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快动手化妆,今天她看来是憔悴了些,失眠对一个三十三岁的女人来说,的确是根大的伤害。
她换好衣服,白长裤白花边衬衫,这是的下最流行的款式——以后不工作。也不必再买那么多时髦的衣服,坚白喜欢她做家庭主妇!
九点出门,还好,这不是交通繁忙的时候,顺利的过了隧道,到“喜来登”楼下的,正好九点二十九分。
她望了望石阶上的大玻璃门,阳光下的毕群已快步跑过来,他也是一身耀眼的白。
“很准的,永恒的卓尔作风。”他上车握一握地的手。
“对一个职业女性来说,时间是重要的!”她不着边际的笑了笑。“工作十年,习惯了!”
汽车往前滑行,她想了想。“去哪里?”她问。
“带我去一处地方——有原野,有稻田,有阡陌,有风,秋天的风!”他似乎早日想好了。
“香港——没有这种地方!”她不安的。
“怎么没有?你在啊!”他说,很认真的。
她?!
卓尔把毕群带到粉岭马会的双鱼河俱乐部。
这儿人很少,安静得不得了,有大草坪,有各种设备,沿路也能够看见少少的田间阡陌,这勉强可算是毕群口中的大自然吧!
“地方很静、很美,却找不回往日的意境。”他说。
“就算回到以前那几,我相信也已经完全不同了,”她笑。“时间是重要因素。现在的时间不对了!”
“时间如果真能倒流七十年——”
“那时你我都还没有出生呢!”她以开玩笑的语气打断他的话,她不想让他再说下去。
因为到今天——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他握着她的手漫步在草地上,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刚才还在剪枝的园丁也收工了。天也高,风也缓,云也淡,那感觉——真是另一番滋味,不像情,不像爱,仿佛甜酸苦辣一起涌上心头。
“我们终于都长大了!”他突然感叹的。“当年实在是小,是不是?”
她没出声。当年她不满十七岁,可以算小,但他已二十三,怎能算小呢?或者该说是年轻,但她不出声,这句话实在没什么意义。
“你想过我们能够再见面?能够再像以前一样的散步、聊天吗?”他凝望着她。
“没有!”她简单的答。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傻?”他再问。
“不是傻,是有点莫名其妙。”她故作轻松。
“是吗?”他用力捏一捏她的手。“如果这样说,那我当年不也莫名其妙了!”
“你知道就好!”她笑。
“你很残忍!”他摇头。“这么轻松就抹煞了以往的一切?卓尔,你在为难我1”
“我没有理由为难你,不是吗?”她也摇头。“我们以前是同学、朋友,十几年后再见面,当然仍是同学、朋友,你来香港,我招待你,这是天经地义的1”
“是同学,是朋友,”他自嘲地笑。“我怎能甘心只接受这些?”
“不是甘心与否的问题,”她看着远方。“而是不得不接受这样的事实。”
“卓尔,我不明日,你怎能忍受没有爱情的婚姻?你那么留恋一个温室?”他说。
“未必是温室,有时也有风雨,但这是生活,”她说:“我喜欢坚白,我爱小宝。”
“但是你也该为自己活,小宝会长大,终会有自己的圈子,自己的生活,你不该就此妥协!”他紧紧的盯着她。
她很想告诉他,他的来到的确使她震惊,使她心中波涛翻涌,但——只此而已,她无法再跨前一步,因为——她仍然看不穿,看不透他!他的心依然是个谜。
她甚至想过,他来——当真如此有诚意?当其来寻回以前失落的爱情?或是想来报复她?
是!她有理由怀疑。为什么那么多年他不来,而要到离婚后的今天才来?他会不会嫉妒她的幸逼,嫉妒她的成就和成功?一个女人靠自己打出天下实非易事,毕群至今仍靠着母亲留给他的钱——他是有理田嫉妒! 而嫉妒是足以令人做出任何事的。
她必须保护自己,她已三十三岁,是坚白的太太,小宝的母亲,她一定要记得这一点!
“怎么不说话?”他依然望着她。
“没有话说。”她摊开手。
“卓尔,你是在逃避!”他说。
“不要说得这么严重。”她笑。
“你不相信我是认真的?”他直视她。
“毕群,我只是做你的导游?”她小声叫。
“我说过我要的不是真导游,你明白的!”他说。
“那不可能。”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已说得那么明白,那么直截了当了,而她,是不是该表现得更坚定些?
在目前的情形下,根本不可能。她绝对不会放弃家庭,尤其是小宝,至于坚白——他是个坚强的人,无论她做什么,他都受得了,真的。
可是她也不可能做什么。她是那样矛盾,毕群对她——她是没有办法,无可抗拒的。但她内心却保守又传统,她不能接受他的美国长住之后学来的那一套。
“为什么?”他突然抓紧了地的双手。“只要你愿意,没有任何事是不可能的!”
“我——不愿意!”她终于说。
他缓缓的放开她的手,眉心聚拢,那仿佛不能置信的脖子紧紧地盯着她。
“你没说真话,卓尔。”他的声音也哑了似的,几乎低不可闻。
“我说的是真话,”她淡淡地笑。“目前这样不好吗?为什么要把事情弄得那么复杂?”
“我不想令自己遗憾一辈子。”他说。
“冷静一点,我们在路上走过的脚印,是不可能抹去的,”她力持理智地。“而那条路是我们自己心甘情愿走上去的,又没有人逼!”
“我不是心甘情愿,我——无可奈何!”他摇头。
“毕群,对所有的事都公平一点,行吗?”她说:“你的无可奈何难道是别人造成的?”
“我怨我自己一辈子!”他垂下头。
“我今天陪你来玩,我们能不能谈些快乐点、有意义的话?”她说。
“做惯女强人,连口气都不同了。”他笑了。
他不笨,这种情形下再说也无益,他会见风转舵。
“现在是家庭主妇。”她耸耸肩。
“不像,”他说:“我还是喜欢你出来接触社会。”
“坚白喜欢我在家!”她说。
“我和徐坚白可以说是两个极端的人。”他说。
“也许吧!我对他没什么研究。”她淡然。
“自己的丈夫也没有研究?”他打趣。
“去了解一个人是很烦的事,我喜欢简单。”她说。
“我呢?”他半开玩笑。
“我更不了解你,”她笑。“从你的外表是绝对喜不见你的内心的,当你沉思时,更是深沉不见底,刘芸也这么说。”
“刘芸有理由不了解我。你不该!”他又握往她的手。“我认为当年我们彼此都握了解。”
“那就错了,”她摇头。“当年我觉得你的世界太大,大得没有边际,而我只是个普通女孩子,我的世界很小,家庭.学校、教会。如果我投入你的世界,我会溺毙,我会完全失去自我。”
“我的世界太大?”他想一想,笑了。“这是什么道理?我竟完全不明白。”
“你明白的,只是不肯承认。”她肯定的。
他再想一想,沉默不语了。
“你有太多的面目,太多重的个性,我完全捉摸不到,”她笑看说:“当年——我很怕抓到的只是个面具,我真的很怕。”
“也许我有很多假面具,”他缓缓地摇头。“但在众多假面具之中必然有个真的,如果你都不知道真假,那我——简直蠢得不能原谅自己,卓尔,原来你对我全无信心!”
然而,这件事与信心有什么关系?
第九章
晚餐之后,毕群才勉强答应让她回家。
也许不能说他太坚持,卓尔的心把不定主意才是主要原因。她不想那么早回家,但又担心坚白没有应酬,矛盾了半天,再加上毕群那么有诚意的挽留她,于是她暂时放弃心中的挣扎,陪他晚餐。
只是陪他晚餐,对不对?没有其他任何事,甚至毕群也没再讲暗示或露骨的话,但——她心中还是不宁。
她无法接受他再去夜总会的要求,如果她现在不走,她知道,她将不能自拔。毕群对她又岂止是老朋友、老同学这么简单?
回到家里,小宝已上床,坚白在书房里看书,佣人都回到自己房里,留在偌大的家中,是一片温馨安宁。
卓尔深深吸一口气,她要自己先平静下来,她不能露出任何痕迹,她不想让家里起什么风波。
她到小宝房里看一看,可爱的小女孩己睡熟了,那圆圆的苹果脸蛋好安详,好快乐满足的样子。卓尔心头突涌上难以言而的内疚,急忙退了出来。
她先回房去换衣服,然后冲个凉,她想把一切隐藏得更深时,才见坚白,这样会更好些。
从浴室出来,竟看见坚白已半躺在床上,慢悠闲的微笑望着她。
“对不起,没回来陪你们晚餐。”她努力自然地微笑,但心里总有那么一丝不自在。
“你在放大假,不是吗?”坚白温文的。“等你玩够了,闲够了,再开始你的新工作吧!”
“新工作?”她坐在床边。
“徐家的好主妇啊!”他风趣的。
她也笑了起来。她是不必紧张的,坚白什么也不知道,就算知道——相信他的大量也能包容,陪老同学吃餐饭而已。哎! 怎样的老同学1
“我不想把它当成一种工作,因对工作渐渐会有厌倦感,终有一天要退出。但主妇——是我一辈子的身份,不可能改变。”她说。
“很好,很好,”坚白笑。“我发觉香港的女人只有你才会讲这些听来古怪,却很有道理的话。”
“小心得罪全香港的女士。”她摇头。“今晚真的没有应酬?”
“我不是说过推了应酬要陪你的吗?”他说。
“真对不起,我真的忘了这件事!”她歉然的。“明天我可以补回来。”
“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哪儿需要补呢?”他说:“而且明天下午我得去东京开会。”
“哦——什么时候回来?”她心中大喜,立刻又感到羞惭,她怎能为坚白出差而大喜呢?
她是想见毕群的,只是——再这么往前走,她可会有回头的余地?
“两三天,”他不置可否。“这次开预算案会议,需要较长的时间。”
“我——只是担心你对东京的食物不习惯。”她有些心虚的说。
“要不要一起去?你也可以在东京买点衣服。”他说。
“免了,这个时候东京正大减价,卖的都是一些次级货,哪能买到又新又好的东西?”她摇头。
“小宝还没开学,可以带她去玩一圈。”坚白说。他大概很希望卓尔同去。
“还让她去玩?美国刚回来,心野的不得了,再去东京,下学期别念书了!”她说,有点夸张。
“小宝是个乖孩子,功课一向很好,怕什么呢?”他说;“如果你去,我可以在东京多逗留两天!”
“算了,这次算了,”她连忙摇头。“还是等圣诞节去北海道滑雪好了!”
“那个时候你更不会去,”坚白十分了解她。“正当旅游旺季,你能忍受机场人山人海的情形?”
“你是希望我明天一起去?”她看他一眼。
明知他从不是个坚持的人,所以她反问他。
“我不勉强你,”他笑起来。“我只是担心你逛街逛厌了,留在家里无聊。”
“怎么会呢?我才从繁忙的工作里逃出来,巴不得多过些悠闲的日子!”她淡淡的。
“那么就由你坐镇大本营吧!”他拍拍床。“还不上床休息?”
她慢慢上了床,盖好毛毯。
“你——知不知道我跟谁逛街?”她问。她是心虚,这话题根本不该提出来。
“谁们?难道不是爱玛?”坚白意外的。
爱玛是卓尔在香港比较谈得来的朋友。
“不是她。”卓尔立刻否认。爱玛和坚白不熟,万一坚白顺口提起,爱玛会一头雪水,那很不好。“你以为我只有爱玛一个朋友?”
“哦, 那是谁?”他温柔的望住她。
坚白的温柔不同于毕群。坚白是呵护、关怀、谅解和永恒的,而毕群却是——一团燃烧的火焰,足以把卓尔整个融掉。
“你猜不到。”她故作俏皮。“是位男士。”
“有那么好兴致的男人?不上班工作而陪你逛街?”他完全不相信。
“哎,是阿菱。”她终于说:“那个时装设计的阿菱,你记不记得她?”
“记得,怎么会不记得?”他笑。“我一直觉得她像日本新潮的女性,我叫她菱子小姐的那个,是吧?”
“正是。”卓尔笑了。“她是自由职业,可以陪我到处走,换了别人怎么行?”
“我们是义气朋友。”她又笑说。
“逛了那么多街,怎么没见你买东西?”他顺口问。
卓尔吃了一惊,她怎么连这一点都忘了。
“订了几套意大利服装,还没有到。”她吸一口气。“还有几双鞋子,阿菱在帮我配皮包和衣服。”
“认识菱子真好,服装方面倒不用你花脑筋去想。”他说。
“谁说不是!”她睡倒下来。“还不休息?”
坚白熄了灯;也躺下来。
沉默中,只闻他俩的呼吸声,坚白是平稳的,卓尔却似乎有些困扰。
“我想你是刚离开公司,精神没有寄托。”坚白在黑暗中低声说。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卓尔原意外。
“你向来并不喜欢逛街、喝茶、聊天,”坚白轻笑。“这两天却乐此不疲。”
“是想改变一下。”她说:“我厌倦了这么多年来一成不要的自己!”
“哦? 你认为一成不变不好?”他很意外。“难道这些年我又变了吗?”
“没有,你也没变,”她说:“我们大概是最固执、最保守、最古老的一对。”她笑。
“我认为这是很好的搭配。”他半开玩笑半认真。“我们不是一直捐幸福愉快的吗?”
“有时生命中追求的不只是幸福和愉快。”她说溜了嘴,但后悔已来不及。
“哦——你是这样想,”他沉思一阵。“卓尔,是否你觉得仍有所欠缺?”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忙加以掩饰,她怎能这么不小心呢?“我的意思是——生命中的追求是永无止境的!”
“永无止境?这么大的野心?”他笑。
“我说的追求该是精神上的,”她又补充道。“其他的我要求不高。”
坚白沉默了一阵,轻轻笑起来。
“精神上,你不满足。”他说:“我知道是我的错,我太少时间陪你。”
“别误会,坚。我并不抱怨这些,我也不是个成天要人陪的女人,”她叹息。她该怎么说呢?愈说愈糟,愈描愈黑似的。“我的意思是——我想再念点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