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听说五弟后来上了奏摺,周旭镛便悄悄地动了点手脚,让皇帝看见他的奏摺。
“主子,您也同小瓶子说说,什么事这么乐?”
小瓶子走上前,在周煜镛耳边说着。
周煜镛拉弯嘴角,扬扬眉毛,眼底的孤傲被喜悦取代,他被父皇夸奖了!那日他与李萱争执,当晚彻夜辗转,她的话在耳际翻来覆去,他一个激灵翻下床,没让人进屋子伺候,自个儿磨了墨,洋洋洒洒地写下一大篇盐税法提纲。
墨汁方收干,他就将奏摺给递上去,他压根儿没想过父皇会看见它们,他只是想同李萱赌一口气——看吧,我做什么都没用,没有一个皇后娘亲,没有父皇看重,我什么都不是。
他把对盐税的看法写成摺子呈给父皇,原是打算用那件事掐死她的话,让她明白天底下的事不是想做就能做得成,这世界上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世间不是只有光明磊落,更多的是黑暗污浊。
可……谁知道,父皇会当着所有大臣面前夸奖他,说他有见识,还要他回去准备准备,五日后到御书房,同几名辅国大臣共商他所提的盐税法。
他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骄傲过,当所有人的眼光集中在他的身上时,他的晦涩褪去、自卑离席,第一次,他抬头挺胸,觉得自己是个名符其实的五皇子。
这该归功李萱。
虽然周煜镛并不那么乐意承认,但事实不会因为他的忽略而改变。
过去两个月,他讨厌她、厌烦她,甚至时不时向她寻衅,偶尔还出现想要对她动手的张扬怒气,可她总是一脸平静,文风不动地回他一篇大道理,令他不服气、企图抗辩,却在静心下来认真思索后,不断重复想起,第一次到她屋子吃饭的事——那日端来的饭菜冷了,浮上一层恶心的油,他气得又发火,摔掉满桌碗盘,吓得宫女噤若寒蝉。
小瓶子连忙去把李萱给找过来,她一进门,脸上不带半分表情,只是低下身将碎片一一拾起,她一面捡一面说话,也不知道是在对谁讲,或只是在自言自语。
她说:“权势只能吓人一时,不能唬人一世,有力气愤怒,不如拿去追求成功卓越。
成就是努力来的,不是吼骂来的,轻贱旁人并不能使得自己更显高贵……”收拾好碗盘,李萱无视他的怒气,带着沉鱼、落雁离开他的屋子。
他肚子饿,气得想找她再吵一架、在她身上发泄怒气,于是阔步走到她屋前,没想到见到她和沉鱼、落雁正围着桌子吃饭,不是御膳房做的,是她自己开的小灶。
两盘青菜、一碗鸡肉,分明不是上得了台面的食物,可不知道是不是饿得凶,挑衅的心情在看见那些菜时,他忍不住大步进屋,半句话不说地抢下她手中的半碗饭,扫光满桌菜肴。
李萱不语,只是偏着头静静看着狼吞虎咽的他,脸庞上带着温暖笑意,像看个孩子似的。
见他饿得紧,她又和沉鱼转进小灶房烫了蔬菜,弄来一盘炒蛋。
他得了便宜还卖乖,讥笑她,“什么时候怀玉公主变成厨子?”
她没被他惹毛,眼角含笑,回望他,“是庖丁就让他去解牛,是伯乐就让他去相马,是鲁班就让他去弄斧,是高祖就让他去治国,人本该尽其一身才能,为自己、为旁人做点事,我善厨艺就别浪费功夫,不管这工作是高贵或低贱……”她说了一大篇后,顿了顿,问他,“至于你,除了做五皇子,还想做些什么?”
她的声音淡淡的、柔柔的,没有半分强迫人的口吻,但就是会让人把话听进耳里、记入心底。
他性情孤癖又反骨,分明把她的话听入心,分明觉得她的话有道理,却还是忍不住冷嘲热讽。
他说:“一个动弹不得的人能做什么?一个充满不幸、处处受挫的人,能够做什么?”
李萱没有露出半分嘲弄,只是眼神中有让人厌恨的悲怜。
半晌,她轻缓开口,像是怕吓着他似的。
“受挫是好的,它会加深你对生活的理解;磨难也是好的,它会让你对成功的内涵更加通透;不幸也非坏事,它会让你对这个世间的认识更成熟。
而你,从来不是动弹不得的人,你还有脚,虽然它不如旁人的俐落好使,但一样可以带你畅游天地,它影响不了你聪颖的脑子,改变不了你的雄心壮志,除非……”
“除非什么?”
他冷眉问。
“除非你的心让那些你不在乎的人,用恶毒言语所蒙蔽,除非你相信自己动弹不得,做任何事只会失败受挫,那么你将渐渐地变成他们想要你变成的那种人——无用、颓废又自轻的男子,最终你将顺遂了敌人们的心意。”
“话说得容易,如果是你,你能不在乎别人的批评?”
她莞尔一笑,说:“很难,但我会努力无视他们,因为我明白,一匹英勇的奔马,绝不会因为被苍蝇咬了几口而羁绊住它的脚步。”
他与李萱的相处就像这样,他是把槌子,她却是团棉花,他使尽全身力气敲打仍打不出她的忿然,只打出自己一身无奈。
第七章 激励起了大转机(2)
那日之后,他并没有改变什么,只是偶尔反覆思索她的话,而她也没有逼迫他,每日还是过着同样的生活,看书、做针线、煮菜,不同的是,他绕到她屋子里的次数越来越多。
然后不知不觉间,他开始在她身边读书写字,开始在她屋里吃饭。
他们是朋友吗?并不是,她于他而言还是个讨厌的女人,还是周旭镛硬塞到他身边的垃圾,他讨厌她,却没办法否认……他喜欢李萱身上散发出来的恬淡气息。
他很喜欢用恶意的口吻,在她发呆时说:“你在想着二皇兄吗,别傻了,人家和王氏感情好得很,你想破坏?没门儿。”
他想激得她张狂,可李萱却眼含笑意地反问他,“人非要沉浸于一段美景,不断回味咀嚼,百般缠绵才行?”
“你敢说,你已经放弃那段美景?”
他咄咄逼人。
“何来放弃?那番美景从来就不是我的。”
然后她低下头继续看书,他转开眼睛,发现站在门外的周旭镛。
二皇兄脸上说不清是什么表情,他厘不清皇兄的想法,只见他静静地看着低头的李萱,须臾后离开,二皇兄没跛,但脚步却带上沉重。
他看不透李萱,更看不透二皇兄,不明白他们演的是哪一出,但自从那次之后,他再没有在李萱面前提起过二皇兄。
刺伤她,他已失却起初时的快乐。
他想过也许有朝一日,自己不再那么讨厌她,他们或许可以……拉开嘴角,周煜镛加快脚步往李萱的屋里走,他要告诉她,除了做五皇子,他确实还能够做些什么。
没想到,人未至,他先听到江婉清发怒的声音。
李萱抬头,发现江婉清与周月屏满脸怒容,无奈轻喟,“对不住,我分神了。”
“你这个下贱的丑八怪,别以为父皇把你给了五弟,你就会变成真正的皇家人,还早得很呢,五弟得为皇后娘娘守孝三年,到时你已经人老珠黄,就算他是个跛子,好歹是个货真价实的皇子,岂能配你这个又老又丑的贱婢。”
李萱没反驳,点头轻声道:“多谢公主提醒。”
周月屏没想到她竟会是这样的反应,她的恶毒像石头丢进大海似的,激不起半分浪花,这让她更抑郁了,一腔怒火不知该往哪里发泄,她恨恨地抓起手中杯子就要往李萱脸上摔去。
“住手!”周煜镛进门,满面怒容。
周月屏回头,她岂会把周煜镛看在眼底?她的母妃可是执掌后宫的淑妃,很快就要成为皇后的人呢!看着周煜镛的怒容,她扬起尖刻的笑意,连他也被李萱收服了?哼,她把杯子往地上一砸,啪!杯子碎了一地。
“你、你居然……”
“我为什么要住手?叫你一声五弟是看重,说透了……你母亲是什么身分哪?”
她抢下话,仰起鼻子冷哼一声。
明明白白的看低,清清楚楚的贬抑,这口气周煜镛哪里吞得下去。
周月屏成功地激怒周煜镛,他冲上前,扬起手就要往周月屏脸上落下巴掌。
李萱不愿事端扩大,抓住他的手腕拚命阻止,可周煜镛已经失去理智,哪肯罢手,他大手一挥甩开李萱,抓住周月屏的手腕,不轻易放过她。
江婉清见状冲上前来拦,可她毕竟是女子,哪有周煜镛的力气大,几个拉扯后她被摔到墙边,跌倒时撞翻茶几,上头的花瓶掉下来又砸出满地碎片。
周煜镛并不打算息事宁人,抡高拳头,眼见就要闯祸。
情急之下,李萱扬言,“你何苦呢,何苦跟着跳梁小丑绕圈圈,你是心高气傲的五爷啊。”
几句话,李萱止下周煜镛的动作,却没想到这些话狠狠地勾起周月屏的满腔怒涛。
一个冒牌公主居然说她是跳梁小丑?!有没有搞错?那贱婢的爹娘是给人提鞋驾车的,竟讥讽她这个淑妃唯一的独女、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是小丑?这会儿就算周煜镛肯放过周月屏,周月屏也绝不肯放过李萱了。
她恨恨冲过来一把抓起李萱的头发,飞快往她的脸上甩去一巴掌,转眼间,李萱脸颊浮上五根鲜明的指印。
周月屏还不解气,脚一踹,把李萱踹倒在地。
跌倒时李萱下意识用手去撑,不料一阵刺痛传来,她这才发现地上的破瓷扎进了她的掌心,抬起手,鲜血顺着她的手往下滴落。
事情在瞬间发生,屋里一片紊乱。
“你这个贱人,二皇兄不要的垃圾,别以为谁可以护得了你,不过是一个跛子,我还不放在眼底……”周月屏不肯住手,她死命揪住李萱的头发又吼又闹,不管周煜镛的拉扯,对李萱拳打脚踢,一心想毁掉李萱那张让她满心愤懑的脸。
“很好,我倒要看是谁才能让你放在眼底。”
冷峻的声音传来,怒叫声戛然终止,众人停下动作转身,发现周敬镛和周旭镛站在门口,他们的脸色严厉冷肃,像寒冰似的。
周月屏心头一凛,呐呐松开李萱的头发。
趁着宫女进屋收拾,周敬镛在教训周月屏与江婉清同时,李萱悄悄转进寝屋,拿出伤药为自己包紮伤口。
她先用针尖将碎瓷从伤口中清除干净,咬牙忍痛,再将手掌心放进盆中,用清水洗净。
她说服自己对疼痛的容忍力已经高度了不少,然后紧咬下唇,双臂微微颤栗,将手泡在盆中,紧闭上双眼,她必须找一点话来激励自己。
“不怕,高山寒土终使苍松翠柏更加挺拔,司马迁受宫刑,文章方能字字珠玑、创造出史记,岳飞十二道金牌殒命,却遮掩不去他一片赤胆忠心,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话说得咬牙切齿,把自己弄得像岳飞、司马迁似的,周旭镛走进李萱屋里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幕。
恍惚间,他回到从前,好像她还是那个十二岁的小丫头,而自己是十六岁的少年,每次闯祸了、不如意了、怕被修理了,她就要闷着头念上一大篇似是而非的道理,听得旁人想笑,再大的火气也消失无踪。
那时他是怎么做的?他会把她抱紧,一次又一次重复说着:“萱儿不怕,二少爷在,谁欺负你,我去给你讨公道。”
他喜欢这样做,喜欢她小小的、香香的、软软的身子贴在自己怀中,喜欢哄她、哄出甜美笑容。
如果不是那盆清水中融出血红,他会忍不住笑出声的。
看着李萱发抖的肩背,周旭镛下意识地上前,还没搞清楚自己想做什么时,手已经自动自发一把将她拉进怀里。
“萱儿不怕,二少爷在,谁欺负你,我去给你讨公道。”
萱儿……好久没听见他这般叫唤自己,几句熟悉到不行的话,让李萱红了眼眶,一份铺天盖地的温暖从头罩下来,教她不自觉地沉溺。
顿时,她忘记要谨守本分,忘记该保持距离,忘掉身后的那个人早不是她的二少爷,忘了她与他……早已失却过往情分。
然而,她并没有允许自己沉溺太久,回过神,她抬眼对上他紧蹙的浓眉。
唉,她又一次自取其辱。
她啊,到底要走到什么地步,才能彻底将他自心底刨除?怎么在冷宫里口口声声放下的东西,一走出冷宫便不算数?她该认错的,但抱歉两字怎么都吐不出口,咬牙,她痛恨自己。
“煜镛已经让人去请太医。”
看见她的懊恼,他柔声说道。
“不必,只是小伤。”
她飞快转身对他,两道柳眉拧扭成团,发狠似的拿起桌边的烧酒浇入伤口,一阵撕心裂肺的痛,痛得她忍不住倒抽气,她死命咬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看见她受痛,他扳过她的身子,按捺不下满腹怒涛,一把抓起她的手,怒问:“你耍什么任性?”
她没因为疼痛而落泪,却因为他严苛的话,鼻间涌起酸意。
耍任性?开什么玩笑,她有什么资格任性、凭什么任性?他不知道任性是要有条件、有背景、有仗恃的吗?李萱咽下委屈看他一眼,抽回自己的手,低下头不搭理他,咬牙再浇一回水酒,然后迅速擦干伤口,用干净的布条替自己包裹好伤处。
不在意,她不断告诫自己,她不在意的!他爱怎么想都与她无关,他早已不是她的二少爷。
旭镛见她不理会自己,一把握住她的肩头,将她整个人转过一大圈、面向自己。
她倔强低头,把视线定在脚底下,打死不肯抬眼望他。
“看我!”他命令。
李萱不耐烦地甩开他的手,退一步、退两步,直到退至墙角边才抬头正眼迎视他。
她才不想解释,但那口气卡在胸口,心翻腾不休,不说出口,她心头痛。
“王爷弄错了,奴婢在冷宫向来是这样处理伤口的,若是非要等到太医大驾光临,怕是手脚都烂了,请王爷放心,奴婢不是矫情、不是任性,只是习惯使然。”
李萱几句话说得周旭镛的心一紧,眼底隐约闪过寒意。
她抬高下巴,骄傲得像只凤凰,她的眉宇间带着倔强,清冽的双瞳找不到过往爱娇的柔情,她瘦得厉害,彷佛风一吹便要倒下,她习惯散着发,让长发掩去脸颊伤痕,明明有着苍白的脸庞、无血色的嘴唇,她却站得比谁都挺。
这三年,她是怎么过的?“对不起。”
他低头。
对不起什么?对不起他为了王馨昀将她囚入冷宫,对不起他不在乎她的心情,还是对不起他曾出口的恶毒言语?哂然一笑,李萱再度武装自己。
“不关王爷的事,是奴婢咎由自取。”
旭镛还想再说些什么,周煜镛已经领了太医走进门,他看也不看旭镛一眼,抓着人就往李萱面前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