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他爱的是我,而不是像你这种为了孩子不惜委屈求全的人。」
「你怎么知道我不爱你?」他干涩问道,整个心却被一种深刻的痛苦、悲哀和嫉妒所吞没,思薇真的浑然不识他的一片深情吗?
思薇的心猛然跳动了一下,他是什么意思?他该不会是,他,不,她摇摇头,告诉自己,他是为了孩子才不惜做这种违心之论的事吧!!否则,在上次的激情欢爱中,他应该有机会一吐心曲,何苦拖到现在她怀有身孕,陷于这种复杂而又难堪的局面中?!
「你何苦为了孩子而自圆其说呢?」
「你就那么怀疑我的动机?」
「上一次当,学一次乖,你凭什么认为我在你另结新欢之后,还应该纯得像一张白纸,不识人心的险恶和善变吗?」
「说得好。」秦羽轩脸扭曲了,他心如刀割,却仍强自振作地反问。「可是,思薇,尽管我曾经辜负了你,但,用这种方式惩罚我未免也太残忍了吧!!毕竟,他是我的亲骨肉,让他去喊别人爸爸,处罚的是不是太重了?」
「处罚?」思薇冷冷地笑了笑,泪盈于眶。「你要我嫁给你,那方敏芝呢?你准备怎么安置她?像当初对待我一样?」
「事实上,我已经跟她离婚了,我去美国就是跟她办理离婚手续。」
「哈!好一个喜新厌旧、翻脸无情的人,对于你这种见异思迁、用情不专的人,即使顶着未婚妈妈的臭名,我也不愿把终身托付在你这种人手里。」她情绪激动起来,并未因这个讯息而雀跃万分:相反的,她为方敏芝感到不值,她彷佛看见了四年前的自己,怀着一颗破碎的心,在夜深人静时抱着被褥垂泪到天明,慢慢地让岁月抚平全身的每一时伤口。
「在你眼中我真是那样无情的入?没有丝毫可取之处?」秦羽轩艰涩的说,眼中的黯然消沈令人伤感,虽然他的表面看似沈静无波,但他的心却被思薇毫不留情的指责鞭笞得鲜血淋漓。
「不,在其它方面,你的确有过人之处,可是,在感情上你却是不折不扣的浑蛋,我无法再信任你了。」
「好,如果我真的无法赢得你一丝一毫的信赖和好感,我同意从此完全退出你的生命之中,反正我这一生的命运——」他苍凉地苦笑了一下。「在身为秦羽轩那一瞬间就注定了。你要好好保重,为了你,还有肚子里无辜的孩子。」他逼回晶莹欲滴的泪水。甩甩头,他咬牙毅然离开了急症室,把所有痛苦带出病房外。
他走得那么仓卒急切,浑然没有看见思薇泉涌而出的泪珠,一扇门隔离了两个心碎的有情人。
第七章
思薇慵懒疲惫地坐在客厅里,地毯上放置了各式坐垫和抱枕。她枕靠在一个软垫上,任凭姚立凯上下打量着。
他奉派出差去了美国半个多月,昨天刚下飞机,拨电话找思薇,才知道她已经离开世界时报。
带着满怀的关切和不安,他今天一下了班就赶紧来探视她。
但见她满脸落寞,愁眉深锁,清瘦不少,减了几分冷艳逼人的风华,却增添了一抹楚楚可人的韵致。
「怎么回事?经济不景气,你也不必缩衣节食到这种地步啊!瞧你都快成了林黛玉了。」
「多谢『宝玉哥』的关爱,我只不过是吃腻了山珍海味,近来喜食清粥小菜,体重下降,也不过是巧合而巳。」思薇淡淡笑道,尽管心中悲楚满布,但她仍然摆出一副轻松自若的神态。
「看来,瘦了斤两,却更锋利了你的唇舌。思薇,如果这次中美经贸谈判派你去,成果也许会比较尽如人意。」
「谢谢你的抬举,小女子才疏学浅,还不敢丢脸丢到国外去。」她甜甜一笑,刚刚想转移话题,却被一阵翻腾的反胃弄得花容猝变,她捂住嘴巴赶忙冲进浴室。出来之后,一张素白的脸庞上滴着细小的汗珠。她顾不得姚立凯惊异古怪的眼光,慌忙塞一颗酸梅含入口中。
「你——」姚立凯欲言又止。
「我怀孕了。」她坦白地说着,准备承受他的责难。
「是——秦羽轩的?」他咬牙问,心如刀戳,痛入骨髓。
「是。」她不想隐瞒他,在私心里,她当他是无话不谈的知心至友。
「你准备怎么办?」纵使他心里千疮百孔,但他仍不忘先放下心底的复杂感受和创痛,关心起思薇的处境。
「生下他。」
「一个人?」他沈声问。
「嗯。」她点点头。
「秦羽轩知道吗?」
「他知道,而且他也明白表示他会对我负责到底。」
「他不是有妇之夫吗?」他皱起浓眉。
「他已经跟方敏芝离婚了。」
「哦?那不是皆大欢喜吗?你怎么还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他忍不住酸溜溜的问道,出口之后,又懊悔自己的气度狭小。
「立凯,你别挖苦我好不好?我已经够烦了,你就别再刺激我了,请你口下留情,好吗?」她祈求地望着他,神情脆弱而困扰。
「傻瓜!你不是爱他吗?为什么不接受他的求婚?」看见她陷于感情的深渊中,他不禁怜惜万分。
「我不要他因为孩子娶我,我虽然爱他,但,我有我的尊严。
「为了尊严,你就完全不考虑孩子的幸福吗?思薇,不要碍于尊严而放弃唾手可得的幸福。」
「没有感情基础的婚姻就像建筑在沙滩上的堡垒,看似坚固,但一经浪花拍击,它就马上化为一滩软泥。在这样岌岌可危的关系中,我跟孩子岂有幸福可言?」她酸苦的说,雾蒙蒙的眼睛幽深阴郁得像严冬里阴沈欲雨的天色。
「爱情?你就那么肯定他不爱你吗?」姚立凯开始佩服自己的雅量和风度。天晓得,他不是最佳演员,就是圣人化身,他竟然煞费苦心地想撮合自己心爱的女孩跟情敌「复合」。他耸耸肩膀。「我记得他看我的眼神可不友善,就像看见情敌的那种恨不得咬他两口的眼神。」说完之后,他又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
「是吗?你不亏是搞外交的,连安慰人的本事都高人一等,说谎连眼珠子也不眨一下。」
「抱歉,这是职业病。」他诙谐的说,发现思薇连笑都不肯笑一下时,他不得不叹起气来。「思薇,你还真是矛盾吔,当初,秦羽轩还是有妇之夫时,你都可以跟他发生亲密关系,现在,他是自由之身,而你也怀有身孕,你反倒搬出尊严、原则啊这等不切实际的理由来回绝他,我不懂你是怎么想的。难怪人家说,女人心海底针。」
思薇听了真是又窘迫又难堪,不由娇嗔地捶了他一下。「你敢取笑我?」
「不敢,只是我觉得你顽固的没道理。」
思薇垂下眼睑,她咬着唇,幽然地叹息。「你不懂,立凯,你不会了解我那种绝望而寒心的感觉,我宁可一个人把孩子生下来带大,也不愿自己被别人看成一项义务责任。」
「自尊心这么强,难怪你经常带着一身伤,何苦来哉?在心爱的人面前谈自尊,折磨自己也折磨别人。」姚立凯深深注视着他,寓意深长的说。
「我只剩下尊严这点起码的东西,我不能连它都出卖了。」
她执拗的说,但眼中却泪光点点。
「好吧!我看这个小家伙真可怜,注定生下来得不到完整的亲情。」他唉声叹气的,故意装出一副不胜唏嘘的样子,弄得思薇难受不已。她懊恼而无奈的喊道:
「立凯,你于心何忍?在我的伤口上再刺上一刀。」
「我只是不忍心见你逞一时的骄傲和固执而毁了自己一生的幸福。」姚立凯正色的说,关怀溢满眼底。
「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立凯,你别劝我了。」她硬着心,丝毫不为所动,疲惫苍白的脸上有一股倨傲的神色;虽然她内心早巳支离破碎,体无完肤了。
姚立凯慢慢看着她,他清晰有力的说:
「我有一个解决的方法。」
「什么方法?」
「嫁给我。」他眼光温柔的像和风。
「你疯了吗?」思薇震惊地张大眼睛。
「我很清醒。」他肯定的说。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相当清楚。现在,你该可以告诉我你的答复。」
「不,我不能——」她用力摇晃着头。「我不能——你怎会提出这么荒谬的建议?」
「荒谬?怎么会?至少我得到我钟爱一生苦苦追求的女人。」他温文地笑着,专注的深情令人心醉。
「可是——你也犯不着做烈士,牺牲自已呀!」
「我不是第一个做这种事的人,相信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思薇的眼睛红了,她鼻端酸楚,泪珠在眼眶内打转。「不,我不能答应,我不能这样待你,我更不能让你成为别人眼中的『冤大头』。」
「我真不知我是该彻底死心了,还是该觉得庆幸?跟你求了这么多次婚,连做这种捡现成的爸爸的机会你都不肯给我,我姚立凯真该知难而退了。」他半真半假的口吻,令人捉摸不清他到底是悲还是喜?
「抱歉,立凯,你是个好人,我不能——」她哽咽的说,雾气迷蒙的双眸像秋天的湖水,美丽却哀愁得让人爱怜、心碎。
姚立凯掏出手帕递给她。「小薇,你真是矛盾得可以。你不但拒绝了你所爱的人,更一下子拒绝了爱你的人,你知道吗?你把自己逼进了感情的死胡同。」
思薇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泪眼婆娑,凝视着姚立凯的脸,她心中的迷惘和愁绪更深更浓了。
☆
秦羽轩伫立在卧室的落地窗前。
窗外月色朦胧,只见点点寒星透映着灿亮的光芒,增添了几分迷离惆怅的意境,却更见苍穹的美丽奇幻。
他轻轻推开窗户,任微凉的夜风轻拂面颊,他的衣袖随风而摆,让他没由来的颤了一下。
他甩了甩浓乱的黑发,却甩不去胸中万马奔腾的思绪——孤独、绝望慢慢辗过心头,他昂首一口饮尽杯中的威士忌,任辛辣的酒汁烧灼了他的心,扯痛了他泊泊淌血的伤口。
他微瞇起眼,向远方望去,但见灯海一片,辉映出一副绮丽殊胜的夜宴图。
夜宴?他凄楚地掀动嘴唇,一腔酸涩灼热他的双眼,心头的寒意更深了,他喃喃低吟苏轼的一阙词:
我欲乘风归去
唯恐琼楼玉宇
高处不胜寒
他倏然闭上眼,又倒了一杯酒,快速而迷茫地灌入喉咙,任痛苦细细地啃噬着他,让他无一刻安宁,无一处不痛入心扉。
可怜的秦羽轩,枉费你思之念之,为伊饱受煎熬,却偏偏换来薄幸无情的臭名。他凄冷地摇晃着杯中金光闪烁的液体,大有人生至此,天道宁论的悲切。
他想起诗人陆游对唐婉那份无可言喻的痴情,睑部的肌肉都紧绷了。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
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烧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难道他跟思薇正如陆游和唐婉一般注定要以悲剧收场?一辈子活在思念和无边无际的悔恨中?!
敏芝,枉然你的一片苦心,你大概也猜不到我跟思薇如此无缘吧!
他扭曲着脸一筹莫展,他怎会落到如此悲惨的地步?必须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怀着他的孩子嫁给别人?
人生还有比这更令人扼腕的憾恨和讽刺吗?
这是他身为秦家第三代单传的继承人所必须付出的代价吧!他的父亲秦伯航为了巩固壮大秦家的事业,不惜抛弃自己最钟爱的女人,娶了土财主的独生女,也就是他的生身母亲。利益所趋的婚姻关系,让他从小就生活在双亲淡漠疏离的冷战中,一直到他母亲抑郁而终,他们之间的关系从未改善过。
然后,同样的故事又在他身上重演,为了挽救久大信托的财务危机,为了不让白发苍苍的父亲临老还得面临牢狱之灾,他必须义无反顾的接受方正藩,一个白手起家的华裔巨商的支助条件——娶他唯一的独生女。
他早该知道身为秦家事业的接棒人,在感情上他并没有自主权,而这也是他一直压抑自己的感情,迟迟不敢向思薇表明心意的主要因素。
天晓得,当她考进政大,正在法律系研究所攻读硕士学位的他,是以怎样欲拒还迎,乍喜还悲的心情面对纯情美丽的她。
她就像一朵初绽蓓蕾的玫瑰,明艳照人,娉婷丽质,浑身上下充满了摄人心弦的光华。要抗拒她的美丽,忽略她含情脉脉的迎睇,要具备怎样坚毅不拔的决心和勇气啊?!
他不知费了多少心思去武装自己,眼见她明眸中的失望和落寞,天知道,他心痛得几乎把持不住自己,所有伪装出来的冷淡客套几近瓦解——
若不是他出国深造在即,她喝了酒,泪眼汪汪的向他倾吐心中的愁苦和爱意,她怨他的无动于衷,恨他的麻木不仁——望着她珠泪盈盈,狼狈又伤感的愁弱模样,听着她那一番喊自内心深处不加掩饰的深情,他的自制力崩溃了。他激动莫名,心痛万分地搂紧了她颤抖的身躯,让积压在心底的感情如汹涌的浪潮,排山倒海地冲出理智的堤防。他带着贪婪而怜惜的感觉,深深地,紧紧地捕捉住她柔软轻颤的唇——
他蓦然闭上眼,不忍再让回忆折磨此刻不堪一击的心。热浪涌进眼眶,他一口气饮干了杯中仅余的淡褐色液体。
愁肠百转中,电话铃响了,他深吸一口气,步出阳台,从床头柜上抓住听筒:
「喂?」
「羽轩吗?我是杜奕霆,你快来长庚医院,你爸爸在家里昏倒了。」
他的心脏一阵紧缩,恐惧吞没了他所有的感觉,他喃喃问道:
「怎么——会这样?」
「我也不知道,我在你家跟他谈公事,他突然就不舒服,脸色发白,接着就说胸口疼,我还来不及反应,他就昏过去了。」
他握着听筒的手微微颤抖,好一会,他才理智的作了决定。「我马上赶来医院,你等我来。」他挂了电话,立刻开车前往林口长庚医院。
在急诊室门口他撞见满脸焦急的杜奕霆。
「怎么样?我爸他情形如何?」
「已送到急症室了,医生正在诊治,他们怀疑你爸是冠状动脉硬化。」
杜奕霆的话敲得他一阵头晕目眩,半晌,他才艰困的发出声音,颤声说:
「怎——会突然这样?他——有危险吗?」
「不知道。」
气氛顿时沉重起来,他们两人心情阴郁地守候在急症室门外。秦羽轩颤悸地点了根烟,恐惧和愧疚布满在他那张俊逸的脸上。
「别担心,吉人自有天相,秦伯伯会熬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