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娘娘以前曾说,皇上与她情深义重,他们相扶相携走过无数风雨,即使房里有几个妾室,可皇上仍敬她、重她、爱她,当她是那个能与自己一路并肩走到最后的女子。
那时的娘娘眼底散放着光彩,彷佛回到少年十五、十六时,她曾经羡慕过那样的娘娘。
之后,娘娘总会安慰地拍拍她的手,说:“旭镛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他的性子我再明白不过,他何尝不喜欢萱儿,他只是痛恨被勉强,等过个几年,他长大了、明白了,便会了解他拒绝的不是你,而是自己心中无聊的骄傲,到时候你们会幸福的。”
三年前的自己会相信这篇安慰言语,三年后的她,更相信事实——事实是,三年来他从未到冷宫见她一面;事实是,他与王馨昀鹣鲽情深不愿另娶他人;事实是,他拒绝的不是骄傲,而是李萱。
周旭镛抬头向她望去,李萱在他视线对上之前,先一步别开眼。
她不愿看,看了又如何?人生若只如初见……蓦然回首,早已换了人间,再伤再痛,也没有人会为她难受,她的心不是磐石,禁不起从冬磨到夏、从春磨到秋。
就这样了,她认清事实,认清尊卑了,未来的路她再不依赖任何人。
李萱在灵前跪下,重重三叩首,从礼官手中接过一炷清香,闭眼默祷。
她跪直身子,颊边的旧疤让垂下的长发掩去,但额头上的红印在如漆黑发及苍白脸庞上更加明显。
周旭镛的视线在李萱身上凝结,心头激动,她不一样了,她变得更美丽更教人动容,黑白分明的大眼里也透露着淡淡的哀愁。
过去几年,他无数次想起她,想她的聪颖可爱,想她的可爱娇憨,想她振振有词的训诫旁人,想她满口的大道理。
他经常想她,想得失神,然后在回神时茫然不已……“李萱,可知道是谁让你出冷宫?”
皇帝突然开口,悲恸的脸上闪过哀怜。
她是李廷兴的女儿,没有李廷兴,或许自己当不了皇帝,她也是皇后真心疼惜的孩子,为了顶罪,不得不成为弃妃,皇后说得对,终究是皇家对不住她,但是……这场戏他想演得演、不想演也得演。
“奴婢明白,是皇后娘娘的恩典。”
她垂下眉睫,隐去眼底的寒意,那是苦寒深潭般的冰霜,是千年冰山般的冷冽。
“你明白就好,皇后临终前口口声声要我替你的终身考量,今日朕便当着皇后的面问你一句,你还想嫁给旭镛吗?”
他目光炯炯地望向李萱,如古井般平静无波的脸庞透露不出半分情绪。
李萱凝眉回望皇帝,目光直勾勾的,顷刻间慈禧宫里一片静默,人人都在等着她的答案。
她细细思量,在这种时候问这个问题?是为了安慰皇后在天之灵,还是为了安定淑妃的心情?淑妃肯定很担心自己恃宠而骄,决意嫁进靖亲王府吧?李萱低头失笑,视线定点处,她看见了久违的周月屏,她心里在想什么?肯定是想——李萱真是好运道啊,皇后便是死了也没忘记替她谋划,有人这样看顾着,李萱这个公主肯定还能稳稳当当做下去。
因此,周月屏定然是满肚子火气、满心不平,认为她们之间的千年仇恨还得继续结下去。
李萱尚未说出答案,但所有人都认定她会点头,谁知,当所有人都这样相信的同时,李萱却淡然笑开。
襄王有梦,神女无心,这种事她已经不屑再做。
高举双手、长揖在地,再度抬起头时,她漆黑的眸子对向皇帝,缓缓开口,“启禀皇上,奴婢不配也不愿。”
她的答案让满堂的人们震惊不已,不配也不愿?周旭镛气息一窒,眼神在瞬间变得波涛汹涌。
周敬镛回首看她,这是什么意思,她再不想同旭镛纠葛?!她心里再无他,她已经把过去抛在脑后?“这是你的真心话?”
皇帝有说不出的惊讶。
当年先皇看重次子旭镛,但多年观察,他觉得长子敬镛更适合当皇帝,因为敬镛不看重男女私情,他把国家摆在自己的慾求前头,再加上他善谋略、懂得经营人心,百姓需要这样的帝君。
而旭镛有才有能、有智有谋,虽然善兵事,但他对感情太过偏执,光是多年无出仍然不肯再娶侧妃这点,他就不是个合格的君主。
所以他早已默许此事,期待李萱能为旭镛留下一儿半女,却没想到李萱会给他这样的回答。
“是的。”
“你确定?朕记得,当年你同旭镛两小无猜,感情好得很。”
“当时年幼无知,奴婢知道错了。”
她垂下长睫,苦苦一笑。
年幼无知的心、年幼无知的自信,年幼无知的她认定了二皇子,便以为人家非娶她不可。
真是蠢,娶她有什么好,无权无势,有的不过是个空壳封号,性子骄傲、脾气拗,了不起赢在一张过人的容貌,可那又如何,这张脸不也已经毁了?倘若再无自知之明,连她也要鄙视自己。
她沉浸在自嘲与自伤中,没发现周旭镛深邃目光中翻腾不已的情绪。
“所以你有什么打算?”
皇帝看向周旭镛,儿子眼底的挣扎他懂,也为他微微心疼。
“奴婢希望能够出宫,万望皇上成全。”
再次伏地长揖,她的话于众人心波中投下巨石。
有人想,她这是想以退为进,企图谋求更多吧。
有人想,冷宫真能让这般骄傲的女子天翻地覆大改变?有人忖度,三年过去,她的心机更深沉,不知她背后有什么目的?李萱简短两句话,成就了他人心中的千思万念。
皇帝不着痕迹地向淑妃扫去一眼,见她拳头紧攥,面带愤懑,他想起皇后临终所托,心底暗道:朕定要保她一世安泰。
“君无戏言,朕向皇后允诺过你的终身,自然不会耽误你,你先到永平宫待着吧。”
永平宫?五皇子周煜镛的永平宫?!皇帝话一出,许多人心中发出一声冷笑。
皇帝居然想把李萱和五皇子凑成对儿?五皇子的母妃分位低卑,又死得早,而五皇子五岁那年从马上落下摔断一条腿、成了瘸子,如今发话让李萱到永平宫,皇帝待李萱是什么心意已是昭然若揭。
别人心里想的,李萱也想到了,若非事关己身,她也想跟着冷笑几声。
皇帝话虽没说死,可明眼人都清楚是怎么一回事,皇帝是打算把她配给周煜镛,只待三年孝期一过便“成其好事”吧。
李萱蹙眉,她能说不吗?君无戏言,一句话便是两人的一生。
她紧咬下唇,所以那个梅花村去不了了吗?她只能从一个冷宫移到另一处冷宫?失望在胸口堆叠,眼底闪过茫然,她无言以对。
众人眼神纷纷投向跪在后头的周煜镛,只见他咬牙切齿,额间青筋暴露,眼底射出戾气。
他愤懑、他怨怼、他不平!凭什么,凭什么周旭镛不要的女人他得接手?!一个被夺去封号的假公主,一个刚从冷宫放出来的恶毒女子,父皇竟用这种方式来羞辱他。
恨恨地,一双冷绝目光射向李萱纤弱的背脊,好啊!父皇不教他好过,他也不会令她从容。
大丧期间,李萱以公主身分守在皇后灵堂前,她谨守分际、做好该做的每件事情。
李萱不多言,尽管皇帝恢复她的身分,她还是口口声声称自己是奴婢,因为再没人比她更清楚那个“公主”是个多么空洞的词汇。
千载勳名身外影,百岁荣辱镜中花,过往不过虚梦一场,梦醒,她心底清楚分明。
德妃在大丧之后仍禁足于慈禧宫,得皇帝恩典,能与李萱深夜叙旧。
她们谈过往、谈分别的三年,也谈未来,德妃没有旁徨恐惧,她避重就轻地说:“这三年我想得透彻了,我和皇后都不是有野心的女子,而后宫容不下我们这种人,因此越居高位越危险,能够待在安静的地方远离风口浪尖,是我一心所求。”
“既然如此,为什么皇后娘娘会死得那样早?不是因为伤心绝望,不是因为对皇上……”接下来的话李萱没说出口,因为隔墙有耳,更因为一出口便是大逆不道的罪恶。
德妃看一眼周遭,许多事不能说破,许多事不说比说了强,眼前仍然不是好时机,因此有些事实……再等等吧。
“明白是一桩,做到又是一桩,皇后挂念着当年夫妻情义,挂念大皇子、二皇子,甚至是挂念待在冷宫里的你,她与我不同,我孑然一身,对于从来都没有过的事物,我没有可以挂心的。”
德妃缓缓叹息,心疼地抚上她脸庞的旧疤,柔声问:“还痛吗?”
“不痛,很早就不痛了。”
李萱的手叠上德妃的,微温的暖意贴在脸颊,她贪婪地感受这份温暖。
“是淑妃动的手对吧?她恨你破坏她的计划,那个冷宫原该是我和皇后娘娘待的地方……”藉着搂抱动作,她低声在李萱耳畔问。
“没事的,过去的事就别提了。”
“好孩子,我没猜错,你会好好活下去的,你外表纤柔,心却坚韧无比,你能从失去父母的哀恸中站起来,区区冷宫能耐你何?”
李萱笑了,这声母妃不是喊假的,三年的母女情分,她果然知她、懂她、理解她。
“所以,想明白了?”
她的笑容让德妃松下心情,她很高兴萱儿没有变成满怀怨怼的女子。
“嗯,想明白了。”
她点头,顺势倚进德妃怀中。
“出宫是真心真意,不是虚与委蛇?”
“对。”
“可惜,皇上不可能放你出去的,他……有他的为难。”
她隐晦道。
“我明白,我会另外找到法子的。”
“你打算怎么做?”
“也许,从五皇子身上下手。”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五皇子对于皇上将她送进永平宫这件事有多反感,倘若她能够取得他的信任,也许可以假装染疾而亡,也许他愿意助自己一臂之力放她出宫,也许……李萱不愿意悲观,她想为未来尽心尽力,她不肯当第二个皇后娘娘,不要在哀伤中逝去。
国丧结束,李萱依旨搬往永平宫。
周煜镛与李萱齐龄,可至今尚未到宫外建府,也许再过几年也不会,因为他身有残疾。
李萱随着太监宫女前行,莲步轻移,即使脸上有道疤痕,她仍然美得惊人,所到之处常常引得人们回头,只是在看清她脸上的伤疤后,仍忍不住叹一声可惜。
李萱并不在乎,可惜也罢、丑陋也好,再无人能影响她,她挺起背脊缓步而行,知道前头还有一场硬仗等着自己。
吸一口空气里传来的淡淡花香,是她喜欢的茉莉,冷宫里没有花香、没有人语,只有一片汪洋般的死寂。
那种孤独会让人发疯发狂,不愿意疯狂的人只能不停思考、不停想像,不断地重复着手边可以做的事情。
所以那三年她经常打理屋子,打一盆水擦桌椅、擦地板、擦窗子,擦拭所有能够擦干净的东西,她把一双手擦洗得粗糙、通红,结上厚厚的茧子,偶尔她也会怀疑自己想擦拭的是桌椅环境还是残留在心底的感情。
她很常分析过去,一岁一岁想、一年一年想,分析出来的结论很伤人心,但经历过几百次想像之后,心被磨得皮粗肉厚,疼痛再也无法轻易伤人。
再然后……一个契机、一个莫名其妙的通透,她放下思虑、放下不平、放下无解的难题,不再惦记过往的那颗心,于是,豁然开朗。
因此她知道自己可以的,可以应付眼前的困境。
第六章 另许五皇子煜镛(2)
“萱儿。”
一声轻唤,她止下脚步,转身,发现是周敬镛与周旭镛。
抬眸相望,这动作让她露出颊边疤痕,从眉毛尾端向下延伸出三寸的伤口,那伤不深,原是可医治的,但……事过境迁,多说无益。
两兄弟眼底闪过一抹歉疚。
李萱淡然一笑,低头,屈身行礼。
“恭亲王、靖亲王。”
周旭镛直勾勾地望住她的脸,她颊边的伤痕在他眼中无限扩大,像是鞭子,狠狠地鞭上他的心。
他后悔了,他该不顾一切闯进冷宫把她救出来,他不该让父皇说服,为顾全大局,放任她的委屈。
现在的他,是她的“不配也不愿”,过去的他,成了她的“年幼无知”,她不知道她的话像一锅沸油,狠狠地灌进他的喉咙,把他的心肝肠肺灼烫成一片焦土。
“你要去五皇弟那里?”
周敬镛的口气温和徐缓,一如他给人的印象,温润如水。
“是,奴婢要去永平宫。”
她垂头,低声回应。
周敬镛挥手,让太监宫女们退下去。
“在我们面前不必自称奴婢,父皇已经恢复你的封号,你仍旧是我们的妹妹。”
她清浅一笑,兄妹?何德何能哪,虽口头上不争辩,她却也不回应。
“五弟性情孤僻,有些难相处,受到委屈别憋着,有心事来同大皇兄、二皇兄说说。”
“是。”
李萱的态度不倨不恭,只是淡得让人接不下话,淡得让人明显感受到她拒人于千里之外。
“五皇弟身边有位小瓶子公公,若是有需要,尽可以让他带话给我。”
“是。”
她分明是句句温婉、字字顺从,可听在他们耳里就是觉得敷衍。
“你若不想去五弟那里,我可以去同父皇说说。”
周敬镛脸上闪过不豫。
说说?不是君无戏言吗?她清淡一笑,继续敷衍道:“是。”
周旭镛也跟着皱眉,她口气谦恭,却摆明要与他们拉开距离,莫非她是真的要与他们划清界线?见周敬镛不再言语,李萱屈膝。
“倘若王爷没有其他事情吩咐,奴婢先下去了。”
奴婢!她还是口口声声自称奴婢?周旭镛气闷了,她根本没把他们的话给听进去,不管他们释出多少善意,她明面上没拒绝,可心底却不屑一顾。
所以他们过去的情分,已经让皇家的绝情寡义消磨得半点不剩?所以她已经决定把他们当成陌生人?
周敬镛叹息无语,可周旭镛吞忍不下这口气,明知道这样做危险,还是一把扯住她的手臂,他想要说清楚、讲明白!“你在生气?”
“二皇子错怪奴婢了,奴婢没有。”
一声声的奴婢,惹得他刺耳,他倒抽气,再也憋不住,怒声道:“你不是很聪明吗?为什么不想想、不推测、不分析,为什么只会生气!”
谁说她没有?她已经想了三年、推测三年、分析三年,结论是——她什么都不是。
既然她在他心里什么都不是,她何必让他在她心里别具意义?她没回话,只是用一双闪亮亮、光灿灿的眸子回望着他。
两个人杠上了,他看她、她看他,谁也不说话,只不过他眼底暗潮汹涌,而她眼中却平静无波,他面带阴騺,她脸上含笑,他胸口起伏不定,她沉稳镇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