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都知道些什么,尽管照实说。”谈大爷目光锐利地盯着秋菊。
秋菊故作无奈瞥了香氏一眼,“回大爷,三爷故世后,夫人日日以泪洗面,方秀才是三爷故友,前来探访,万万没想到就这么日久生情——”
“秋菊……你、你为什么要诬陷我?”香氏脸色惨白若纸,浑身发颤,这才隐约察觉自己逐步落入了一个精心策画的陷阱。
为什么?
都是小姐毁了她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美梦,让她毫无机会被三爷收房,只能当个任人呼喝差遣的低贱丫头。秋菊瞪视着香氏,嘴角浮起扭曲的笑容。
小姐呀小姐,你万万没料想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吧?
“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说?”谈大爷暴喝,“来人,行家法!”
“不——”香氏凄厉地哀喊,“我没有——”
几名手持水火棍的奴仆狠狠地痛打下去,雨点般的棍子发出砰砰沉重碎击骨头的声响,香氏痛喊哀号,白色丧服迅速被触目惊心的鲜血染红了。
几个心肠软的亲戚和下人不禁别过头去,不忍卒睹。
“大伯不要!”谈珠玉大哭着急急跪爬到大伯脚前,拚命磕头恳求。“弄错了,你们一定是弄错了,我娘是好人,不要再打了,大伯求求您……”
“没你小孩儿的事!”谈大爷硬着心肠,铁青着脸,抬手将她拽到一边去。
“大伯,您平常是最疼珠玉的,求求您不要再打了,再下去我娘会死的……”谈珠玉泪流满面,又爬了回来紧紧抱住大伯的腿。
“她咎由自取,死有余辜!”谈大爷又扯开了她,低咆道:“一边去!还是大伯的话你也不听了?”
“大伯,求求你,求求你……”她伏在地上猛磕着头,额头登时红肿了起来。
“给我往死里打!”谈大爷无情地命令。
“不——”她登时魂飞魄散。
“不要打我娘!”一个稚嫩娃娃声尖叫响起。
众人还不及反应过来,但见六岁的囡囡不知几时挣脱了奴仆钳制,冲向被打得血肉模糊的娘亲,双手抱住娘——
乱棍无眼,奴仆要煞住势子已经太晚,木棍重重砸中了那小小的身子,囡囡瞬间头破血流,宛如破碎娃娃般软软瘫趴在娘亲身上。
“囡囡——娘——”谈珠玉凄厉大叫,发了疯般扑抓过去。“凶手!你们是凶手——”
“这丫头疯了,快拉下去!”谈大爷措手不及,大叫一声,“啊——你这贱丫头竟敢咬我?”
谈珠玉死死地咬住了他,还来不及感到报复的快意,便被重重地甩撞到一旁梁柱。
她后脑勺猛地炸开一阵致命剧痛,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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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谈珠玉再度醒来,人在柴房,心却已坠炼狱。
因为娘死了,囡囡不见了,她从谈家三房的千金小姐,变成了人人欺负喊打的小老鼠。
以前见了她总满面堆欢的人们全换了一副嘴脸,知道大爷不待见她,知道她娘闹了天大的丑事,便迫不及待地将她往泥泞里踩。
被打被使唤被欺负是家常便饭,谈珠玉总是遍体鳞伤地躲在墙角偷哭,她甚至不敢向胡嫂子求救,为的是上回好心的胡嫂子护了她,反被管家大娘重重责打了十棍子。
所以她只能躲着哭,哭完了后慌忙擦掉眼泪,继续低着头去劈更多的柴,洗更多的衣裳,还有帮着端饭菜点心到主子屋里。
这天晌午,她战战兢兢地捧着一盅人参鸡汤送到大伯……不,大爷新纳的四姨太屋里去。
“我……呃,婢子送鸡汤来了。”谈珠玉紧紧张张地敲门。
“进来。”
“是。”她低着头,慢慢推开房门跨进去。
“没用的东西,怎么现在才送来?”一个熟悉却恶毒的女声劈头而来。
“……菊姊姊?!”她望着面前打扮得娇媚的女子,登时傻了。
“放肆!我是大爷的四姨太,就是你的主子,名字岂是你这贱婢喊得的?”秋菊重重捆了她一巴掌。
鸡汤摔碎一地,她左颊火辣辣烧痛,震惊得脑中一片空白。
“大爷对你这个犯上弑亲的贱婢恨得紧,若不是姑奶奶我求情,赏你口饭吃,你早在牢里烂死了。”秋菊哼了声,“还以为自己是大小姐吗?笑死人了!”
最初的震惊和茫然如潮水般卷退,神智逐渐回笼,谈珠玉红了眼,死死地瞪着眼前像毒蛇般噬咬了母亲的叛徒。
“是你害死了我娘。”字字自齿缝迸出。
秋菊一凛,随即耻笑,“笑话!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是你娘姘了奸夫,被家法乱棍打死,给扔到乱葬岗喂了狗去。谁害她的?谁教她不守妇道,张开大腿去姘男人?”
“住口!不准你污辱我娘!”她像一头受伤的幼兽,再也抑制不住地疯狂扑上去揪打秋菊。
那股同归于尽的疯狂蛮力骇得秋菊踉跄后退,惊恐地大喊:“来人,快来人哪——”
奴仆们闻声冲了进来,见状,毫不留情地对着纤弱却狂性大发的谈珠玉一阵拳打脚踢。
“给我重重的打,但别打死了她,我要她活着,好好尝尝当人家奴才的滋味!”秋菊一阵尖笑。
第6章(1)
两年后
冬夜寒气如刀。
挑着沉重的水桶,仅穿破袄的谈珠玉瑟瑟发抖着,却仍旧咬牙一步一步地将水桶自井边挑回厨房倒满瓦缸。
僵硬十指布满了红肿淤紫的冻疮,往往破了也没能上药,任由黑血黏在指上,只能在深夜终于得已歇息的时候,颤抖着将手浸入温水之中,那千刀万剐般的剧痛每每令她眼前发黑,得使尽力气才能咬住那哀号的冲动。
生不如死。
可她不能死,也不能逃,因为她还没打听到囡囡的下落,她不能逃走。
谈珠玉冻得面白唇青,将最后一桶水倒进水缸里,指头已经冻得毫无知觉,艰困地扶着水缸,双脚虚软她滑落跌坐了下来。
她曲膝紧紧环抱着自己,疲惫得把头埋在发臭破袄里,好半天后,才发觉自己哭了。
“囡囡……你到底在哪里?”
外头雪花纷纷飘落,触地无声,也因为如此,出现在厨房门外,那阵试图放缓的脚步声听在她耳里,依旧清晰骇人。
她警觉地抬起头,泪雾未干的美丽眸子布满尖锐刺人的冰冷。
来人怔住,呐呐了半晌才找回声音,“对不起,我……吓着你了?”
阿牛哥?!
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她清艳小脸上的严峻防备之色依然未减,不发一语地盯着他。
阿牛哥是个憨厚的小伙子,自小就跟着他娘胡嫂子在谈家帮工,并且亲眼看见自家大小姐从一个美丽天真爱笑的女孩儿,遭逢巨变,沦落成一名饱受主子和下人欺凌的奴婢,做的是最苦的活儿,吃的是最冷最馊的剩饭。
他实在很难过。
所以他总忍不住暗中找机会帮她的忙,偷偷帮她劈完堆积如小山的木柴,虽说大小姐并不领情,可他也只求自己心里好过。
谈珠玉慢慢地撑着水缸站起来,冷着脸就要出去。
“等、等一下。”他急声道。
她脚步停顿,眼底戒慎之色更深。
“这个……你留着吃。”他笨手笨脚地从怀里掏出纸包,飞快地塞给了她,然后怕是她会扔还似的,紧张笨拙地退出厨门外,匆匆奔入夜色里。
谈珠玉低下头,打开了那暖暖的、犹残留着他体温的桑皮纸包。
里头是两颗雪白包子,泛着暖暖面香味,像一记重拳击中了她的鼻梁。
又酸又热又痛的滋味迅速在眼眶鼻端弥漫扩散开来,该死的泪水灼痛了她的眼睛、她的胸口。
她是谈珠玉,徽州富商谈三爷的大千金,为什么她会沦落到需要一个下人偷拿包子给她吃?
鼻头酸酸的,心口痛痛的,眼眶热热的,可是谈珠玉还是迫不及待将那两只包子塞进嘴里,狼吞虎咽;嚼吃的动作没停顿过,扑簌簌往下掉的泪水也没停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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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之后,她在园子里遇见阿牛哥时,已不再满怀戒慎地绕开路。
但她仍然低着头快步经过他,不敢抬头接触他充满同情的目光。
可命运没有因此就稍稍善待她,数日后,她又因小小细故被秋菊用藤条打得遍体鳞伤,几乎动弹不得。
当天晚上,阿牛哥在她睡的柴房门口放下一小罐跌打损伤膏,什么话也没说,眼里泛着泪光,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才走。
她目送他的背影离去,鼻头酸楚,好半晌后才弯下腰拾起那罐药膏。
掩上门,她就着油灯昏暗的微光,咬着牙慢慢褪下袄子,露出了仅着粗布肚兜的雪白肌肤,开始为自己上药。
就在此时,砰地一声,门猛然被人推开。
“什么人?”她迅速拢紧袄子遮胸。
“好妹妹,是我呀。”不请自入的男人涎着脸笑,昏黄幽暗的灯光也掩饰不了那张长年受酒色摧残得腊黄的面孔。“好哥哥看你来了。”
谈珠玉浑身寒毛警觉地竖了起来,指尖颤抖着飞快将袄子穿好,后退。
“大少爷,已、已经很晚了。”她力图镇定,“上房的边门就要落锁了。”
“小堂妹,真真可怜见的。”他置若罔闻,色迷迷地走近,就要来拉她的手。“听说你挨打了,来来来,伤在哪儿?让哥哥帮你揉揉。”
两年来,她已被种种灾厄磨难训练出了野地动物的求生本能,她知道自己绝对不能落入他手里!
可是窄陋的柴房根本没处可躲,也无处可逃,兽性大发的堂兄一下子便抓住了她。
“放开我!你、你要做什么?”她死命猛踢挣扎,惊恐又害怕。
堂兄猴急地将她压在身下,一手急急要解开裤带,嘴里乱七八糟嚷着:“好堂妹,我知道你留在这儿就是为了我,你也喜欢我的对不对?来来来,先给香个嘴儿,哥哥一定会好好疼你的……”
“放开我!”她拚死抵抗,“我留在这里是为了找囡囡,才不是为了你这个禽兽——”
“你这婊子敢骂我?”他恼羞成怨。“什么囡囡烂烂的,那个小鬼早死透了——那夜在祠堂,你不都亲眼瞧见了?”
谈珠玉如遭雷殛,双耳嗡嗡然,脸上血色顿时抽得一干二净。
囡囡……死了?
死掉了。
震惊和悲恸冰冻了她的心脏、意识和四肢百骸。
她像块破布般任凭压在身上的禽兽上下其手,直到他急急褪下裤子,撩起她的裙摆就要顶入,谈珠玉猛然惊醒过来。
囡囡已经死了,那么她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她想也不想她张嘴狠狠咬下他的颊肉,在堂兄惨号哀叫之际,抓过一只腌菜用的瓦罐重重砸破了他的头!
他脑门儿登时开花,应声而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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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连夜逃出了谈家。
谈家怒气冲天地报官要捉拿她,还派出了打手四处搜寻她的下落,扬言要把她这该杀千刀的贱人拖回去零剁碎剐!
她在城外的乱葬岗躲了三天三夜,白天藏在坟堆后头,晚上蜷在墓碑边睡。
夜里鬼火碧惨惨地飘浮着,野狗嚎叫着,冷风飕飕地刮过耳边,冬夜寒霜露水冻得她瑟瑟发抖。
她很害怕。但是跟鬼比起来,她更怕的是人。
鬼从来没有害过她,可是她遇过的每个人几乎都曾经伤害过她。
第四天的深夜,谈珠玉一路躲躲藏藏地摸进城里,全身脏兮兮得像个乞儿,憔悴饥饿又疲惫地敲了一间破旧老屋的门。
她犹如惊弓之鸟,不忘警戒地环顾着四周寂静黑夜。
门开启,阿牛哥惊愕地看着她。
“我好饿……”她苍白虚弱如鬼,然而凄惨落魄的处境却丝毫毁损不了她惊人的美丽。“请你给我一碗饭吃。”
“大小姐……”阿牛哥局促不安,难掩心痛。
“我会报答你的。”她直视着他的双眼,小手拉过他的大手,轻轻地放在自己柔软初鼓的胸前……
隔日,睡在地上的阿牛哥醒来后,却发现床上已空荡荡无人。
她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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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岐凤在大厅那一记掌掴过后,这一夜,竟漫长如一生。
回首前尘旧事,血与泪,痛与悲,她似乎永远无法摆脱那如影随形的恶运与苦难。
而天,终究还是亮了。
酸涩的双眼望向逐渐攀窗越户而来的明亮曙光,她却觉得前方依旧一片昏晦黑暗无望。
唯有手里握着的玉瓶,隐约带来了一丝温暖和希望。
她还能对他抱有任何奢求和祈望吗?
谈珠玉深深地吸着气,慢慢地束好了银缕带,慢慢地套上了绣着流云的月牙色外袍,慢慢地抬头挺胸,推开门跨了出去。
她是谈珠玉,谈三爷的掌上明珠,那个永不言败的谈珠玉。
一路上,若儿满眼担心,却只能默默跟随在她身后,跟着她穿越花廊曲巷,经过奴仆们奇异又窥探的眼神。
她脸庞虽浮肿青紫得难看,腰依然傲然挺直,眼神依然坚定明亮,依然美得令人无法逼视。
唯有谈珠玉自知,她的心颤抖如风中秋叶。
只是当她走进往日辖帐的书房,赫然发觉一脸冷漠的商岐凤正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她的心迅速沉了下去。
“自今日起,生意上的事用不着你插手了。”商岐凤低头审阅着,连看也未看她一眼。
脑际轰地一声,谈珠玉脸上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为什么?”她历经千辛万苦才勉强挤出这三个字,“难道你不再需要我了吗?”
他终于抬眼望向她,眼神深沉而冰冷。
她心一痛,喑哑低语:“是,贱妾知道为什么。”
因为她的疏失,令凤徽号遭遇巨大损失,商誉严重受创,他如何愿意再信任她?
“我会负起所有的责任。”她目光坚定地迎视着他,“不管要付出多大的代价,纵然亡羊补牢,贱妾也绝不让凤徽号因我蒙羞。”
他冷冷地注视着她良久。
“滚。”
她身子一颤,泪水几乎夺眶而出。
没有再说任何一个字,只是慢慢转过身去,她移动双脚,一步、一步地走出了书房。
眼前尽是茫茫,背后俱是绝望……
她不知道她这一生,还有什么立足之地。
这些年来,自己脚底岌岌可危踩着的这一片悬崖,已逐渐支离破碎。
脸颊仍肿胀淤青得可怕的谈珠玉游魂般,步履麻木地走过了园子,一想起往后在每个绝望冰冷的日出日落,仍然得见到外面的人,见到任何一张熟悉却又陌生的恶意脸庞,她就有种胃寒翻腾欲呕的痛苦感。
她想要紧紧地环抱住自己,将自己缩成小小一团,暗暗地躲在无人的角落里,渐渐朽化成石,风吹过,就能破碎成千千万万粉末,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