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我不会相信这些话,刘芸是我的好朋友,我们从中学即在一起,我熟知她的一切!”她皱眉说。
“我说的是真话。”他的神色,他的眼神都表示着诚恳。但是卓尔不信。她有她的固执。
“我觉得你在刻意丑化她!”卓尔说。
“有这必要吗?我并不想跟她离婚,是她要求的,而且我目睹她和那美国人在我家里——”他的眼光又要得深沉了。“是她不守妇道,我没说一句假话。”
“但是你自己——”她摇摇头。
“是,我也风流放任过,所以离婚时我只说一句话,我和她之间是公平的!”他说。
卓尔咬着唇,不知该怎么说。即使这是公平,也是丑恶的,绝对不害于她的世界。
她不该说是纯情,而是固执。对于感像 她有自己绝对固执的处理方法。
“现在那个美国人骗了我留给她的钱走了,她看来很失意。她现在的男朋友是个老头子,五十多岁,美国人。”他似乎有点叹息,有点遗憾。
“我想问你,到了美国之后——”她颇难后齿。“你还做过对不起她的事吗?”
他摊开双手,作出无可奈何状。
“叫我怎么说?我是个天生的爱情追寻者,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追寻,但她——我和她之间的感情在离开台湾时已消失了,她甚至是个——性冷感。”他说。
卓尔呆愣了一下,有点脸红,也不敢再追问下去。
“其实离婚对我的打击很大,”他叹口气。“她做得很绝,签字的当天晚上叫我立刻就走,不许留在家里,否则她叫警察。她甚至不肯送我去机场。我打电话叫车子,然后在机场坐了一夜,第二天才飞纽约。”
刘芸会是这样冷酷绝情的人吗?或者是被他伤透了心?可是——可是卓尔竟觉得有点同情他,这——这是什么心理?明知错误在他;
“我在纽约只有一个朋友,往在皇后区,你知道那并不是一个很好的往家地区,我每天在街上游魂似的乱逛,我抬头望天, 艳阳天下我看见的仍是一片灰黯,我以为此生再也没有希望,于是背起背包到欧洲流浪去了,在希腊住了三个月。”
“然后心里的伤痕就愈合了?”她用轻松的口吻说。
“针不刺自己的肉不觉得痛。”他摇摇头。“希腊对我来说还是一样,坐在木造码头上看天,天依然是黑沉沉的。我知道这样下去我非死不可,于是再图振作,回到美国工作。”
“直到现在?”她问。
“直到遇到玉。”他说。
“玉?!是谁!?一个女孩子?她惊讶的。原来故事还峰回路转呢!
“是!也是个空中小姐,但与众不同,”他淡淡地笑了。“台大毕业的,温柔又体贴,在日航做事,很有日本女人的味道,但她是中国人!”
“她令你有再见阳光的感觉?”她故意夸张地问。因为她发觉自己竟有了醋意。
“不要说得那么文艺,”他摇头笑了。“是她令我复原,令我快乐起来。”
“很好啊! 她人呢?”她问。
没有办法,心里还是不舒服,虽然毕群和她再无牵连。
“在美国。我帮她申请去美国念书,在史丹福。”他说,很平淡的。“她跟了我一年多,我又不想结婚,而且她一一不是我追求的,是她主动找我。她是台大的,又爱念书,于是我让她辞了空姐的工作去念书,我供她费用。”
她摇摇头,不知该怎样批评他。
他做的事仿佛很有道理,很有情义,但不知为什么,她还是觉得他很冷酷。
那个“玉”可能很爱他,没条件的跟了他一年多,他不想娶她,就用一些钱送她去念书——很冷酷,真的!
“然后,我知道你要赴美的消息。”他的声音再起。
“啊——我们”卓尔吃惊的指着自己。
终于说到她了。
“不论你相不相信,当年的事——是我今生唯一的缺憾,这么多年来我不能忘记,”他慢慢的,温柔而低沉地说:“于是我不顾一切的来看你”
“看一个又是太太、又是母亲的人!”她故意说。她是赶不走心中一阵又一阵的妒意,那个玉。
“卓尔,在我眼中、心中,你丝毫未变!”他说。
“变的也许不是外貌,是心境!”她说。
他思索一下,把汤匙放下。
“当年你是不是有点恨我!”他突然问。
乍听当年,她整个人呆住了,话也说不出来。她觉得手在抖,连忙握紧了汤匙,不能这样,她不能让他看见自己心中所思、所想、所感受的。
“绝对不恨,”她用无比肯定的语气。“或者——有一点怪你,但那只是小女孩在生气,当年我太幼稚,幼稚得什么也不懂!”
“你懂感情。”他也肯定得无与伦比。“你能欣赏秋天的落叶,阡陌间的韵味,你能懂秋天的缠绵,你懂感情。”
“也许懂——但模糊不清。”她心怯的垂下头。
毕群没有追着逼问她,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你今天可以不承认,但不能抹去我心中的烙痕!”他说。
她心头巨震,更不敢抬头。她努力在想,可有别的话题,可有别的话题?
“伯母好吗?”多笨拙的一句话。
“她过世了!”他淡淡地说。
“哦——对不起,我不知道!”她好后悔。
“她已死了五年!”他摇头。“她把所有的财产留给我,令父亲和弟妹很愤怒。我那父亲——是继父,弟妹们是他的孩子,只有我不是!”
“是吗?你怎么办?”她担心起来。争家产是最麻烦又令人心寒的事。
“我可以不理他们,钱是母亲的,”他淡淡地笑。“我母亲很富有,我拿那么多钱做什么?穷我一生的时间也用不完。我分了一半给他们,另外又捐了一间教堂。”
捐教堂!他难道想替母亲赎罪?无论如何,对母亲来说,他还是个好儿子1
“这样——很好!”她说
“和刘芸离婚,又分一半给她,”他自嘲地笑。“我从来不想要这么多钱,有什么用呢?我这人又天生动荡,永不安定,我适合流浪。”
“这就是你不娶玉的原因?”她打趣。
“不是。”他沉默一下,很认真地说:“你明白除却巫山不是云吗?”
她的脸红起来了,他怎能这么直率?
“巫山之外另有云彩,而且会更美丽!”她只能故作轻松,故意不把他的话当真。
“我心里也有固执的一环。”他凝望着她笑。“在这方面,我是不死心的!”
“但是时间会冲淡一切的。”她故意说。
她愈是轻描淡写,愈是不在意,他也就愈没办法。
“我会证明。”他说。
“证明什么?”她问。
“我可以轻易认识很多女孩子、女人.正的、邪的,我都不要,我可以做到?”他正色说。
“那又能证明什么呢?”她笑得更自然了。
他根本是在向她表白,不是吗?
“二十年后我来看你,我能证明。”他说:“二十年后我已五十九岁。”
她忍不往笑出声音来。
“就算那时你来见我又怎样?”她问。
他难道真以为自己有机会?
也许感情能搅动地心中的波纹,但——比起其他许多人.许多事,那毕竟还是太轻了,不可能改变已成的事实,至少——目前,她能肯定。
“卓尔,对我好一点,行吗?”他低声说:“无论我做什么,都补偿不了当年的过错?”
“没有人要你补偿,”她摇摇头。“我相信命运,也愿意接受命运的安排,我目前很好?”
“徐坚白真的那么好?”他像是有点嫉妒。
“他是好丈夫、好父亲。”她肯定地说。
“但是你看来疲倦,而目不快乐,”他说,直视着她的眼睛。“卓尔,你是那么安于平淡的人吗?”
“我已习惯这种生活,我从来没有要求多采多姿!”她吸一口气说。
“但是——你忠于感请,你告诉我,你爱徐坚白?”他紧逼着不放。
她的脑色变了,好半天才说:
“感情分许多种,我和坚白很好!”
她是在自我挣扎,任何人都看得出来。
“如果是的话,我可以从此不再出现,”他肯定的。“但是这些年来你为什么寄情于工作?为什么昨天又突然把公司卖了?”
她呆住了。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昨天,卓尔和毕群从新界回来,共进晚餐之后她就回家,坚持着要回家。毕群很能察颜观色,也知情识趣,送卓尔到停车场,才慢慢离开。
昨夜,卓尔失眠了。
以前她也有过失眠的习惯,那是因为工作太忙,压力太大,她有神经衰弱的毛病。可是昨夜——她知道与工作无关,公司已经让给人了啊!
失眠——是因为毕群?
他这一次的出现,很明显的表示有所图,这令卓尔不安,矛盾之外,平静了十多年的感情又起了波纹。
躺在床上看睡得十分安详的坚白,她心头乱得很。坚白那么好,那么好,她又有什么理由为毕群——当年被弃的人而矛盾?婚姻不一定是爱情,她和坚白有感情,是吗?他们之间的确是有感情的,要不然这么多年——怎么还是一样融洽呢?
毕群说她不快乐,说她寄情于工作,那是不正确的,她的公司是偶然的成就,不是刻意的,不,不,不,她是快乐的,和坚白共同生活。何况,他们还有小宝。
啊!小宝,她心中流过一抹温暖,她是一个十分听话又好教养的小女孩,善体人意,功课又好,是卓尔心中分量最重、也最爱的人——小宝。
胡思乱想的结果,她真的说什么也睡不着,直到天差不多全亮了,她才模模糊糊的睡了一阵。
坚白起床时,她也立刻惊醒,以前她没有这么敏感的,今天——心中路有歉疚,略有犯罪感吧!
她这样和毕群见面是对或不对?她不愿也不敢想,因为她怕看见答案,因为——她是那么不安却又那么希望见到毕群。
“不必上班,你不多睡一会?”坚白柔声问。
“习惯了早班,一时改不过来。”她笑。
他又看她一眼,神情有些特别。
“昨夜什么事?你又失眠了?”他关心地问。
“吵着你了吗?”她淡淡的。“可能不习惯太悠闲的日子,晚上反而睡不好。”
“你有药丸的,不是吗?再遇到这情形时吃半粒,不过量是不要紧的!”他说。
“我不想依靠药物。”她皱眉。
他拍拍她的脑颊。
“随你,我不勉强你做任何事。”他说。
“晚上有应酬吗?”她几乎是冲口而出。
她知道毕群会再来约她?或是她下意识的向往?她控制不了的为自己的想法而脸红。
“今夜陪你,”坚白歉然。“如果有任何应酬我都推掉好不好!”
她点点头,又是歉疚,又是懊恼,她并不那么希望他留在家里,真的。她觉得——虽然她不可能再接受毕群,但却喜欢跟他相处的时刻,那感觉——非常美好!
是不是不曾得到过的东西特别珍贵?又或者回忆中的一切总特别动人?她不知道!
“不必这样1”她有点心虚。“你有重要的约会就不必理我,我下午也约了人逛街!”
“你真的已变成家庭主妇了?”他打趣。
“不要低估家庭主妇,她们做的事我末必能做。”卓尔坐起来,倚在床上。
“不是低估,我很尊敬家庭主妇,而且——我喜欢你变成家庭主妇。”他微笑。
“怎么不早讲?我根本可以很早抽身而出,我并不热衷事业。”她说。
“我要你自己厌倦,自己退出,”他摇摇头。“我不要你以后怪我。”
“原来你阴险。”她故意夸张。
接着全身起了鸡皮疙唇,她极不喜欢这种声音。
“你可以这么说,”他又轻轻拍着她。“我要你觉得做我太太全无一丝遗憾,这是我最大的愿望!”
卓尔心中一颤,再也不敢说下去。
坚白比她想像中还要好一百倍,她渐愧得半死,只是——她还是无法摆脱心中的矛盾。
“中午要不要到中环?一起吃午餐?”坚白说。
“算了,昨夜没睡好,我想补睡。”她摇头。
“好! 我去吃早餐,等会儿不进来了,免得吵醒你,好好的睡。”他吻她一下,转身出门。
卓尔能感觉到他轻吻的爱意,但——不知道为什么,她颤抖了一下,她——竟想避开。
转一个身,她闭上眼睛。
她是睡不着的,她知道。闭上眼睛只是想把心中的秘密隐藏得更深一些,深得没有人能看见,能感觉到,甚至包括自己。
她听见坚白出门的声音,又听见楼下司机在发动汽车引擎,啊!坚白上班了,她也松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候,女佣敲门了。
“太太,电话。”女佣在门外说。
她心中一紧,是毕群?
“接进来。”她又坐起来,显得好紧张。
享起电话,她立刻听见毕群那低沉.温柔又略带沙哑的声音。
“早,卓尔,起床了吧?”他说。
“还没有,”她移动一下。“又有事?”
“我还没预备离开香港,我说过,要你做我的导游。”他用肯定的语气。
“我没有答应过你!”她吸一口气。
她竟喜欢他那略带霸道的肯定语气,他的肯定能令她的矛盾和犹豫消失。
“不答应是种遗憾,当年你也是不答应。”他说。
她心中又是一颤,连声竟也不平稳。
“但是我不是好号游,我自己也不熟悉香港、九龙的街道,更不知哪儿好玩1”她说。
“我要的不是好导游,你是知道的!”他沉声说。
她吸一口气,她该怎么说?
“那——午餐以后我来接你?”她放弃了挣扎。
挣扎不痛苦,太为难自己,她不想这样。
“九点半,我在酒店门口等你!”他说。
她不想告诉他昨夜失眠,她不能让他知道得太多,她——不想鼓励他。
“十点半!”她说。
“我们在菜市场讨价还价吗?”他笑了,非常轻松开怀。“我已经换好衣服在等,九点半见,恩?”
她咬着唇,心想总要见他,何必固执于那一小时。
“好。”说出来之后她立刻轻松了。
“卓尔,别怪我,”他又放柔了声音,他的温柔的确有一种特殊的魁力。“我只是急于见你!”
她不敢再说话。三十三岁的她——现在竟有初恋的感觉,她——莫名其妙的兴奋着。
“等会儿见!”她主动的放下电话。
从床上跳起来,她见到镜中的自己竟是双颊斯红,她——怎能这样呢?坚白知道了会怎么样?
不,不要想坚白,坚白是一辈子的事,而毕群——几天后他就离并,不会——再有牵连——
她轻叹一声,自己也不能确定,不再有牵连?可能吗?毕群说过再也不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