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正直的傻大哥不会明白,有些事物是无法共享的。
一步错,便是步步错。
慕容韬错了,不该高估人性、考验人性,打从他接他回来开始,便注定了一山难容二虎的悲剧。
亲族之间的矛盾争端一直存在,家业庞大,利益冲突容易让人迷失本性,犯下无法挽回的错事。
他在慕容家的地位太重要,一般人无法对他下手,但也不是谁都做不到,至少他亲之信之、从不防备的么弟就可以。
那第一道毒,就是他最疼最爱的亲弟下的,化他内力,入体蚀肤,不愿世上再有一张与他一般无二的容颜,他要唯一。
有内贼开了门,外头的人要再想起歹念便容易许多。走出那一步,便再也回不了头,以至于演变成今日局面。
悔吗?时至今日,仍不敢问自己这道永不敢碰触的问题。
穆朝雨静静听着,默默看着,不发一语。
而后,她站起身,退开一步,神态无比镇定——使力挥出一巴掌,用尽她毕生所能用的、最大的力道,打得一个大男人也几乎招架不住,扶上椅背才能稳住身子。
她很气,真的很气,这辈子不曾如此气过,就连被骗去家产,苦头吃尽时都没有!
看着这张脸,她只会想到——那是他的,他曾经也有一张与眼前如出一撤。俊朗出众的面容,可现在呢?
一度几乎容貌尽毁,受尽轻视嘲弄,即便往后她再用尽心思调养,也不可能完全不留痕迹,回到最初的俊美无俦,凭什么加害于他的人却能顶着这张脸,接收曾属于他的一切,凭什么?
这个人,是他至亲至爱的亲弟啊!她一直都知,权势地位是许多祸事的争端,却不知竟能教人丧心病狂至此!
「他真欠你那么多吗?」或许最初被迫离家,失去亲情的温暖与慕容韬有关,可也不是他能决定的,这间接造成的亏欠严重得必须以毁容、喂毒、背叛、受尽污蔑来偿吗?
「我曾经很恨他,」慕容略拭了拭嘴角的血痕,神情淡漠,仿佛说的不是自己的事。
曾经,很恨。
谁生下来就是恶人?如果当初被留在慕容家的是他,被善待、重视着长大,不用争取就能得到一切的是他,他也能长成那般光明美好的性情。
当慕容韬说愿与他分享时,他真的恨,恨那伪善模样。
但为什么,大哥真的消失之后,那位于心口的地方会像空了一块般,茫然得不知所措?
心里头的芥蒂没有因此消除,那双一直以来渴盼的眼神注视,也没有因为他的消失而落在自己身上,反而失去得更多,连原有的,那唯一一道关怀,都失去了。
每每夜深人静,仿佛一回过头,就能听到那道暖嗓,轻轻地说——
还不睡?当心熬坏了身子。
雁回熬的,送来给你补补身子。
但是真的回过了头,总是寻不着。
他寻不着,那个会叮咛他别熬夜,将珍贵补品一次次转送来给他补身,说是心疼他刚回来那瘦弱模样,得养壮些的身影、音容……
他开始害怕,怕静得什么都听见的夜——也或许,怕的是已经什么都听不见的夜。
于是他又疯狂地找,找着以往巴不得消失的那道身影。
可是——无论怎么找都找不回来了,失去慕容韬,他就连世上唯一真心爱他的人都没有了。
「所以呢?你现在是来确认他死了没?还是后悔了,想找回他?」穆朝雨冷冷一问。
若是前者,休想!她连见都不会让他们见上一面;若是后者,依然免谈,她不会让他再回到那个光听着便觉心力交瘁的地方。
有些人,失去就失去了,别想还找得回来。
「我不知道……」在来之前,他只有一个念头——确认慕容韬是否仍在世上,只有仍活着,一切还有可能。
「他在这里很好,我会一辈子待他好。」好过回你们这些混账的身边。
这姑娘的态度很明确、也很坚定,摆明了不会放慕容韬走。
他微一颔首,取出怀中的小锦囊。「听说他要成亲了,我替他把东西送过来,劳你转告一声。」
「那是什么?」
迎上她眼中的防备,他自嘲一笑。「你放心,我没要对他不利。里头有他的生辰八字、几样玉饰,娘当初为他备着,让他娶妻时好给心爱的姑娘下定。还有一块金锁片,他出生就戴着了,娘请庙里住持祈福过,说是能保平安,他自小不曾离身,我也有的。」
既是意义深重之物,她也就代他收着了,心里暗想,回头要再去煮锅药水泡泡,没毒也去去晦气。
慕容略也知人家不欢迎他,识相地起身告辞,没去多作纠缠。
「欸……等等。」
临出大门前,他收住步子,回眸见那直爽的姑娘,竟露出一丝忸怩。「那个……他以前……可有要好的姑娘?」
原来如此。
「那要看你对要好的定义。爱他的?还是他爱的?」
「当然是他爱的、有誓诺的。」其余的,女人要一箩筐一箩筐的暗许芳心,都不干她的事。
「那么,没有。」
她松下一口气。要真是横刀夺爱,可会遭雷劈的。
得到答案,她旋即一副现实嘴脸,手挥了挥。「慢走不送!」
最好这辈子永不相见!
稍晚,浥尘回来,还没进门,就见蹲坐在厅口旁,坐没坐相的姑娘。
「怎么在外头吹风?也不加件衣裳,我不在你就不懂得照看自——唔!」一记生猛有力的吻迎面而来,他没防备,教突来的冲撞力扑得往后一跌。
怎么回事?他被熊压了吗?但熊可没那软玉温香。
回过神来,偷袭之人得寸进尺,手脚都缠抱上来,在他唇间放肆索吻。
他低低轻笑,护着不让她跌伤,也没阻止她野蛮行止,任她又允又咬,笑斥。「野丫头!你的矜持呢?」
闺房里花好月圆、气氛正好怎不见她如此主动?大白天的却热情飞扑,在厅口是能成个什么事?这不是存心整治他吗?
「我、我会对你很好、很好……」像要保证什么,心急向他表明。
慕容略来过后,她胸口一直充斥着不知名的情绪,很强烈,饱满得几乎撑爆肺腑,疼痛不已。她不知道他是这样的,如果早知道,她会对他更好、更疼惜他,这个……美好得教人心疼的家伙。
「我从未怀疑过啊。」这世上,再无人比她待他更好了。他伸掌安抚地摸摸她的发。「怎么回事?要不要同我说说?」
她将脸埋进他怀中,坚定的摇两下。
她一个字都不打算对他提。那不是多愉快的事,何必说了,让他再伤一次,承受被至亲至爱的人背叛的痛。
正如他所言,他是穆浥尘,是她一个人的,只要她待他好,就够了。
「那——先起来吧,别教客人笑话了。」
咦?
怀里的脑袋迅速弹起,这才瞧见跟着他回来、在一旁看戏看很久的访客。
「我约了天香馆的大厨回来谈酒宴细节。」他顿了顿,好无辜地补上一句。「可你没给我机会说。」
她居然——完、全、没、发、现。
第十三章
啊啊啊!好丢人!
七手八脚爬起,也顾不得什么待客之道,羞愧地飞奔回房,无颜再见世人。
「你不留下来一起讨论吗?」
「……」娘啦!最好她有脸留下来。
来客则是抖动嘴角,一副忍笑忍很久的模样。「难怪穆当家要这么急着娶妻。」
有够如狼似虎,再不快些娶进门,孩子都生一窝了。
「……让您见笑了。」怎么——弄得他也快无颜见人了?
婚期就订在下月初五,还有十来日。
一切都按着浥尘的计划,不疾不徐地进行。这一日,原是约好请师父到家里头来为他们量身裁衣,可她等了又等,没见他回来,只差人带话,说是正忙着,抽不开身,让她先量嫁衣。
不对喔……浥尘将婚事看得比什么都还重要,居然会为了别的事情搁下她,怎么想都觉反常。
量完身,她到店铺里去寻人,伙计说,当家的和一个生得与他极像的人出去了。
还能有哪个与他生得极像的人?怎么想都只有一个。
好你个慕容略!都说不许再来打扰他了,敢把我的话当耳边风!
她心下忐忑。那些浑账事,她光是听着心里都难受,浥尘要是知晓,该会有多痛?
但愿慕容略能放精明些,别蠢得把该说、不该说的全招出来。
她按捺满心的忧虑,先行回家等他。
偏偏——
今日一定是黑煞日,诸事不宜,所有麻烦事全凑在今日了——
「要留下——青、青青是吧?」男子说得有些不肯定,气虚了会儿,又挺起胸膛道:「也不是没得商量,我瞧你们与孩子处得极好,真要把孩子带回去怕你们也舍不下,可那是骨肉亲情,你们也不能没点交代是不是?怎么说我也是孩子的亲爹——」
一句话绕上十几二十几个弯,穆朝雨听得头都昏了。
耐着性子与孙秀才耗上个把时辰,听了一推言不及义的屁话,总算听出些端倪来。
「我能否大胆替您下个结论——什么样的交代,才足以抚慰您骨肉分离之苦?银两吗?你的苦有多深?要多少银两才足以填补?」
未料她会如此直言不讳,孙秀才又羞又窘地胀红了脸,被那冷言讽刺得无地自容。
可,一个人一旦穷怕了,再难堪都不会比贫穷更苦,他硬是忍住满满的难堪,坚持下去。「穆姑娘何苦口不饶人?你也不是量小之人,过往对人也乐于相助,何况如今钱财对你而言并不足挂齿,你们又如此喜爱这孩子,就当是酬谢我给了你们一个贴心的女儿又何妨。」
说白了,不就是敲诈吗?
她有钱是她的事,她愿意接济人也是她的事,可并不代表她很乐意让人威胁讹诈。
好个读书人,他不是总用最高亮无暇的节操睥睨她的不知检点?如今行止与那些市井无赖又有何差别?
不,有差别,差在更无耻、更下流!拿自己女儿当筹码来敲诈,他还是个人吗?!
「读书人的风骨,我算是长见识了。」她冷讽一声,也懒得与他纠缠。「要钱,我给,从今以后,别再让我看见你。」
浥尘用了多少心思在照看青青、疼宠青青,她是看在眼里的,于他们而言,娃儿已是心头的一块肉,难以割舍了,要真让孙秀才带走孩子,这回可不像送走宝宝那么好安抚,他怕是要与她闹个没完没了。
「雨儿!」
遁声望去,她心底暗喊了声「糟」。本想趁他回来之前打发了孙秀才,不料会让他撞了个正着。
也不晓得站在厅外多久了,浥尘缓步入内,面色冷沉。
「你进去,我来与他谈。」
「可——」他打算怎么处理?
穆朝雨不放心,退了开来,静静站在他的身后。
「来接孩子是吧?」浥尘扯扯唇,完全就是平时谈生意时的姿态,一派公事公论。「让我想想你当初是怎么说的,若他日飞黄腾达,必当重金酬谢——」
他沉稳入座。执笔蘸了蘸墨,流畅挥毫就是一长篇,扇了扇墨痕递去。「咱也不说什么重金酬谢,里头是娃儿这些日子以来的开销,吃穿用度、奶娘聘银,还有年初娃儿出了痘,日夜照看,花了不少诊金;更休提夜夜起身哄娃,无一日能安睡到天明。娃儿长牙,发热,啼啼哭哭,惦在心上做什么都不得安心;娃儿没饱前,无一餐能先她而食,时时抱着哄着,谈生意也得带在身旁绊手绊脚……这些加加减减,去个零头,整数就一百两。备妥银两,随时来要孩子。」
孙秀才听愣了,张口闭口,仍发不出完整句子。「你、你这是狮子大开口……」
狮子大开口?他冷笑。「怎么?不晓得养个孩子要花这么多心血?你当初将孩子往我家院前扔时,说的一派轻松,都没想过这些?娃儿叫什么名?现在多大了?几时会爬?几时会走?几时长牙?几时开口说第一句话?最爱吃什么?不吃什么?一日几餐?吃多少?有何习性?不用多,随便答个三句,我银两也不要了,就让你把孩子带回去。」
孙秀才教他堵得哑口无言,一句完整话也答不出来。「她、她叫……青青……今年……两岁……呃……」
「好一个亲爹!」浥尘起身,将密密麻麻写了满纸的债据重重放上他桌前。「备妥银两来换孩子,要不,咱们公堂上见,我倒要看看,青天大老爷怎么判!」
他没再理会孙秀才面色如土的狼狈模样,大步而去。
「这……」孙秀才求助地望向穆朝雨。相较之下,眼前这个是好说话多了。
「他说了算。」他若不知,她还可以瞒着他悄悄摆平,可既然浥尘都开口说话了,她再多表示什么,就是扯他后腿了。平日玩闹是情趣,真遇事,她对他作的每一个决定,是绝对尊重的。
她知道他不是真有心要刁难孙秀才,更非真要讨那一百两,那一字一句,都是对娃儿最深的牵挂与爱怜,将青青交给这样一个对她一无所知的父亲,他是万般地不安心。
唉……果然这会让他心情很坏。
望向那道打得直挺的离去背影,内心暗暗忧虑。
他今儿个极为反常,平日对外,再生气都能沉然若定,今日却失控的对孙秀才飚气,足见情势大不对劲。
是——慕容略真对他说了什么吗?雪上加霜,莫怪他如此反常。
浥尘整夜都没有回房。
她晓得他心里头不好受,也没去打扰他,本想套套他的话,看慕容略都跟他说了些什么,现下这情况,想问也问不出口了。
他整夜都待在青青房里,天一亮,他步出房门,差人去请孙秀才来一趟。
她在后头默默看着,不发一语。
待孙秀才来后,也不管人家怎么想,他指了指搁在角落的木箱,径自说道:「里头是娃儿常穿的衣裳和一些小玩意儿,还有雨儿给她缝的小偶人,她极为喜爱,睡前得让她抱着。她很有自己意见,穿衣时,她抓了哪件就依她的意思,她要黄你若给她穿绿,她会绷着小脸成天不开心。睡前不用特别去哄她,丢个她爱的小玩意儿,玩累了她会自己抱着她的小偶人睡。她有些挑嘴,这要慢慢导正,不能爱吃什么就给她什么,会宠坏她……对了,她叫青青,她很喜欢这么名,喊上一声就会开开心心飞扑而来,我在想,是不是就别改了。」
他一夜未眠,将娃儿爱的,全都一样样给她备上了,打点得妥妥贴贴,若是漏了什么,日后想起,再给她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