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湉湉知道自己此刻需要做的是倾听,除此之外,其它苍白的语言都是多余。
「虽然知道那一天总要到来,可是真的到来了,却心痛得快要死掉。幸好我们这样出身的人,一辈子都在学着不将真正情绪形于外,就算体内的五脏六腑都被绞成碎片了,也可以将冷漠高傲的面具牢牢戴好……这些伪装、这些被我们自己嘲笑过的装模作样,竟然正是我们保有自己最后尊严的依靠。」
「我从来不觉得我们学过的任何东西是无用的。」
「当然。我们继承传统,每一个没有被岁月淘汰掉的传统,就算再古老、听起来再荒谬,也总有用得到的时候。我们被教育成这样的形貌,已经是我们所能想象的最好的了。就算我们所嫁的丈夫通常比较愿意将时间消磨在外面那些不比我们美、不比我们好、既不端庄又上不了台面的女人身上,我也不会对自己产生怀疑。当男人想堕落时,连世界和平都可以当作借口!」
原来……是这样吗?孙湉湉明白了好友失态的原因了。虽然心中隐隐猜测到了,但并不愿意它是真的发生的。尤其是……好友与她的丈夫是真正自由恋爱结婚的,而好友恋爱的对象是孙湉湉的表哥,她亲眼见证了这一对热恋了两年的爱侣是怎么高调地向世人宣布他们将永结同心、恩爱一生的。
那时他们爱得就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在贵族圈子里极其罕见,人人都感到困惑且不可思议。也幸好门当户对,顺顺利利没有遭遇阻碍,虽然不符合一般常见的情况,但参与了那场火热婚礼的人们,都认为他们的婚姻应该会走得比别人都长久,也愿意这样祝福……谁会想到这段爱得轰轰烈烈的故事,就像烟花一样短暂?他们曾经那么的爱着对方,可是婚姻也不过维持了五年的和平。
爱情这种东西,太梦幻也太昂贵了,她们这样身分的人拥有不起。因为她们没有活在梦里的权利,即使她们的人生在世人眼中正是梦寐以求的梦幻,可是她们得活得比谁都现实,才能完好的保护自己。
孙湉湉有些惆怅,不知道自己能说些什么,只能低声道:「或许妳需要睡一下?妳的精神很差。」
「不,我不要睡眠,不管睡得多久,终究得醒来。比起睡眠更重要的是,」哼笑出声,无比讥讽道:「我一直在考虑遵从妳表哥的建议!给自己找个乐子。他非常相信我的能力,相信我绝对可以做到天衣无缝,甚至可以让他没办法察觉。」说完,目光再度落向庭院,直直盯着向南,眼中的坚定令人心惊。
「这是你们吵架时说出的气话吗?」孙湉湉觉得有些头痛,却因为没有什么实用的建议或安慰可以提供,所以锁紧眉头。
「不管有没有吵架,我永远会把他说出口的话当真。啊,我太崇拜他了,他说过的话我永远当成圣旨听从。他说,学着长大吧!妳不能一辈子伪装自己住在童话世界里而不面对现实。然后,我的童话世界就被打碎了,在我完成生子的任务之后,他已经懒得跟我虚与委蛇。湉湉,妳快结婚了,我实在不该太早跟妳说这个的,如果我可以忍得住,我至少该等妳生完两个孩子之后,再来跟妳谈婚姻的真相……」
「华琳,妳该为自己保留一点。」
「纵容我这一次吧,湉湉。只有在妳面前,我才能安全的崩溃。就算几十年后,妳性情大变,会将今日我所说的蠢话都当成把柄威胁我,我也已经做好承受的心理准备了。」
「妳真大方。」孙湉湉声音干涩,几乎无言。
「不客气!」张华琳再次豪爽的摆摆手,将桌几上的矿泉水抓起一口喝干。
这时楼下的较量看起来差不多快要到尾声了,长时间比赛着身手灵活度,就算体力耐力再好,打个十五分钟下来,就算是超人也要干涸了。
这时,一道劲风向她们这一方飞过来。两位在阳台上刚刚结束一场晦涩对话的女士,还没来得及转头看发生了什么事,便看到一张俊朗的脸近在眼前。
「嗨,两位小姐,没有打扰到妳们吧?」不知道经由什么方式跃上阳台的向南,一双长腿骑跨在栏杆上,满身大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笑出一口健康的白牙。
「向先生,您鲁莽闯进有着两位年轻女士的阳台,只带着您英俊的笑容是不够的。」张华琳坐正了身躯,带着慵懒的笑容道。
「哦?那美丽女士的建议是?」向南也懒懒的回应回去。
「至少要有一朵玫瑰,或者一把小提琴。如果您能把月亮召唤出来,那就更完美无缺了。」
「所以我要学的还很多不是吗?」
「如果您渴望完美。」
「如果这是妳的期望,女士,我必将全力以赴。」
孙湉湉脸上保持着微笑,以一贯的宁静,纵容着来客的恣意,没有阻止也没有鼓励,看着她已婚的好友与一名据说很有魅力的男人进行着试探式的调情。
两方彷佛都在这个成人游戏中得到乐趣,所以孙湉湉唯一能做的,就是缄默。
「嗨,今天过得好吗?」
「谢谢你的问候,今天很好。」
总是这样的开场白,几乎每天晚上、入睡之前,差不多就是十点与十一点之间,会接到他越洋打来的电话,有时不过就只能问一声「今天好吗?」,然后她说「好」,若没有挂断,接着还会扯几句天气。
他们并不总是有话题可以聊,毕竟生活上所经历的可说是南辕北辙,她不了解商场上的一切以及商战带给他的乐趣;他不会对她闺阁里绣花弹琴的生活感兴趣,若把自己的日常生活当成话题来讲,对对方而言都是可怕的折磨。所以他们做最多的,就是问候,这是最基本维系感情的方式。当两个人理应有更多亲密相处来巩固关系,却没有办法做到时,打电话无疑是唯一可行的方式,就算没有任何话题可以支撑他们聊过半个小时。
他们还没有找到共同的话题,孙湉湉想,也许一生都将找不到了。这样,也好。
「我不觉得妳今天很好。」那边突然说道。
「为什么这么说?」她随口问道。
「妳的声音听起来带点厌倦。」
孙湉湉心中一惊,显然老天认为她今天已经受到的惊吓还不够,连这个远在千里之外的男人也想透过电话给她创造一次.印象深刻的谈话。他实在不应该在今天太过敏锐,就算他今天事情不太忙,可以挤出很多闲心来跟她谈些深入的,也要先试着确认她有没有这个心情应付不是吗?很明显的,她没有!
如果可以,她期望她敏锐的未婚夫可以有多一点的体贴,既然能发现她的厌倦,就应该也能知道她今天不想谈天气与问候以外的话题。就算体贴这个特质很难在他身上挖掘到,他总该有点最基本的绅士风度吧。这个男人现在应该做的,就是像之前三天来所做的那样,打来问候一下,然后道晚安,将电话挂掉,好去忙他自己的事。不是说她期望他去当一个工作狂,而是在工作之外,他应当会将自己的休闲生活安排得很好,比起跟她这个言语乏味的未婚妻透过一条电话线绞尽脑汁的谈些没营养的话,他应该让生命过得更有意义些。
如果他听出来她声音里的厌倦,就该知道她现在比较想要的是上床睡觉,什么都不想,什么人也不要面对,而他最好不要打扰她……
「你想太多了。」她声音很淡,不带情绪地。
「不,想太多的人是妳。」
这个男人总是寸步不让,在她心烦意乱的此刻,他实在不应该太过逼迫她的。
「听起来像是将会有一番长谈,在……」她抬头看了下时钟。「晚上将近十一点的深夜时刻。这是否可以说明,你今天的工作并不太多,甚至相当轻松的应付完它,以至于你现在的精神状况尚佳?」她很小心克制自己的语气,希望听起来像往常一样的平和轻淡。
「不,我今天工作并不轻松。事实上,有几笔投资同时出了问题,巧合到让我不得不怀疑我的团队组成人员中,有些人在忠诚上出了问题。」「啊,这样吗?商场的事我不懂,帮不上你的忙,很抱歉。」她知道自己应该在声音里注入更多一点关怀的,就算是装出来的也好,至少能将心底隐隐浮上的幸灾乐祸彻底掩饰到像是从来不存在过。但……有点难,至少她就不觉得自己做到了。
不是因为她讨厌王子齐,而是今天一整天,她对全天下的男性有着不理智的火气,如果他愿意体贴,就请道声晚安、挂电话吧!
「那不是妳的错,妳不必抱歉。」他声音淡淡的。
「我猜你现在的心情不太好,或许你应该早点休息,暂时什么都别想。」
「妳觉得我应该休息?」
「这是我唯一能对你做的建议。」快道晚安吧!
「……湉湉,妳心情不好时,通常都选择以睡觉的方式来解决吗?」
他的话令她心再度一紧,不知道他这么问是用于参考,还是正在直指着对她情绪不佳的应付方式。她不确定他是不是察觉了她此刻糟糕的心
情……
「这是最安全的。睡一觉之后,人会冷静一点,这样就不会轻易做出让自己后悔的决定。」「所以妳从接起电话开始,就在劝我结束通话,是因为妳非常渴望不被打扰的进入睡眠?」
……他果然是针对她才说那些话的。
她的精神不太好,情绪仿如一杯左摇右摆满溢的沸水,在心底危险的晃荡,随时都会倾倒,让她疼痛发火。所以她一再告诫自己,要沉默,最好沉默,安静的等他将话说完,今天就可以结束了。
「如果我没有直接问的话,妳大概永远不会告诉我妳今天发生了什么事,对吧?」
对。想都没想过要告诉他。但也不会告诉别人,就算是与她最亲密的孙月和孙宜平。
「对不起,有些事情永远不该被拿来当作闲话谈资。」
「我也并不好奇。」王子齐语速很慢的说着。「我在意的是妳因为某件不想谈的事,对我有些迁怒。」
不知道为什么,他慢吞吞的口气竟然教她火气直直往上冒,先前的苦苦压制濒临崩溃边缘。其实不该这样的,一切都不关他的事,如果他不知道华琳的事,那么他同时也不该成为她情绪失控的发泄对象。这不应该、不公平,如果他需要一个道歉,那她就给他。
「如果我给你这种感觉的话,那,对不起。」她发现自己的声音没有办法控制的带着刺。
「……湉湉。」他的语调还是那样不带情绪,让她觉得自己好像在跟计算机语音对话。
「如果一个对不起还不够,我可以多说几个。」深呼吸,企图让声音柔和下来,但还是失败。连她自己都知道这些字句全都结成了冰。
「我明天回到妳身边。」他做出决定。
在她以为自己不理智的惹火了一个高傲的男人时,是做好了被讥讽得遍体鳞伤的准备的,却没想到会得到他这样的响应,于是彻底的呆掉了。
「为、为什么?」她结结巴巴的问,心口一抖一抖的。
「妳应该有比睡觉更好的方式来抒发妳的不快乐。」这人是在毛遂自荐吗?
「……不、不用了,我觉得睡觉就很足够了。我的意思是,你不要……不用特地回来!」
「当然要。」他声音里有着笑意。
「为什么?」她觉得刚才吓掉的火气又冒出了头。
「我想看看妳生气的样子。」
无聊!
「我不生气,我只睡觉。」
「那真是太好了,不是吗?」
「好什么?」她质问,觉得他的语气带着不怀好意。
「妳会知道的。明天见。」
第七章
这里真是个舒适的地方啊,所谓的天堂,不过如此吧……
啜饮着第四杯极品乌龙茶,赵侦非常没有坐相的像张摊开的虎皮似的躺坐在由小牛皮制成的大沙发长椅里,双腿交迭勾来一只脚蹬安置,面向敞开的大片玻璃窗,清新的空气、优雅的景致、晴朗的天空,啊,人生最极致的享受莫过于此了,真是不枉此生哪……
「……我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不想再强调第三次。如果妳打这通电话就只为了说这个,那么我们可以结束通话了。」
赵侦偏头看向右侧方那个正不耐烦讲着手机的男人。只不过淡淡看了一眼,就收到凌厉的警告;他好脾气的耸耸肩,将目光又重放在窗外的美景上,而且还很避嫌的拿起桌上的遥控器,将音响的声音调大些许,「卡农」优美的曲调立即流泻在屋子的每一个角落,让男人相信他的谈话内容足以得到隐私权的保障。
当然,这还不够。那个讲电话的男人在瞪了他一眼后,转身往另一边走去,站在离赵侦足够远的地方,继续与电话里的人交谈。向南从来都是气定神闲的,因为在意的东西很少,而许多世人所渴望追求的事物,类似财富、名声什么的,对他而言又太过唾手可得,所以很少有什么事能让他形于色的表现出真性情,总是一副游戏人间的态度。能引发他烦躁情绪的人几乎没有,但可惜,就只是几乎,而不是没有。至少眼前这个向南正不耐烦应付着的人,不是他能说不理就不理的人。
「瞄……」
听到猫叫声,赵侦好笑的偷偷望过去一眼,发现那只白猫又做出令牠的饲主极度不悦的动作……跳到饲主肩上,两只前足抱住饲主耳朵,整颗头挂在饲主的头顶上,将自己伪装成一顶猫形帽子。
「下去……小混蛋。」低斥!未果。
「……没有,我不是在说妳。我没有必要跟妳解释我为什么会在R 国而不是在J 国。我成年已经很久了,妳同意吧?事实上我不以为妳的承诺伟大到足以将我的人生包括进去,如果妳一直都这么认为的话,那只能说非常遗憾了。」
他头顶上的「猫帽子」没有在他斥责下离开,而他正在应付的人也依然难缠。赵侦无比心疼的看着离向南最近的那株价值五十万以上的流金夜兰被失手扯下,而那个花了大把时间精力,好不容易才将这株兰花养育成功的家伙,竟然没有发现自己造了什么孽,可见他此刻的火气有多么大,又压制得有多么辛苦。
「……妳的要求完全不合理,我没有办法答应妳!既然妳什么都不告诉我,那么妳同时也没有资格阻止我去调查所有我该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