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没有迟到!”卓尔扮个鬼脸。她仍然穿她喜欢的白短裙白衬衫,只是没穿白长袜,改穿丝袜和两寸高细跟的白皮鞋。
“你为什么总穿白色的?”穿了一身鲜红的许佩珊问。
“我喜欢白,因为白色像我,”卓尔想也不想的。“你们不觉得我和白色很配吗?”
“是,是,”几个男同学一起附和。“不过,如果你穿另外的颜色,一定也很漂亮!”
“谁要你们乱拍马屁?”卓尔仰起头来笑,她的爽朗稚气,有一种很特殊的吸引力,谁都会下意识的觉得,接近她是绝对不会有伤害的!
“是真话嘛! 我们怎敢乱拍马屁?”张健半真半假的。“我们怕你以后不理我们!”
“我才没空这么无聊呢1 再一年就考大学,你们有把握吗?”她说。
大家都“哎”了一声,立刻有人抗议。
“今晚跳舞,不谈功课,好吗?”
卓尔也笑了,是啊!在舞会上讲什么功课呢?她不想扫大家的兴!
舞会开始,他们这一伙儿中学生跳得最起劲、最热闹。尤其卓尔,她对舞蹈方面很有天分,再加上身材苗条灵活,跳起来姿势特别美好。
许多人都在看她,也有大学生过来清地跳,她知道是杨盛姐姐的同学,当然不能拒绝。一连串的跳下来,她觉得好累、好累,回到座位上,她大声说:
“这次我要休息,谁都不许请我。”
同学们了解她说一不二的脾气,只好让她在位子上休息。她去拿一杯鸡尾酒,慢慢的饮着。
一个人走到她面前,她看见的是两条修长的腿和黑色的长裤,是谁?她说过不跳的。
“我说过——”她抬起头来,看见黑色衬衫的上面是一张冷冷的,没有表情的脑,但是一一但是——她心中却莫名的不安起来。冷冷的脸上是黑而深的眼睛,眼中的光芒专注而真诚,很——很惊心动魄似的。“我——不认识你。”
“你已说过一次,在大门口。”他的声音低沉而带点沙哪,却温柔。“我叫毕群!”
“是,毕群,”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得这么结巴。“可是我——说过这曲——休息。”
他考虑了两秒钟,一声不响地坐在她旁边。
“我等你。”他说。
她呆怔一下,有这么请人跳舞的吗?
他这人——很是与众不同,她这么想。
等她喝光了鸡尾酒,等音乐结束,等所有的人都回到座位上,他仍坐在她旁边。同学们都甚为诧异,这冷面怪人是谁?又看见卓尔脑上的尴尬,更是疑惑。
“卓尔,你——”张健以为她受到威胁,以为毕群是个太保,他站了起来。
“不,不,他请我跳舞,我要休息,他就等我,”卓尔一口气说:“他是毕群!”
张健点点头,坐了下来。
“啊! 卓尔毕群连在一起是成语!”张淑惠怪叫起来。“卓尔不群!”
同学们都哄笑起来,天下真有这么巧的事!
卓尔皱眉,却看见毕群眼中一片温柔,深不可测。突然之间她的心硬不起来,骂人的话也出不了口。
“你们——你们乱开玩笑!”她只能跺跺脚这么说。脑也涨得通红。
从来设试过这种情形,她一直习惯被开玩笑,男的。女的她都不介意。只是这个毕群是陌生人,但——却又令她有特别的感受。
真的!他这陌生人为什么会令她有特别的感受呢?
好在音乐再起,她跟毕群走进舞池。要命的是,居然是一曲慢得不能再慢的四步。
跳舞时,他却目不转睛的凝视她,令她浑身不自在。
“你——可不可以不要这样望着我?”她是稚气的。
“我觉得你好特别。”他说。
“我特别?你才奇怪呢!又不认识,坐在我旁边惹得我尴尬,很——莫名其妙的!”她小声叫。
“我想认识你。”他直率的。
“不稀奇。有些男生专门不带女伴参加舞会,目的就是想在舞会中看女生,认识新女生!”她皱皱鼻子。
“别女生、男生的讲,”他笑起来,很浅很浅的笑,也不过是牵动一下唇角。“你念高中?”
“高三,明年考大学。”她扬一扬头。她不容许别人看不起高中生。“你也不过是杨盛姐姐的同学,大三而已!”
“但是我是服完兵役才念大学的!”他说:“我今年已经二十三岁了?”
“二十三,这么老?”她叫起来。惹来四周不少视线。
“别叫,别叫,”他压低了声音,好像在哄小孩子一样。“二十三岁不算老,不过比起你的十七岁,我算是老大哥了!”
“我还设满十七岁,别把我说老了!”她扮个可爱的鬼脸。“我不喜欢老!”
“没有人能永远年轻的,”他轻叹一声。“我也曾有过十七岁,那也不过好像昨日的事。”
“好像很伤心似的,十七岁时你失恋了?”她问得天真。
他没有回答。过了一阵子,他问:
“等会儿你的司机会来接你?”
“不是我的司机,是爸爸的,”她摇头。“我叫他别来,一定有人送我回去的,预定好了时间,我玩得不会开心、畅快!”
“那么——”他犹豫一秒钟。“我送你回去!”
“你?”她指着他的鼻尖——啊! 他有着很挺的鼻子,下面是似乎很有感情很会说话的丰满的唇。“我又不认识你,为什么要你送?”
“怕我把你拐去卖了?”他眼中带有笑意。
“那也不是,我只是——我们不熟,这不大好!”她说。
“我不是自我介绍过了?”他不放松。
“还是不好,张健他们会笑我的!”她还是摇头。
“你想想,心里愿不愿意我送?如果愿意,怕什么别人笑呢?”他目不转睛的。
他不是很漂亮的男孩,却很性格,很吸引人,尤其那令人惊心动魄的眼光。最特别的是,他才二十三岁,眉宇之间像有了风霜,有了沧桑,有了疲倦一样。
他的脸看来有些矛盾。
“也对!”她想一想。“等一下才告诉你,要不要你送。”
“等一会儿或现在应该没有不同,”他说:“而且——你知道吗?我骑脚踏车来的!”
“啊——”她有些惊喜。“怎么会?我没看见?”
“我寄在巷口的小店里,”他说:“一辆深蓝色的脚踏车,我擦得很亮,很配你的白衣服!”
“好吧!”她终于点头。“你很奇怪、很特别,没有人用脚踏车送女孩子回家,我要试试!”
“不讲自己是女生了。”他笑。
“你的脑筋怎么不用来记功课?专记人家讲的话?”她瞪着他。
“我没有记人家的,只记往你说的!”他深深定定的凝视她。
她的心一下子乱了,乱得——令她自己也莫名其妙! 他是陌生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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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的舞会果然是毕群送卓尔回家。
不过他不是个多话的人,一路骑着脚踏车一路沉默着,看到她家门口。坐在前面双手扶着手把的她很窘,她的活泼开朗令她胜以忍受沉默,但他是个陌生人,她不敢随便开口说话。
她有点后悔让他送,她只是好奇有男生用脚踏车来送女生回家的吗?
不过——她倒享受了深夜中马路上的安宁、静谧,昏暗的街道上;孤独的一辆脚踏车上戴着两个人,那感觉是很美很美的。只是;他们一直沉默,直到她家门口,他也只不过深深的看她一眼,说声再见,转身就跳上脚踏车,如飞而去。
卓尔回到学校被张淑惠、杨盛他们笑了一星期,硬说那冷漠古怪的毕群是她男朋友。男朋友?她稚气的笑,回家的路上一句话也没说过呢1
卓尔已决心把这个人忘记,他是一个陌生人,直到今天都是,除了他的名字,她对他一无所知,她没有理由记往他。虽然——他给她带来奇异的感觉!
目前最重要的是,她要考大学,不论哪一间,只要是在台北附近,可以通车上学的她都高兴,她不想往校寄宿,她喜欢在家里陪爸妈和弟弟。
她是个十分重视家庭的女孩子!
当然,高三的女学生大家都拼了老命在读书,考大学不是开玩笑的,谁都削尖了脑袋,换了副度数加深的近视眼镜,大学啊!影响一生的前途!
周夫放假;她很乖,很安心的在家温习功课。不是常有舞会的,卓尔也不是每一次都肯去,她要看情形,在她心目中,没有比老大学更重要的事!
直到吃完晚餐,她放下了书本,拿起圣经走出大门。家人都知道她是去附近的教会参加青年团契的,这是她的习惯,她是个虔诚而热心的基督徒,每年暑假地还去台北县的一些小乡镇主持小学生的主日学呢
走出巷子,她下意识的看到了一个倚墙而立的黑衣人,昏暗的灯光下,那人的站姿很怪,好像站僵了一样,又好像亘古以来他就站在那儿,经过了风吹雨打日晒,已经变成了化石。
只看一眼她就继续走,她知道世界上是有很多怪人的,那人喜欢倚在那儿变化石,就由着他吧!只要他不伤害人,不妨碍人,没有谁会管他。
只是——她突然觉得那人好面熟,她忍不住回头再望一眼,啊!怎么是他?!毕群。
“是你!?”她意外的停步。“你在这儿做什么?”
“我没有事做,就走来这儿,也——没有目的,”他冷漠的说。眼光却停在她脸上。“站一站我也许就走了!”
“哦! 原来是这样,”她笑起来。“你慢慢站吧,我走了,我赶的时间!”
“卓尔——”他低沉唱哑的声音拉住她。“你去教堂?”
“是啊!参加青年团契。”
“我能——一起去吗?”他问。
“当然,为什么不?”她开心的。“教堂的门为每一个想进去的人开着!”
可是我不是教徒!”他说。
“我以前也不是,去年才受洗,”她不介意的。“你可以先听道理,有所感动才正式受洗,要成教徒。”
“有所感动?”他轻轻的笑一下。
“怎么?不对吗?”她愕然间。
“你还天真,你能。我却已是铁石心肠。”他说。
“我不懂。”她摇头。
“慢慢的你会懂!”他淡淡的笑。
“喂!你的深蓝色脚踏车呢?”她忽然想起来。
“你想坐?”他反问。
“不,不,我只想骑,不是坐在前面,”她立刻双手乱摇。“那样坐很不舒服。”
“坐后面呢?”他问。
“没试过,也不想试。”她笑。
他看她一眼,摇摇头。
“我从来没让人坐过我脚踏车前面。”他说。
“那我岂不是很荣幸?”她笑。
“不能这么说,是我邀请你坐的!”他脸上始终没什么表情。
“毕群,说真话,你是不是站在那儿等我的?”她好奇地问。毕竟是情窦初开的女孩子。
“我——”他犹豫半晌。“我原想带你去一处地方,那儿很美,很美。”
“很美有什么用?天黑了又看不见!”她说。
他又沉默一阵,慢慢说:
“我两点半就来了?”
“两点半?你岂不是等了五个小时?”她呱呱叫起来,“你为什么不按铃叫我?为什么不打电话?你——”
“我没有你家电话号码,而且——我不喜欢去别人家,我不习惯?”他说。
“你是个怪人,”她哈哈笑。“活该你等五个小时。”
“也没什么,反正我有大把时间,”他说:“再等几个小时也没关系。”
“你不读书?功课不忙?”她忍不住问:“大学生难道真的那么轻松?”
“不,只有我,”他淡淡地摇头。“我不喜欢课本上的功课,书本外可学的知识太多、太多了,我并不重视教授给我的分数!”
“那怎么行?会毕不了业的!”她叫。
“无所谓,那一张有名无实的毕业证书,要不要都一样,我不稀罕。”他不屑地。
她望了他一阵,摇摇头。
”没有见过比你更怪的人,既然不喜欢,何必进学校苦苦的捱?把学位让给想读书的人岂不更好?”她说。
“我——只是做给人看,你知道很多人喜欢看的,有了大学文凭,也算是个交代。”他说。
“交代?!对谁?”她完全不能理解,不能接受他这种讲法,她是个十分正常的人。
“家人!”他说。
“为什么?他们逼你念大学?”她不能置信。“其实我们考大学是为了自己,对不对?”
“为自己?!”他忽然笑起来。“从小到大,我没有几件事是为自己做的,以后——或许会!”
“毕群,你讲的话我都不大懂,”她皱着眉头。“虽然我十七岁,可是我并不幼稚,是不是?”
“是我的心老了,”他轻轻拍拍她。“我的心起码四十岁了,虽然我只有二十三岁?”
“怎么可能?”她不信地怪叫。“你有很多经历吗?有很多沧桑吗?有很多风霜吗?怎么可能叫”
“是! 我的经历令我苍老,令我有风霜。这是真话!”他点头说。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也不过是个大学生,服过兵役,你不要把自己讲得那么可怕,好不好?”她天真的。
“可怕吗?”他又笑了,只不过是牵扯一下嘴角。“但这是真话,你一定要信!”
她皱眉,想了半脑。
“不要把事情弄得这么复杂,好不好?”她说:“我只是个小女生,信不信都无所谓啦!”
“我希望你信,”他轻叹一声。“我更希望你能了解我。因为世界上几乎没有了解我的人!”
“你总是不说话,沉默的把自己封闭起来,那么别人想了解你也不行啦!”她说:“就像上次你送我回家,从头到尾没有一句话,真把我闷坏了!”
他想一想,似乎在考虑该不该说。
“我试过让人了解,结果了解我的人都离我而去,我很害怕。”他说。
“什么意思?我一点也不明白,”她傻傻的问。“为什么了解你的人都会离开你?”
“我想——我有很大的缺点,是我错,”他的痛苦在眉宇之间一闪而逝。“不能怪别人!”
“很大的缺点?改过就是,没有什么了不得啊。”她说得天真而率直。
“我当然想改,可是——没有办法,不是我个人努力可以做得到,可以摆脱的!”他摇头。
“那要怎么样?谁可以帮你?你的意思是要我帮你?是吗?”她睁大了眼谓,非常真纯。
他摇摇头,再摇摇头,黯然不语。
“怎么不说话呢?”她急起来了。“你这人怎么古里古怪,阴阳怪气的?你不说,我想帮你也无从着手。”
“你肯帮我这份心意我已经很感谢了,可是——我很明白,世界上没有人能帮得了我,”他感激地望着她。“卓尔,我真的很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