嗤骂的他……美?而师父替他取的拓影意谓拓着主人的身影,紧紧跟随,守护主人的生,代替主人而死——这个名字,美?
冷拓影抬头,想观察她为何会有此评论,然而当他望进她那双灿如星子的瞳眸时,那抹隐藏眸中的色泽却将他震住了,比初见她灵美的容貌时更加惊讶——他看到了深沉,宛如他的一般。
受尽富贵怜宠的她不过八岁,为何会有和尝过人心冷残的他有着相同的世故?那抹色泽,是她的,抑或是他倒映在她眸中的?
“拓影,还不谢过郡主?”男子冷厉开口,冷拓影这连番的失常让他气青了脸,若不是碍于郡主在场,他早已一掌往他击去。
听出师父口气中隐含的怒意,冷拓影迅速敛回心神,表面虽不动声色,但实际上已震出了一身冷汗。
他竟犯了师门大忌——失了无我。一个侍卫若有了自我,将对主人的安危造成极大的伤害,因当遇上危险时,他会将己身的性命看得比主人还重!
他曾看过多少师兄弟因此被师父毫不留情地一掌击毙!
“属下谢过郡主。”他屈膝下跪,藉着这个举动敛回了脱离控制的心绪。
“冷叔叔,别凶他嘛!”柳香凝用软呢的语调轻道,然后走到冷拓影面前看着他,身形高瘦的他跪下的高度刚好与她平视。“以后香凝还得麻烦冷哥哥你多多照顾了。”她微侧螓首,甜甜笑道。
冷拓影看着她那与眼中那抹眸光完全连不着边的可人笑颜,回荡在脑海的是师门千篇一律的教诲——她,就是他的主人,从此以后,他再没有自我,再没有思想,影子,是他唯一的生存意义。
柳香凝,一个八岁的郡主,他穷尽一生所要守护的对象了——
第一章
春日澜漫,恭王府的花园里百花齐放,粉彩的蝶儿在花丛中飞舞着,悠扬的琴音在花园里飘散。
若循声找去,就能看到花园凉亭中有一抹窈窕的身影,正坐在石桌前,专心优雅地抚琴。
她,就是柳香凝。经过九年岁月的洗涤,让原本就美丽的她出落得更加绝尘脱俗。
她清灵姣美的脸庞微微带笑,完全沉醉在琴音所环绕的情境中,优美的乐音自她青葱般的指尖流泻而出,宛如天籁般将人温暖包围。
“小姐,您的琴艺越来越好了。”在一曲奏完时,站在身后的小婢如儿连忙递上香茗,由衷赞叹。“难怪连老琴师都说他已经没办法教您了。”
“原来如儿你懂琴呀?那改明儿还得麻烦如儿师父您多多指教呢!”柳香凝接过茶盏,柔美的语音说得真诚无比。
“没有、没有啦!”如儿连忙摇手,她连琴有几根弦都不知道了,哪能指教些啥啊?“如儿只是觉得小姐你今天弹得很好听,其实如儿一点也不懂琴的。”
持着茶盏的纤手放下,原先带笑的娇靥被落寞与失望占满。“那你是觉得我以前弹的都不好听了?”柳香凝轻咬下唇,自责欲泣的表情惹人爱怜。“难怪老师不想教我……”
怎么会越描越黑呀?!“没的事、没的事,您千万别这么想呀!从没有人敢说小姐您琴弹得不好……”
“原来你们全都是震慑于我的淫威之下不敢说出实话……”柳香凝震惊地睁大了眼,炫然的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不是的,这……”如儿急出一身汗,越想开口解释越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深恐一开口又说错了什么话。
柳香凝以袖掩面恻过了头,双肩轻微颤动着,看得如儿对自己的成事不足懊恼得直跺脚,原是称赞的美意,却因为不会说话反而惹哭了小姐。
然而,一心想着该如何挽救失言之过的如儿并没有发觉,柳香凝那双隐于水袖的眼眸,原本满盈的泪光已不复见,取而代之的是作弄得逞的淘气光芒。
“郡主。”一声沉冷的轻唤自旁传来,不知何时,原本空无一人的亭阶前多了一道黑色的身影。在看到亭中的场面时,男子木然的神色不曾有所改变。“发生什么事?”冷板的语音依然。
“冷护卫!”原本急得慌了手脚的如儿宛如见着救星,连忙奔到男子身旁,将方才的事情说了大概。“我真的没那个意思的,你快点儿帮我跟小姐解释吧!”
放眼府中,唯有冷护卫最了解小姐,无需言语,只消一个眼神,冷护卫就能够知道小姐的意思。而说也奇怪,人如其名的冷护卫一年四季都是那张寒冰脸,全府上下也只有小姐才明白他那俊美的面容下转的是什么心思。
两人之间的关系与默契,是旁人完全无法体会的,让她觉得她这个贴身小婢很没用,完全抓不到自己主儿的心思。如儿偷偷地叹了口气,小姐待她极好,她却连一个贴身小婢的职责也做不到。
听完了如儿的叙述,冷拓影淡道:“我会处理的,你退下吧。”
“小姐,您别难过了,如儿真的觉得您琴弹得很好,只是如儿口拙,不会表达而已,如儿先退下了。冷护卫,那就麻烦你了。”如儿满怀歉意地说完这些话后,欠身退出花园。
冷拓影静静地看了依然以袖掩面的柳香凝一眼,而后旁若无人地迳自走到石桌旁,开始收拾琴具。
“你到莫府观察得如何?”突然一句问话响起,方才还掩面轻泣的柳香凝,如今抬起的娇容上只有温婉的笑靥,完全看不出哭过的痕迹。
面对这样的转变,冷拓影依然是冷硬的表情,找不出一丝一毫的惊讶,仿佛一切早在他意料之中。“莫将军和莫夫人两人鹣鲽情深,丝毫没受此事影响。”
“总算没白帮了他们。”柳香凝淡淡一笑,轻睨了他一眼。“方才看我难过你不着急吗?原来在你心中琴具比我这主人还重要。”这撒娇任性的语句由她说来,仍优雅得犹如春风拂过人心。
冷拓影将琴具收回琴盒,捧在手上侧立一旁。“拓影的职责在于护卫郡主的安全。”意即主人的心情并不在他的职责之中。
眼波流灿的美眸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黯然,柳香凝羽睫轻揭,唯一显露在脸上的是她惯有的笑容,优雅中还带着迷醉众生的魅惑。“都跟你说别叫我郡主了,跟着如儿她们叫我小姐不好吗?”
“郡主就是郡主,非一般称谓得以取代。”淡然语调里有不容抗拒的威势。
“真是一板一眼。”她轻叹。
就是“郡主”这样难以取代的称谓,才会更让她感觉两人之间的距离是永生永世都难以跨越。九年了,她是主他是仆,这样的关系从没因熟稔了解而有所改变。唇边微扬一抹自嘲的笑,她轻轻摇头,转身倚着亭栏看向花园的景致。
冷拓影没再回话,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犀锐的目光环视四周,落入他眼中的不是春日的美景,而是能让他得知动静的任何风吹草动。
“该回房了。”不久,冷拓影淡淡地开了口。
知道他不会无端打扰她的兴致,柳香凝没有回头,依然看着园中的美景。“谁来了?”
“大夫人、二夫人和其他小姐都到了,再不走等会儿就会遇上。”冷拓影走到亭阶前,等候她的起身。
柳香凝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含笑的眼眸微弯,让人看不清她的想法。“我还想再看一会儿花,先不忙着走。”语毕,她反而气定神闲地端起桌上的茶盏轻啜,不再望向他。
冷拓影浓眉微拧,虽对她此举不甚赞同,但依然沉默不语地退回一旁守候。
不多久,回廊前传来纷杂的脚步声,更引人注目的是那些做作的娇声笑语,而亭中两人却恍若未闻,依然维持原来的姿势,一站一坐,两人出色的外表和景色相得益彰,四周的气息脱俗得仿佛隔绝了人世。
“哟,香凝,不是二娘爱说呀,你还真是有闲情逸致,竟还有心思在这儿抚琴赏花呢!”一声尖锐的叫嚷侵入了这片原本宁静的美景。
来了。柳香凝唇畔扬起一抹淡淡的戏谑,而后站起缓缓回身,优雅有礼地屈膝一福。“大娘、二娘,还有各位姐姐安好。”
冷拓影则是冷眼扫过这一群嘈杂的女子,最后又将视线掉回了柳香凝身上,并没有上前请安。他的主人只有郡主一人,除了当初收留他的恭王爷和师父之外,他眼中根本没有其他人的存在。
而大夫人和二夫人一方面对他无形的冷然气势有所忌惮,一方面对他的目中无人也早已司空见惯,压根儿没想过要他鞠躬哈腰。两人一使眼色,抢至柳香凝身旁将面前的椅子坐了,跟随而来的女儿们也迅速将其余的石椅坐满,无位可坐的柳香凝只得站着。
这些明显的举动全落在柳香凝眼里,聪慧的她早已明白这些不速之客的心思,美丽的脸庞依然维持温柔的微笑,然而眼中闪过的一抹黠色,却是谁也没瞧见。
“好?咱们王爷最疼爱的小女儿对我们完全不放在眼里,连请安都还得自个儿找上门来,走得咱一双脚酸死了,又怎么会好呢?”二夫人尖酸道,双手握拳不住往一双肥腿捶去。
“二娘怎么这么说呢?香凝从没这么想过,您们都是香凝最尊敬的长辈和姐姐啊!您腿哪儿酸?香凝帮您捶捶。”柳香凝无辜地眨着大眼,拎起裙角就要在二夫人面前跪下帮她捶腿。
几乎是同时,二夫人立刻感觉有股冻人的寒光射向背脊,不用回头也晓得来自何处。就算她有十条命也不敢受她这一跪啊,更别说让她捶腿了!二夫人连忙将她的动作阻下。“我腿酸自有我的女儿帮我捶腿,用不着劳你大驾,省得到时又让王爷说我欺负你。”看王爷帮她找的好护卫!
“我才不要!”一个和二夫人圆润的体形、脸形相似的女孩立刻反驳。“要捶找丫发捶去,我才不做这低下的事儿!”
“宝儿!”二夫人气得脸一阵红一阵白,都怪她平时惯坏了这骄纵的女儿,连在众人面前也不稍微假装一下,让她好有个台阶下。
“本来就是啊,我……”不识大体的宝儿依旧任性地不晓得闭嘴,兀自还想反驳,话才一说出,立刻就让身旁手快的姐妹给掩住了口。
“够了没?今儿个来不是为了来这儿丢脸的!”在看到柳香凝含笑看着这一切时,大夫人不由得沉声怒道,活像她们是特地来演一出闹剧给人瞧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