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萱自问,整件事她没错吗?不,她有错。
她那样懂周旭镛,那样了解他的脾气,却还企图顺应着安排迫他娶她,就是大错特错。
今天这番遭遇,她半点不冤。
心随意走,她迫着自己念头翻转,她强行把心头委屈卸下,她说服自己与周旭镛本就是无缘无分的两个人,怎能计较谁又辜负了谁。
总之,全是她的谬误,她承担,然后从此丢弃对他的情感,落得一身轻松。
只是谁都没料到,五皇子说出那个教人痛得心碎的真相,竟是解除她多年桎梏的契机,也好,从此连怨、连恨、连放下都不必。
虽然李萱还是不明白,那日周旭镛为何会突然出现于永平宫?难道是因为……她再不是他的包袱,他松下戒备,又可以像小时候那样真心待她?还是因为心存愧意,试图要弥补过去?李萱深吸气,又逼自己笑,她知道,逼久了那个笑就会益发自然真诚,越能说服别人。
反正不管二皇子心里想的是什么,于她都不重要了。
接下来,她该想的是如何讨好五皇子,如何让他同意送自己出宫,她很想去那个可以养鸡养鸭,靠自己双手生活的梅花村。
她抬起头,深吸气,把脸上的笑弄得更自在惬意。
真好,不心酸不心痛,真正的放下、再无半分委屈;真好,不在意一个男人,连灵魂都轻松几分。
轻哼着不知名的曲调,李萱的动作轻快,跪到地上一寸一寸地擦着地板,她擦得用力,像是在擦拭自己的心似的,彷佛这般日复一日地擦着,总有一天她浑沌的心情将和这片地板一样,会让她擦得光可监人。
屋外,周敬镛、周旭镛不敢置信地互望一眼。
她竟然在笑,还笑得那样开心?周旭镛进屋,走到她跟前,绣着青云的皂靴进入她的视线,李萱微微一顿,仰头顺着那身锦衣玉袍缓缓往上,在接触到周旭镛的目光时,心微呛。
没事的,她已经不在乎他!两句提醒,李萱放下抹布,缓慢起身将水盆挪开,站直身子,这才发现周敬镛也来了。
“恭亲王、靖亲王。”
她垂眉屈膝,卑微得一如宫婢。
周敬镛走到她面前轻拍她的肩,柔声道:“煜镛不懂事,这些日子要委屈你了。”
她退开两步,避开他落在自己肩上的手掌,轻言道:“多谢王爷好意,奴婢在这里过得很好。”
她这态度是拒绝?拒绝他们的善意?周旭镛皱起浓眉。
“宫外我有一处宅邸,若是你愿意搬到那里,有人会照顾你。”
周旭镛隐忍,拉起她的手腕。
李萱的目光挪往周旭镛脸庞,果然,只要断绝非分想望,他便愿意待她宽大。
可惜,他不明白女人的骄傲,要,就爱得彻底、爱得淋漓;不要,就连藕断丝连都不必,剔除掉想爱的心,她再不肯牵牵绊绊、不干不净。
她一根一根扳开他的手指头,收回自己的手。
“不劳靖亲王爷费心,奴婢在这里很好。”
“你这是在同我生气?”
凝眉,他深邃的眸子里,有她不理解的情绪。
“奴婢不敢。”
“或者你……想要搬进靖亲王府?”
这话是试探,试探自己在她心中还有多少分量。
李萱苦笑,好不容易才抛弃呢,他怎又一扯二扯、扯出她的心酸。
她抿紧嘴唇,试图淡然。
“怎么能呢,天作孽犹可为,自作孽不可活。
人岂能一再犯错?过去是奴婢看不懂情势,以至于心存非分,如今万望王爷大人大量,原谅奴婢不懂事。”
一番话说得周全圆满,可却激得周旭镛脸色铁青,她把过去当成一场“不懂事”,当成“天作孽犹可为,自作孽不可活”?他尚未回话,周煜镛先一步在小瓶子的陪同下进屋,冷眼将三个人轮流扫过一圈,撇着嘴角,斜靠在墙边,那表情似挑衅又带着几分张狂,他两手横胸、眼角含笑问:“李萱,你想跟二皇兄走吗?抗旨的后果,你能承受?”
如果能够抗旨,李萱会坚持出宫,如果她心怀怨怼企图害周旭镛,她就会跟着他走,但是……她早已变得胆小,冷宫岁月让她学会别往刀口上撞。
于是最终,她乖乖地待在永平宫。
不过,皇帝待她还不坏,不管理由是为了补偿她或周煜镛,总之赏赐下来了不少好物,而周煜镛心高气傲,看都不多看一眼就让人把赏赐给搬进她屋子。
李萱挑了金银等物、打包收妥,为日后出宫预备着。
她把布匹挑出来,选了合适的裁布制衣,绣荷包帕子,她也选了两匹青色云纹布料打算给周煜镛裁两身新衣,倒不是看他没什么好衣服上身,只是想着若能打好两人关系,或许他会愿意帮自己一把。
现下她和周煜镛……算是怎么回事呢?李萱也说不真确。
不知道是不是奖励她两度没顺了周旭镛的心愿,他居然对她宽怀起来,不但拨了两个宫女沉鱼、落雁给她,还允许她到书房里挑书。
虽然他仍然经常出言寻衅,仍以惹恼她为乐,可别的不行,说几篇大道理镇压镇压他的嘴皮,让他鸣金收兵倒也不是难事,只要在他怒极动起手来之前见好就收……总之,三番两次后,李萱已经慢慢学会在周煜镛失控之前停止战争。
日子顺顺利利过下来了,日夜相处,李萱多少看得出来周煜镛对周敬镛、周旭镛有心结。
不,这样说并不公平,他是对整个后宫、整个天地都存了心结,他喜怒不定、孤傲难驯,还有些残忍暴戾、任性乖张。
他一个不称心就会张狂地发飙,会虐打宫女太监,他痛恨阳光,他喜爱阴暗,他不许永平宫里出现笑语。
他说:“我就是喜欢看别人被折磨、被羞辱,喜欢别人因为失去而自怜自卑。”
他说:“我就是喜欢别人妻离子散、家庭破碎。”
他说:“你不准笑、不准幸福,不准把日子过得舒心,那会令我碍眼。”
他说出来的话很变态,可说透了,他不过是在追求残酷的满足感,然而在发泄过程中也难掩他自身的凄苦,这样的他让李萱提不起恨意,反倒是油然升起同情。
比较让李萱为难的是周旭镛的态度,他时常过来,在周煜镛一副似笑非笑的眼皮子底下见她,他总是送来东西,一些她用不着也没有心思用的物件。
她并不乐意见他,不管他是因为罪恶感或者想待她一如过去,都不愿意。
但他是王爷,连永平宫的主子也阻止不了他的拜访,她能说什么?皱起细细的柳眉,她放下手中书本,凝目望向屋外。
屋子里安静得过分,偶尔有几声雁鸟凄凉地鸣叫,风扫过树叶沙沙作响,日光倾泄,透过窗棂落在地上,形成淡淡的影子。
李萱看一眼坐在桌边描花样子的沉鱼、落雁,忍不住笑了,她们两人样貌普通,沉鱼皮肤微黑,落雁嘴略阔,虽称不上丑陋,但宫里挑人都是选些头脚整齐、样貌适眼的,相比之下,她们的样貌就略略……她们这般长相竟让周煜镛恶意地取上沉鱼、落雁这两个名字,不管走到哪儿,都遭人嘲笑,可也没见她们有半分火气,只会憨憨一笑。
有时想想,她们手脚虽有几分粗笨,却是个实心地的,没什么野心,只一心一意想平平安安待到二十五岁、攒够银子放出宫去。
这样的人被分派到永平宫,也不是坏事。
把书摆在榻间,李萱起身。
“公主,你要做什么?”
沉鱼走到她跟前,笑眯两只小眼睛。
“我去做几个菜,说不定五爷会过来这里用饭。”
“我去给公主打下手。”
落雁放下笔也跟着上前。
五爷吩咐过,要小心看着,不可以让靖亲王把公主给带走。
“一个跟我去、一个留着吧,如果五爷过来,至少有人递茶倒水。”
“我去吧,我的手脚伶俐。”
沉鱼急急毛遂自荐。
她哪里手脚伶俐,她不过是讨厌做绣活儿,可李萱没戳破,让落雁留在屋里,领着沉鱼到后面小灶房做午餐。
对于厨艺,李萱很有几分天分,她遗传了母亲秀娘的巧手,也得到她几分绝学。
永平宫的小灶房本无人使用,李萱来了以后便据为己用。
平日里,他们吃的是御膳房送来的吃食,只不过周煜镛虽然是皇子,因不受皇帝看重,再加上永平宫本就位置偏远,每回饭菜送来不是晚了,就是冷硬得让人难以下咽。
李萱发现灶房后头有块荒废的菜园,爬满丝瓜藤还有一堆野菜,沉鱼家里务农,她自告奋勇把菜圃略略整理后,她们便有了吃不完的丝瓜和蔬菜,李萱又托小太监买来几只鸡鸭养着,有菜有蛋,生活越过越舒坦。
上回,周煜镛见到又是满桌冷食,肉上面还浮着一层肥油,一个火大把桌子给掀了,满肚子火气想过来找李萱发泄一番,没想到却见她和沉鱼、落雁围着桌子吃着热腾腾的饭菜,还有说有笑,欢乐畅快。
这让他更生气了,凭什么她们的日子可以过得这般舒坦,他板着脸进屋,本想把她们的桌子也给掀了,可是敌不住饥肠辘辘,他夺过李萱的碗筷,坐下来把满桌子菜肴一扫而空,自那之后,他三不五时便会过来蹭饭吃。
自己开小灶,要炭、要米、要油盐酱豆类,落雁不时得去同小太监们周旋,开销虽然大了些,但李萱认为值得,周煜镛那么难讨好,现在有了门路,她哪能不卯足劲,尽全力套好关系?她相信,人心是肉做的,等到他们再多建立几分情谊,她向他提出宫想法便不难了。
李萱烫一个青菜、闷熟一碗丝瓜,再蒸几颗咸蛋,当她们将菜端进屋里时,却发现里头坐的不是周煜镛而是两名不速之客。
她忍不住在心中哀叹——久违了,月屏公主与婉清姑娘。
周月屏至今仍未婚配,江婉清却已经许给三皇子周勍镛为侧妃,周勍镛成亲后便出宫建府,但江婉清为了对付三皇子妃,提升自己在王府中的地位,不遗余力地讨好淑妃和周月屏,经常递牌子进宫。
站在门口,李萱犹豫不已,她早就明白离开冷宫难免要面对一些人,不管是喜欢或不喜欢。
因此她足不出户,企图求取几分安宁,却没想许多事便是自己不招惹,也会自动送上门。
李萱将托盘放在柜子上,垂眉敛目走往两人面前,屈身一福,低头轻道:“月屏公主、侧妃娘娘。”
“看来高高在上的怀玉公主还记得咱们呢。”
周月屏嗤笑一声,满眼阴厉。
李萱没理会对方的恶意,她不想惹事,只想赶紧把这两尊大佛送出去,她给沉鱼、落雁使了眼色,她们虽迟钝也知道来者不善,急急忙忙出屋去讨救兵。
见李萱久久不吭声,江婉清扬起声调说:“看来在冷宫关上几年,倒是关出几分规矩。”
李萱淡淡笑着,她不会为这样的言语而生气,以前她的清高是面具、是刻意装出来的,现在则是已经刻进骨子里,寻常人哪有本事惹怒她。
何况她明白,她们那是心虚,底气足的人根本不需要靠贬抑别人来提升自己。
她的微笑看进周月屏眼底,引发她一股无名怒气。
“你在笑什么?”
“没有,只是见到公主和姑娘,心里头高兴。”
“看见我们你高兴?可惜看见你,我们却开心不起来。”
周月屏转身,翻了翻桌上的书册,讥讽地对江婉清说:“瞧,人家果然是神童、是才女呢,一出冷宫便迫不及待重拾书本,怎地,想进国子监不成?可惜啊可惜,那里再没一个二皇子给她撑天。”
李萱静望她们,波澜不兴的脸庞上唯有淡然笑意,她明白对方的心眼小,芝麻大的事也会看得如泰山般重,眼前她只能尽力不让对方挑毛病,免得遭泰山压顶,那才是真倒楣。
江婉清瞪向李萱,视线定在她脸庞那道伤疤上,她不明白,李萱明明已经变成丑陋女子,凭什么还可以如此自信?这是她最碍眼的地方,以前她名不正言不顺,不过顶了个公主名号,讨得皇后的开心便心高气傲。
如今没有皇后可依恃,名声臭了、容颜毁了,皇上又把她放在五皇子房里,这举动摆明她早已不受待见,而她明明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是的人,凭什么有如此态度?所以她们讨厌她,越来越讨厌,讨厌得不刨她两下,心底就不痛快。
“怀玉公主,你大概不知道你进冷宫之后,靖亲王就迎娶王妃进门,没有你在中间纠缠不清,人家小夫妻感情可好得呢。”
江婉清得意说道。
李萱不接话,微侧头看着掌心上的粗茧,依旧笑得云淡风轻。
“二皇嫂性子温和亲切,连父皇都夸奖呢,去年淑妃娘娘生辰,她花好几个月时间绣的观音图,连皇上都说好。”
周月屏接话。
“可不,人美心巧,这样的人才配得起靖亲王,不像某些人啊,仗着几分颜色就以为自家的染坊天下无双,也不想想那骨子里流的不就是贱民的血吗?”
“你没见那蔷薇再怎么装腔作势,终究学不来玫瑰的高贵。”
“怎能不装呢?难得呀,猴子冠上个公主头衔,也会比莲花指呢。”
周月屏与江婉清一搭一唱说完,两人掩嘴大笑。
“可不是嘛,还以为穿上衣服就成公主了呢,旁人分不清,咱们这些知根底的还能不明白?”
她们一人一句说得好不尽兴,李萱却没把她们的话听进去。
她们说得兴头起,李萱却是一副无关痛痒的局外人模样。
李萱置身事外的态度让等着看好戏的两人渐失笑容,她们越是讽刺,心中的怒火越是炽盛。
是怎样?她到现在还以为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仍然不把人看在眼里?轰地,怒火蹭上脑门,江婉清一掌拍在桌上,“你那是什么表情!”难得地,周煜镛带起笑意,微跛的腿轻快起来。
光是背影,也能轻易教人看清楚他的快乐,跟在他身后的宫人互视一眼,虽没交谈却也忍不住脚步欢快。
五爷啊,就要出头天了呢!前几日,李萱和周煜镛又对上了,周煜镛要她乖乖听从他才有好日子过。
怎知李萱却说:“凭什么?”
周煜镛一听,脸色白得像鬼似的,吓得永平宫里的下人以为他又要对她动粗了,没想到他只是冷着脸、眼底冒着火,却什么动作都没有。
李萱又说:“凭什么你什么事都不做,就能得到别人的看重?那么,那些战战兢兢、每天为前途拚搏的人算什么?”
两人的争执经由小瓶子之口传到周旭镛耳里,一整天,他眉开眼笑,快乐得近乎张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