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一旁边有他们的人,我们就吃不完兜着走了。”她把声音压得好低。
“没那么吓人,黑社会的人也分青红皂白,”他摇头。“没惹他们,他们决不会来犯我们。”
“但是我们分明在讲他们的坏话。”她说。
“算了,这算什么坏话?小儿科。”他摇头。
“你好像很了解黑社会似的。”她反问。
“是。”他承认。“我服役的时候,下面有两个兵是黑社会的, 他们的处世、待人都不同于一般人,他们自有他们的一套,而且——我发觉还很不错。”他说。
“好!我告你同情黑社会。”她指着他。
“不,黑社会中当然有令人发指的事,但也有一些颇有意气的儿女,”他慢慢说:“我比较欣赏有豪气、讲义气的人!”
“物以类聚,你本身大概是这种人。”她笑。
“是!”他垂下眼帘。“我对他们没有排斥感。”
她望着他半晌,终于摇头。
“毕群,你是很难了解的,”她说:“你似乎有好多不同的面,每一面都有一个不同的你!”
“是吧! 我有多重性格,我承认。”他点头。
“那——你这人岂不是很可怕?”她叫。
“不会,面对你的,我永远只有一个面,我保证。”他说。
七星山在关渡附近,面对淡水河进入太平洋的入口,除了一面有驻扎的军营外,山腰其他地方大多数是果园。更高一点的就是树林了,连人走的小路都看不见。
卓尔和毕群爬了将近四小时,在中午一点多钟的时候终于到达山顶。
其中的路途是艰辛的,有时被小树枝钩住了衣服,有时又顺着松散的山泥滑倒,不知道摔了多少交,衣服也都钩破了,他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平日并不惯于爬山的卓尔辛苦得连气都喘不过来,毕群一直在帮她,先是拖着她的手,后来她几乎半个身子都挂在他手臂上,拖拖扯扯的,也不知是怎么到达的。
卓尔事后也不怎么记得清楚,反正累得只想倒下地,就此不动。但路途中毕群的帮助和扶持,却已深留在她心底。
在山顶她坚持要在树上刻字留念,毕群说什么也不肯,他说,他最主要的是真正上来过了,何必留下痕迹?他要让自己在世界走一遭,却不留下一丝痕迹。
卓尔不懂他在说什么,自顾自的刻着“X年X月X日,卓尔到此一游。”树干很坚硬,刻起来很困难,她全身都在冒汗,他却不肯过来帮忙。
真是不想在世界上留下任何痕迹?那又何必到这世界来白走一遭呢?
“我没有要求来到这世界,是父母生我出来,我是无可奈何的。”他说得似乎很无辜。
“既然来了,态度就应该积极点!”她说。
“各人的人生观不同,你无法勉强我!”他说。
“你对自己的将来有没有计划?”她再问。
“没有。我会随遇而安,遇到什么是什么,我认命。”他说得很奇怪。
“我无法再跟你讲这些,愈讲我愈糊涂,”她摇看头。“我不想被你影胸,变成另一个怪人。”
“我影响得了你吗?”他笑问。
“很难说。”她没有把握。“一来,你总出怪论,再则我是个看易受人影响的人,所谓近来者赤!”
“我倒希望真能影响你。”他说。
他们在山上吃了午餐。卓尔其是拿水果当饭吃,加上她沿途吃了不少桔子.杨桃,下山的时候,几乎走不动了。有的斜坡她索兴坐着滑下去,弄得牛仔裤黄了一大块。
无论如何,下山的路途轻松得多,三个小的之后已回到他们上山的地方。
然后他送她回家,什么也没说的就离开了。
卓尔愈发觉得他的怪异。
他做事总像有头无尾的,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从来不知道他中间日子的行踪,如说他是间谍,那真是不恰当的形容了。
卓尔是开朗的女孩,她也没把他放在心上。他出现也好,不出现也好,她都是生活得那么开心。
何况,她还要把大多数的时间放在考大学的事上。
那天旅行之后,她的心情突然就转好了,读书也得心应手,非常顺利,她就趁势加一把劲,七月初,她在轻松的心情之下,考完大学联章。考完试的她,好像突然泄了气的气球,满天乱飞,失去了重心。
一连参加了好几次舞会,都是和学校的同学一起。又开了一次大聚会,看了几场电影,然后,整个人就安定下来。现在心中唯一牵挂的事,就是大学放榜。
她没有把握一定考上台大、东海什么的,但是淡江、中兴啦她总有点希望吧!
是个周末,卓尔正在想该怎么打发时间,电话铃就响了起来,非常及时!
“一定是刘芸,”她开心的抓起用话,她一定也闷坏了——“刘芸吗?我是卓尔,我们去看电影好不好?”
电话里一阵沉默,然后是低沉喑哑的声音。
“抱歉,不是你的好朋友刘芸,我是毕群。”他说。
“是谁都一样,你又在失踪几个月后突然出现啦1”她孩子气的。“有何贵干?”
“没有贵干,想出来玩吗?”他问。
“你只有在想玩的时候才想起我?”她叫嚷起来。“你这人不够意思!”
”我知道你考完大学联考,又疯狂的玩了一阵,我现在找你,不是很合适?”他振振有词的。
“你算准了时间,”她笑。“你看到我疯狂的玩了一阵吗?”
“猜想得到,别忘了我也考过大学,也有过同样的经验,就象一匹栏里放出的野马。”他说。
“我没有你那么严重,”她说:“我有分寸。”
“还说有分寸,每次舞会都参加。”他打趣。
“啊——你看到我了吗?怎么不叫我?”她问。
“我没看到,只听见风声。”他笑。
“风声?风也会这么多管闲事吗?”她问。
“只是风声传来,没有人多事。”他说。
“那么,我在学校里很有名了?”她笑。
“当然,大学、中学,谁不知道我们的‘小可爱’?”他略带讽刺的。
“你讽刺我!”她怪叫。
“不敢! 出来吗?”他问。
“出来吗?你甚至不告诉我去哪里?”她说:“我虽然不是你女朋友,但你也该尊重我。”
“女朋友!?”他冷笑。一下子又改变了音调。“我们去吃晚饭,然后跳舞。”
“太俗气了吧。和七星山旅行不可同日而语。”她笑。
“人活在世界上就是这样,太清高、太出世不好,太俗太入士也不好,最好在其中挑选适合自己的生活。”他说:“所以偶尔我也吃饭跳舞。”
“你总有道理。”她笑。“什么时候?”
“现在已五点钟了,现在吧!”他说得轻描淡写。
“我们在哪儿见呢?”她再问。
“门口,你家门口,”他说:“我已经在这儿。”
“你这家伙——你以为我一定会出来?”她叫。
“不,我没有把握,若是你没空,我马上离开,我不在意多走几次路。”
“搞不懂你,你可以早点打电话给我。”她说。
“走路是运动,对我有益。”他似乎认真的。
她想一想,现在走就现在走吧,反正正闷得慌。
“好,等我十分钟。”她说。
“要那么久?你也要粉刷门面?”他开玩笑。
“胡扯,难道要我穿短裤跟你去跳舞?”她嚷着。
然后挂断电话。
她还是选白色,白色麻纱无袖荷叶边的上衣,白色麻纱的裙裤,非常美丽清新。拿了白色小皮包,穿上白色两寸高的鞋子,她走出大门。
他又是倚墙而立。
他总不会好好的站,总是倚在那儿,仿佛整个人是没有支柱似的。
“这么懒,不站直。”她笑。
“换衣服用那么多时间,我几乎要蹲下去了!”他说。
“才不信,你每次都是这么站的。”她说。
“我每次都等了很久。”他说。
“今天几点钟来的?”她问。
“三点。”他面无表情地说。
“你怎么一次又一次的这样呢?我说过你可以去按我家门铃,可以早一点打电话来。”她不满的。
“我在欣赏你家的屋子。”他半真半假的。
“有什么好看?”她白他一眼。
“不是好看与否的问题,我觉得很温馨、很亲切、很像一个家。”他慢慢说。
“难道你的家不温馨、不亲切、不像一个家?”她不以为然。
“那也——差不多。”他冷哼一声。“我很少回家,我住在学校宿舍。”
“那你是住在淡水了?”她恍然。“难怪平回总见不到你的影子,你星期六才回来?”
“也不一定。”他漠然摇头。“我这人是很随心所欲的,想做以么就做什么,不考虑任何事。”
“有的时候会不会太放肆了?”她问。
“我没有标准。”他说。“我只按照自己的好恶,我很自我。”
”于是今天想起我这个人,就跑来找我?”卓尔笑。
“其实——”他犹豫一下。“我来过好几次了,你都不在家,都是去跳舞。”
“啊! 原来你来找过我?你早点通知我不就行了,我们可以一起参加舞会。”她在怪他。
小女孩子喜欢热闹,人愈多愈好。
“你的同学会欢迎我?”他反问。
“为什么不?他们都听我的话!”她颇自傲的。
“好像小太妹的老大。”他笑着摇头。
“别侮辱人,我卓尔岂是当太妹的人?”她扬一场头。
“对不起,失敬,失敬,以后要当博士,又是博士夫人,对不对?”他说。
“我对博士没什么兴趣,我顶多念完大学就算了,”她摇摇头。“我也不敢奢望自己能考上台大。”
“最好来淡江,我们是同学。”他笑。
“你大四,我大一,好被你欺负啊!”她叫。
“不,我不欺负你,我会好好照顾你,”他是认真的。“我只是希望能和你同学。”
“和我同学有什么好?”卓尔间。
“至少可以让我生活中多一些生气。”毕群说。
她呆愣一下。
今天他说了好多话,也隐隐透露了一点他的家庭,莫非他的家庭其是强烈地影响了他?他的个性,他的人都那么怪,是与家庭有关吧?
“不要把自己说成那么惨,好吗?”她拍拍他,小女孩活像个大姐姐。“难道没有我,你生活中就没有生气?”
他凝望她一阵,居然点头。
他这一点头,卓尔才发觉说错了话,她怎么说这样的话?立刻,她变得面红耳赤。
“真的,只有你能令我生活丰富,生命有生气,因为没有女孩子像你这么纯真、善良又可爱,”毕群说得一本正经。“这是你温暖的好家庭培养的,你是动物园中被保护的动物,不会遭受风吹雨打。而我——和另一些人,我们是野生动物,要自己挣扎求生存。”
“不要这么说,我会不好意思,”她稚气的。“如果你真认为我这么好,我愿意帮你,你可以随时来找我。”
“目前——不方便,”他摇头。“如果我们是同学,情形会不同。我会去你家。。
“那我是不是该祷告,让我分发到淡江?”她说。
“我们都祷告。”他说得像真的一样。
走了一段路,他拦了计程车。
“看,天气真热,才走这么一点点路,我就变成了‘成自思汗教儿子’。”坐在车上她说。
“什么是成吉思汗教儿子?”他不懂。
“大汗叠小汗咯!”她笑了起来。“他们教摔跤的,叠在一起,不是吗?”
“高中生总有些古灵精怪的话。”他微笑摇头。
“不是高中生,是我发明的,”她昂起头。“而自我现在已高中毕业,不能再叫我高中生。”
“是,是,我们就快是同学了!”他说。
“还不知道考不考得上。”她叹一口气,这是心里最大的负担,一提起来就没心情了。
“一定考得上,向你信仰的上帝祷告吧!”他说。
“别你的,我的,”她白他一眼。“上帝还分你的,我的吗?真荒谬。”
“我没有信仰,所以不是我的。”他说。
“明天跟我一起做礼拜,好不好?”她问,逼视着他。
他考虑一下,犹豫一下,终于点头。
“好,我去。”他说。
“不能勉强,要心甘情愿的!”她说。
“你要我做的任何事我都愿做,真的!”他沉声说。
他是——因为她?
毕群没有跟卓尔一起去教堂,不但如此,那天之后他又再度失踪,一个多月没再出现过。
他总是这么神出鬼没的,卓尔也并不在意。只是,有时忍不往到窗口望望,看毕群可曾又倚墙而立?
没有,他没有再来过,这次是真的失踪了。
卓尔有点怀念这“奇怪”的朋友,毕竟有过几次单独相处,而他的言谈、举止都那么与众不同,背景又有一层神秘之纱,他是特别的。她觉得有个特别的朋友是很不错的事,可惜他没有再来。
放榜的那一天,卓尔心情十分紧张。
从早到晚她都守在家中听收音机,看着会不会提早“唱名”,看着有没有特别的号外。
台湾的大专联考多半在黄昏以后,开始在所有电台为榜上有名的人“唱名”,又在午夜十二时左右在各大专校园中“贴榜”,第二天一早才在报纸上有正式放榜名单。
卓尔从早等到晚,心情是愈来愈紧张,就在等揭晓的那一刹那。母亲劝她约同学出去走走,由母亲替她听“唱名”,她不肯,好像自己守在收音机旁边的录取率会大些。
看她如热锅蚂蚁的情形,母亲也只好摇头叹息。有什么办法呢?今天恐怕有无数家长、年轻人的情形都和她们一样,教育制度如此,怨不了谁的。
好在吃晚餐之前,电话铃响了。
“我来听。”卓尔敏感的跳起来。“一定是同学,说不定他们比我还紧张,男生考不上大学要立刻服兵役的!”
抓起电话,果然是男孩子的声音,只是这声音熟悉又似陌生,低沉而带点天生的沙哑。
“卓尔吗?我是毕群。”他说。
失踪了一个多月的他,在这紧要关头又出现了。
“你总是出现得及时,我紧张得快昏倒了。”她说:“现在你不是在我家门外的石墙边吧?”
“不,在你家巷口的电话亭。”他说。声音里有淡淡的笑意,“出来吧! 我们一起晚餐。”
”不行,怎么行呢?我要听电台‘唱名’,”她叫。“这是我的生死关头。”
“出来,我等你五分钟,由你的家人替你听‘唱名’,我们十二点去台大看贴榜,”他肯定又坚决地说:“我不想让你在这生死关头一命呜呼!”
“说得那么可怕,”卓尔回头望望母亲,母亲鼓励她外出。“好吧!我就出来。”
母亲笑了,她自己也松了一口气。
“妈,我出去吃饭,你替我听‘唱名’,我每一个小时打一次电话回来,”她说:“晚上十二点我去台大看榜,然后就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