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萱看看左右,考虑要退避还是迎战敌军。
眼下周遭无人,不管她示软示硬都没差,反正周月屏的目的是毁谤羞辱她,不管她的态度是好是坏,周月屏都不会轻易放过,李萱的嘴角浮上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既然如此……何不教自己畅快一回?她静静地看向周月屏,一语不发。
被李萱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目光盯着,周月屏竟然觉得头皮发麻,有那么一瞬,她想转身逃跑,可是江婉清在一旁看着,为不教她轻瞧了,周月屏挺直背脊朝李萱望去。
李萱微微一笑,柔声道:“还请公主自重,粗鄙的言词少说为妙,免得低贱身分,污辱了您尊贵血统。”
血统一直是周月屏用来批判李萱的重点,她笑着把话给还回去。
周月屏有片刻的怔愣,她不敢置信李萱居然敢反抗?过去,她顶多用那种让人恨得咬牙的高高在上目光看自己,没想到今日她竟敢顶嘴,早就憋屈在胸口的怒气像被针扎破似的,周月屏上前两步、两手叉腰,怒道:“本公主不过说几句玩笑话,还引出人家一串教训,果然是乡野村姑!泼妇骂街、伶牙俐齿,让人连话都应不出。”
“有理行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
公主无话可应,若非无理便是腹笥甚窘、胸无点墨,不知公主是前者抑或是后者?”
她语调中不带半分怒气,慢条斯理,彷佛眼前的女子是粗鄙贱民,不屑与之计较。
李萱骂她没读书?!倏地,周月屏一把火气往脑门上烧。
对,她就是不爱念书怎样?女子无才便是德,母妃说过,就算李萱把满箩筐的书全塞进肚子里,也掩盖不了她是贱婢的事实。
她周月屏天不怕地不怕,怎会怕个不要脸的贱婢?周月屏黑着脸推开江婉清,上前一大步,指着李萱鼻子怒道:“李萱,你别仗着皇后娘娘宠你,便目中无人,看清楚,这里是后宫,我是主子、你是丫头,没让你跪地回话已经是厚待,你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
“想来月屏姊姊是忘记了,萱儿是皇帝亲口封的怀玉公主,真可怜呵,年纪轻轻便如此健忘,难怪连一阙词都凑不齐头尾。”
闻言,周月屏再收敛不起满腔怒气,她扬掌往李萱脸上甩去,啪地重重一声,李萱受惊,猛然抬首,目光中带着吓人的凌厉,骇得周月屏连忙把肇祸的手缩回背后。
她……这是哪里来的气势,彷佛她才是真正的公主?“我、我……没打人……”她把“打”字说得很小声,几乎听不见。
就算不爱念书,君子动口小人动手的理儿她还是懂的,何况在后宫无事挑起争端教人知晓是要挨罚的,她越说越是气弱,不自觉心怯地倒退几步。
李萱怒极反笑,顺着她的话,口气阴恻恻地,看向雪雁问:“是啊,又没人,怎会挨了那么一下,难不成是恶……”她敢说她是恶鬼!李萱没说完的话,周月屏听懂了,心头一怒,又抢上前想打人,这回雪雁早有准备,急急挡在李萱面前。
“你敢说我不是人?你敢藐视皇家公主?我要同父皇说去!”李萱笑得甜蜜,却透出教人心惊胆颤的寒冽,一阵不祥预感慢慢爬上周月屏的脊梁,她头皮发麻,背后不知不觉出了一身冷汗。
李萱柔声道:“月屏姊姊说的是什么话,我不过是顺着你的话说,何况月屏姊姊怎么会是尔等凡人?月屏姊姊是仙女啊,忘记了吗,前日春宴中,惠妃娘娘不是夸你琴棋书画样样精,宛如天仙下凡尘,萱儿不过是顺了惠妃娘娘贵言,这也错了?”
几句似笑非笑的话,狠狠地煽了她的脸,周月屏更加怒上心头门。
什么琴棋书画样样精,她的琴音是五音少四音,下棋对她而言,唯一的规则是耍赖便能赢,而书与画,大概勉强能与白云寺大和尚画的符一较上下。
知根底的人自然晓得周月屏能看的就只有那张脸,偏偏美貌又让李萱给狠狠压在下面,这已经足够让她气恨难平,如今李萱又提及周月屏上回出的丑,更是往她痛处踩。
话说那日春宴,惠妃那番话根本不是夸,而是在掀周月屏的底,在场的人听了无不掩嘴偷笑,可皇帝却误信为真,要周月屏当众挥毫、下笔成诗。
周月屏硬着头皮上场,却半天挤不出一个字,皇帝不耐烦,要她随便背一阙词,她肚子里没半滴墨水,别说词,连三字经都背不全,好不容易写出个“春”字,却写得歪歪斜斜,比蝌蚪还难辨认,惹得皇帝震怒,质问淑妃如何教导女儿,淑妃被指责得下不了台,皇后只好让李萱出来圆场。
她七步成诗,落笔成韵,得到满堂喝采,落实才女名号,从此更加深她与周月屏之间的嫌隙。
周月屏原被李萱的目光吓得退缩,可她几句话却狠狠地拂了她的面子,周月屏再也不管不顾地冲上来,对着李萱劈头就是一阵好打。
雪雁不敢对主子动手,只能企图把人分开,但江婉清不让雪雁插手,硬是横在雪雁前头阻挡。
李萱样样都好,独独打架是软脚虾,她只会左躲右闪,可周月屏豁出去似的打得凶狠,李萱避无可避,身上、脸上接连挨了好几下,脖子亦被抓出两道红痕,根本是一面倒的挨打。
雪雁急得跳脚。
怎么办?主子今天是哪根筋出错,讨得口头便宜,却要落下满身伤,不划算啊。
第三章 公主饭碗不好捧(2)
“你们在做什么?”
周旭镛带着怒气的声音横插进来,喝止住两人。
李萱闻言退开两步,而周月屏见到周旭镛也吓一大跳,任由江婉清将自己拉开。
见势,江婉清拉起周月屏向周旭镛行礼。
周旭镛不理会江婉清,清冷的目光在周月屏和李萱两人身上掠过,周月屏尚好,只是衣服头发略乱,李萱就狼狈了,头发被扯得乱七八糟,右颊肿胀通红,左脸也没好到哪里,脖子上头还有两道让人怵目惊心的血渍,他拧紧眉头,一语不发。
周月屏紧咬下唇,决定先发制人,她抢上前拉拉周旭镛的衣袖哭道:“二皇兄,李萱欺负人。”
“欺负?”
目光刻意地又在两人身上转过一圈,嘴角衔起嘲讽。
顺着周旭镛的目光,周月屏看见李萱狼狈的模样,再反观自己,这话是怎么都说不通的,可她哪肯低声下气认错,怎么说她都是正牌的公主,哪像那个挂名的,何况赏花宴时,她不过对李萱流露出几分忿忿不平,父皇看在眼底非但不心疼,反而怒责她有力气去嫉妒别人,不如把力气拿来反省,为什么同是女子,人家才华满腹,自己却是个草包。
倘若今日之事传进父皇耳里,定要认定她嫉妒、无事挑衅,届时她哪还能有好果子吃?所以,她绝不认错!不论如何,那盆脏水都只能往李萱身上泼,她扯扯江婉清的衣袖,让她替自己说话。
江婉清见有机会在二皇子面前说话,面露喜色,急急道:“李萱牙尖嘴利、字字刻薄,公主性子耿直,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刁钻,一时忍不住便……”
江婉清楚楚可怜地低下头,眼角向二皇子勾了勾,人人都说她有一双漂亮的眼睛,但愿这一眼能让她在二皇子心头烙下印。
“是吗?”
他无可无不可地瞟了江婉清一眼,却见她羞红双颊,呐呐回应,“公主是二皇子的亲妹妹,是什么性子二皇子定也明白,她从来就不是个惹事的主儿,今日若非李萱咄咄逼人,哪有此事发生。”
宫里传言二皇子不待见李萱,如今李萱满面狼狈也不见他维护几声,可见得两人童年的感情早已荡然无存,因此,她想也不想便落井下石。
语毕,江婉清抬眼,这才发现二皇子看着自己的眼睛多了几分狠戾……怎么会?哪里出了错?难道宫中传言不实?周月屏也发现状况不对,匆匆低头,委屈地对周旭镛一福身,道:“二皇兄,月屏有事先告退了。”
随即拉着江婉清快步离去。
人都走了,李萱自该屈膝告退,只是……这些年,两人只是远远一见便错身而过,没有交谈、没有联系,连最基本的兄妹情谊都没有,他于她多了几分陌生。
今日他靠得这样近,她才发觉过去三年,她忙着成长、忙着蜕变,而他,亦不遑多让。
李萱目光不由自主地停在他身上,周旭镛身形更显高大,她必须仰头才看得清,他的面容已不复当年的白皙玉润,带兵操演让他的皮肤略显黝黑,深邃的瞳仁反射出淡淡光泽,眼前的他已脱去稚气,变得仪表堂堂、丰神俊朗,深刻的五官像是精致雕刻般,每一分、每一寸都恰到好处,让人在为他沉醉的同时,浮现自惭形秽的念头。
他成熟了,像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不发一语便能打发两个泼辣女人,他身上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势,让人无法忽略,任何人走过他身边皆会不自主矮上一截。
他依然讨厌她吗?他还介意未来她将成为他身边妻妾中的一员?如果不介意,是否代表她有机会披荆斩棘、勇往直前,在他心底占住一席之地?她满脑子胡思乱想的同时,周旭镛也在观察她。
大哥说过,李萱已经与过去不同,在她身上,再也找不到那份活泼爽朗,虽然她美得教人惊艳,却总觉得缺少什么似的,不知道是后宫养不出纯真的女子,还是因为家祸让她骤变。
他幽深的眸光定定落在她身上,李萱十分狼狈,但周身仍散发出一股高高在上的清冷气质。
在后宫里她并不显摆出脱,虽然时时传出于她不利的谣言,也不见她辟谣,还以为她是受气了,长年在皇亲围绕下变得自卑,变得怯懦无助,没想到,她会是这番模样。
“无话可说?”
他淡淡丢下四个字。
要说什么?能说的话不是都让周月屏说完了?她不习惯辩解的,她比较习惯用不屑却冷漠的态度回应攻击,但是……三年了,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同自己说话,她应该回几句什么。
深吸气,她未经太多的思索,直觉回答,“这件事,我并没有错。”
“所以理直气壮?所以不能理直气和?”
难怪于她不利的谣言不曾间断,光是这副态度,就足够让那些心存不平的公主、嫔妃用口水将她淹死。
笨蛋,她不晓得宫里有多少冷箭准备朝她发射吗?他在心底悄悄骂她。
“这世间,并非人人都能够讲理。”
李萱微蹙眉心,她不是不知道自己今天的行为有错,她只是太自信不会被人窥见,她以为赏花宴后,周月屏的表现已经在旁人心底烙下印象,就算今日之事传出去,别人也只会当周月屏心量狭窄,为赏花宴之事找碴,谁知道她会气得动手,是自己太低估周月屏的愚蠢刁蛮。
“所以索性不必讲理?”
“我只是认为该给适合的人最合适的东西。
比如园丁给花草施肥浇水,却不会给蝴蝶施肥浇水;会给树木修剪枝叶,却不会给鸿鸟修剪羽翼。
对月屏公主而言,与其苦口婆心不如当头棒喝。”
不知不觉间,李萱卸下防备、除去面具,说得句句真心,在旁人面前她才不允许自己这般恣情率性,可她完全没发现自己的不对劲,对着周旭镛侃侃而谈。
“因此,今日事是你一手挑起?”
“若敌军无战意,我军便是擂鼓布阵也打不起一场战争,要说我一手挑起,不如说月屏公主早已蓄势待发,等待这场雷霆万钧。”
只不过她以为手上的伞具足够为自己遮风避雨,却没料到,闪电惊雷会劈得她措手不及。
李萱的回答让周旭镛一哂。
谁说她不一样了?她不过是掩饰得好,骨子里还是那个爱讲大道理、不服输的李萱。
“所以你擂鼓布阵了?”
她咬牙,是,她是擂鼓布阵了,可,她依然没错。
像小时候一样,不服输的李萱总在周旭镛的逼问下不得不低头,却心高气傲地在心底为自己辩驳一声——她没错。
“又如何,打人这件事,我永远当不了赢家。”
她一句似自叹又自怨的话,让周旭镛再也忍俊不住地失笑。
目光微闪,周旭镛瞟一眼亭子后头,他猛然转身,换上冷淡的表情,凝声道:“既然有自知之明就别挑起战火。”
撂下话,他转身离开。
李萱微微张口,却没发出声音。
第……数不清几次,过去三年她只能看着他的背影。
对于他,她永远只能猜测,无法确定,但今天……他插手了她的闲事,她能否把这个状况归类为渐入佳境?李萱的女红相当出色,想起初刚学的时候,十根手指头时常扎满密密麻麻的针孔,那景况还真教人怵目惊心,偏偏她很有毅力,非要逼自己绣出一点成绩。
经常进宫找李萱玩的王馨昀曾经问:“你以前不喜欢女红的,怎么会突然喜欢上?”
李萱回答,“不知道,也许是年纪大了、性子定下,也许因为德妃娘娘是个好师傅,让人忍不住想要追随。”
这当然是玩笑话,事实是,以前有爹娘宠着哄着,她爱做什么便做什么,全随心意,如今没有人可以依靠,她只能做让大家喜欢的事来博得欢心。
她明白皇后与德妃对自己的维护,但她们再疼再爱,终究不是她的亲生父母。
况且,过去的自己有几分傻气,以为可以凭恃着一颗真心,凭恃着情谊便让丈夫看重自己,现在她却从皇后、德妃及许许多多的嫔妃们身上学会,光是靠感情绝对无法支撑一段圆满姻缘,要揽住男人的心思,需要能力及手段。
李萱看一眼王馨昀,她是个很特殊的女子。
她比自己大一岁,却天真得让人艳羡,时光飞逝、人事变迁,自己心境悄悄转变,她却仍然干净得像一方净土,由此可见,被父母亲疼爱着的孩子都是幸福的。
照理说,王馨昀是淑妃的亲侄女,应该亲近淑妃和周月屏的,可她一进宫就往安禧宫跑,还数度表现出对周月屏的不满。
在她眼里,喜欢便是喜欢、不喜欢便是不喜欢,哪里管什么亲疏关系、利害关联,她啊,是再天真不过的女人。
过去,李萱是丫头、王馨昀是千金小姐,但她没把李萱当丫头;现在李萱是公主,她则是相府千金,她依然没把李萱当成公主。
李萱其实想过无数次,会不会有一天她们都成为周旭镛的枕边人?到时候,自己会像德妃之于皇后那般对王馨昀全心全意,还是会与她竞争,企图成为周旭镛最重视的女人?没有女人愿意与旁人分享丈夫,只不过,李萱明白,很多事情不管乐不乐意,它都会发生,她能做的唯有顺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