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辕克笑了,“听起来,我们家钰儿比当公主幸福得多。”
那是个被宠坏的孩子,但她羡慕她。“也只有在备受宠爱的环境里长大,才能养出这样一副性子。”
“对啊,不知天高地厚,成天只会耍赖闹脾气……”
“厚,二哥在背后骂人!钰儿不依。”
轩辕钰不知道是几时来的,一进门就大声嚷嚷,她两手握住轩辕竟的右掌,态度亲昵。
他一身黑布袍,颀长的身影临门而立,丰神俊朗,体态轩昂,那是个一出现就会霸占人们注意的身影,曹璃的目光落在他们交握的双手间,下意识地,她避开眼睛,望向轩辕克。
“谁敢骂你?有大哥替你撑腰。”他带笑道。
轩辕克向前一步,曹璃理所当然隐在他身后。
“灵枢姑娘,你上回说要给我的雪樱霜呢,已经说了好几天都没送来,舍不得吗?”轩辕钰的口气一贯骄纵,听久了便知她是有口无心,不是刻意教人难堪。
曹璃被点名,不得不从轩辕克背后走出来。
“抱歉,一直没得空帮姑娘送去。”她走到柜子旁,工作全交给药铺子里的人。
轩辕钰取了药,凑近她道:“说好喽,你不可以把雪樱霜给别人用。”
她莞尔摇头,不回话。
这药,她是做出来给小小擦疤痕用的,那日钰姑娘见了,硬拿走一瓶,谁晓得一擦上心,或许药效太好,近日纷纷有人上门求药,她全允下,如今钰儿姑娘却说不能给旁人用,不是教她左右为难。
“为什么不可以给别人用?”轩辕克问。
“要是所有女人都跟我一样白,那有什么意思!”她回答得理所当然。
可以这般理真气壮地自私着,得用多少溺爱来惯?曹璃羡慕着。
“小心眼。”轩辕克点点妹妹的额头。
“是啊,是啊,我就是小心眼,我要大哥的妻子比谁都美不成?”说着,她靠到轩辕竟的身上去,笑眯眼道:“大哥,钰儿可是都为你哦,你要懂得感激。”
他没答话,目光淡淡地审视着曹璃,眼底闪过一丝心疼,眉紧绷。她的伤仍旧鲜明……即使他明白,那样的伤不会容易褪去,心仍郁郁。
见大哥不语,轩辕钰接话,“我早说啦,灵枢姑娘好得很,何必多跑一趟。走了、走了,咱们去找尉迟哥哥骑马。”
曹璃低眉,继续沉默。
气氛有些古怪,轩辕克出声,“骑什么马?大哥的伤没全好,怎么可以骑?”
“早好了,还能练拳呢。”亲昵地在大哥手臂上槌一记,脸颊贴靠上。
“大哥,真的吗?”他很意外,那么深的伤口,不养一两个月,怎会好?
“是真的,灵枢姑娘的医术很高明。”轩辕竟的目光始终没离开曹璃身上。
轩辕克轻笑,“看来,玉面观音不是喊假的!”他的笑温和淡雅,一身白衣更加飘逸空灵,他不着痕迹地走到她身边,挡住大哥的眼光。
轩辕竟眉头紧蹙,望了二弟一眼,但他仍是挂着春风笑脸,不沾尘、不惹是非的温温笑意。
“好了啦,在这里好无聊,咱们出去走走。”轩辕钰不满地嘟起嘴。
“我有事和灵枢姑娘谈,你们先说出去。”轩辕竟道。
“有什么事我和二哥不能听?”她不依。
“先出去。”他口气里有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神色一凝,轩辕克看看大哥,再看看曹璃,很快地恢复态若自然,拉起妹妹。
“走吧,我给你带了礼物,去看看。”
屋里,他看她,她望他,两人都不说话。
受伤那天之后,他们只见过一次面,而那次他们扯东扯西,就是没讨论她的假疤痕。
轩辕竟很忙,忙着为新朝廷布局、忙着在丽皇后和沈知清中间制造问题,而民间反弹声浪越来越大就越利于他行事。
目前,十岁不到的小皇帝压不过沈知清,丽皇后再厉害,不过是一介女流,所以沈知清一手操弄大权,逐步废帝。
只不过,即便把持朝政多年,结党营私、党同伐异,仍有一群表面屈从,暗地里不屑与之同流的臣子,这也是尉迟光可以轻易说服乐将军按兵不动的主因,这些人,背地联合起来也是一股强大的力量,她不知道轩辕竟掌握了这股力量几分,但她猜,他胜券在握。
“你不以真面目示人,是为了趋吉避凶?”
轩辕竟一语揭穿她的多年布置,难怪不问,因为只要他想,就可以不费力气地对有事了然。
“你都听到了?”她讶异的是,他竟然在屋外待那么久。
“听到你对二弟说的话?没错。”
曹璃点点头,“这是顺应,低调在后宫是件好事。”
“低调的方式很多,可没听说哪个公主需要用丑化自己来表态低调。”
她凝睇他。轩辕竟没用逼迫的口吻强制她说,可奇怪的是,光他那双淡定的眸子,就是会教人乖乖回答他的话。
想听故事?当然可以,他也赠送了她不少故事。
“我六岁的时候,父皇对我特别宠爱有加,因为我的缘故,经常钦点母妃的牌子,当时的丽妃嫉恨,收买了母妃身边的人,在夜里造成一场火灾,虽然火势很快就被扑灭了,但母妃前思后想觉得不对劲,暗地请文婆婆来——”
“文婆婆是谁?”轩辕竟打断地问。
“她是宫里的药婆、我的师傅,也是我和母妃仰赖的人,她传我一身医术,我五岁就跟着她习医。婆婆用银针扎了寝宫里所有宫女的穴道,被收买的那名宫女禁不住疼痛,说出了实话。 ”
“为了一劳永逸,婆婆将计就计,在我脸颊上贴上伤疤,说是那场大火惹的祸。父皇见我烧成这样,狠狠地责罚了母妃和宫女,从此,便很少召见我们。”
“这个沈丽华,连六岁的孩童都下得了手!”他握紧的拳头,发出咯咯声响,暴张的青筋在额间张扬。
曹璃明白,自己该对他保持距离的,她没忘记他有一个娇俏可人、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可她就是忍不住想要安抚他。
轻轻走近,双手包裹起他紧绷的拳头,慢慢松开他的五指。
她笑着,像一股清泉,滑过他心间。
“放心,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虽然这宫里人都是看高踩低,但因为文婆婆的计策,让我免去许多麻烦。我可以安心习医,再没人来烦我,宫里挑公主远嫁异邦和亲,我总能逃过。”
“我听二弟说,曹念璋的病是你医好的?”
丽皇后与轩辕克果然交情匪浅,连这种情也告诉他,肯定非常倚重于他。
“是。”她承认。
“为什么这样做?以德报怨?”
“第一,念璋皇弟并没做错任何事,他是个可爱的孩子,尚不懂争权夺利,成人的野心与他无关,就算有关,大夫不能挑病人,即使是十恶不赦的歹人,也该由律法来制裁,而不是医者。”
“第二呢?”
“母妃临终前,我答应过她,不管如何,都要想尽办法好好活下来。我尽心为十五弟医病,丽皇后才会相信我对她心无恨意,对那年的大火也没有半分怀疑,唯有如此,不与她为敌,我才能平安。”
轩辕竟提醒道:“可她还是把你嫁给轩辕将军。”他不说轩辕克,说的是轩辕将军,这是私心,至于为的是哪一桩?他没深思。
“也许,那是她回报我的方法之一。”
“什么意思?”
“嫁入将军府,远离即将到来的宫廷之变。”
“你老是把人家的恶意解读成好意?”
曹璃眸光温润一笑,“若解读成恶意会让自己好过一点,倒是可以试试,但事实上,你我都清楚,并不会。怨恨、愤怒,饶不过的是自己,从来不是他人。”
“那你怎么解读,我不处罚那些攻击你的百姓?”
“在上位者,必以德服人,那些百姓错,错在心不平、愤而生,倘若因此加罪,他们对灵枢必定更加怀恨!大将军阻止得了他们的失衡举动,却无法阻止他们暗地报仇。”
他眼底浮上激赏。好个聪慧女子!待在这里是埋没。
“那么你又如何解读我要成就的帝一霸业,向你父皇报灭族之仇呢?”
曹璃期许道:“只要你他日成王,做一个好帝君,让百姓无贵贱、无贫穷,让百官无贪婪、无奸佞,整顿吏治,杜绝贪贿,丰盈国库,重农务本,提介教育,培植人材,让货物畅流,让百姓生活无缺,无战争、不侵略,使甲方升平则无咎。”
“你对好帝君的要求很严。”
“我早说过,皇帝不好当,想坐上龙位就得有鞠躬尽瘁的打算。”
轩辕竟深深点头,朝她一笑。“我会做到的。”
她也跟着点头,回他一个笑容。“我睁大双眼看着。”
两人气氛融洽,仿佛回到过去,回到她尚不知道他是轩辕将军那刻,他是掀开她大红飞凤盖头的男子,他是她……第一个安心托付的男人。
朝廷局势变幻莫测,每天都有新消息传来。
轩辕竟经常在无人的夜里来找曹璃,与她秉烛而谈,他们谈局势、谈未来,谈百废待举的国家该从什么地方兴隆。
越是深淡,她越是为他的见识折服。
大过年时分,岷州发生地区瘟疫,轩辕竟让邱燮文陪曹璃到当地探查疫情,却意外套出贪官为抢夺百姓庄园在井里投毒,没料到,井水与河水相通,导致州里四成百姓上吐下泻,地方大夫查不出病因,未等宫里御医出马,曹璃先一步动手解决了问题。
她一旦查出病因,立即对症下药,将中毒的危机解除。
因此,玉面观音之名盛传,就连宫里都知道有一位玉面观音灵枢姑娘,而百姓感念轩辕将军的心情更是与日俱增。
三月,篑州百姓闹饥荒,官司商勾结,将官仓粮米,以二十钱卖与地方富商,富商再搀入腐米,转手卖与百姓,一斗米从二十钱涨为四十钱,翻涨了一倍。
饥饿百姓吃树根、啃树皮,纷纷生病,就是有钱买米的人家,也有许多因为吃了腐米而发病的。
那次,轩辕竟陪曹璃亲赴篑州,他带着轩辕克自宫里得来的圣旨,代天子出巡,斩贪官、抓富商,抄没他们的家产,这一抄,竟抄出五十万两,由此可知,大曹的官吏腐败到什么程度。
轩辕竟雷厉风行地整肃地方官员,换上一批新官员,这批人全是他暗地培养出来的人材。
五十万两足够他们到别州去买新米和秧苗,再加上灵枢姑娘的妙手回春,篑州的问题很快获得解决。于此,篑州落入轩辕竟的势力范围。
六月,泯川的桃花瘴,年年都有百姓因此闹病,曹璃在瘴气之前到达泯川,投药、指导百姓避瘴、除瘴,百姓感念,建长生祠感念灵枢姑娘。
而宫内情势如同轩辕竟佑料的那般,沈知清与丽皇后之间的明争暗斗,一天比一天剧烈,再加上轩辕克游走在两人之间点火,让父女两人斗法不断。
八月,新皇废了沈知清的宰相之位,换上轩辕克与常仲熙为左相右相,新相上任,第一件事就是释放关押在大牢里,妄议朝政的仕子百姓,并免除秦淮之地的赋税。
这两个政策让百姓大呼叫好,轩辕将军的名声益加水涨船高。
现在,轩辕竟就等着沈知清的进一步动作,他知道,不会太久了。
曹璃深信,沈知清终是竹篮打水,落得一场空,深信最终站上大位的人,心是深得民心的轩辕将军。
尉迟光驾着马车,马车里坐着曹璃,在轩辕竟的同意下,她每月的上旬,出谷为百姓看病,对百姓而言,轩辕将军和玉面观音是朋友,是老天派下来造福百姓的贵人,所有之处,皆受百姓欢迎。
方进森林不久,一匹黑马自远处而至,曹璃掀开帘子,认出那匹马。那是轩辕竟的坐骑,不自觉地,微笑浮起,她低了眼眉。
扯紧缰绳,马在车前停住。
尉迟光对她说:“姑娘,大将军来接你了。”
轩辕竟下马。“走走好吗?”
曹璃点头,下车,走到他身边,尉迟光的马车缓缓跟在后头。
两人缓步并行,今年天冷得早,才八月就起寒意,曹璃轻咳两声,轩辕竟摆臭脸,他脱去身上的玄色披风,套到她身上。
“听说你染上风邪。”他抓起她的手,沉郁的眼光注视着她的眉目,她的脸颊烧得红红的,呼吸微喘。
“小事,吃过药了。”她是大夫,怎会被小小的风邪给为难。
“为什么不提早回来?”病人还医病人,不知道自己的身体也重要吗?
“有许多病患从远方来,一趟路那么远,又拖着病体,总不能不让他们看到大夫吧。”
“城里不是没别的大夫。”他口气闷了。
“病人信任我。”被信任的感觉很好,这里在宫里从没享受过的感觉。
他厉眼横她,她没被吓到,反而笑了,“我听尉迟光说,沈知清开始动作了,他有什么动作?”
“这是后宫干政?”第一次,他把话说得好明白,直指她与他未来的关系。
“后宫?”她斜眼看人,“你有没有说错?”
轩辕竟抿了唇,把淡淡的笑意含进嘴里。“不愿意?”
“不愿意。”曹璃答得倔强。
她知道他很好,知道这等男子是所有女子心仪的对象,但她更明白,后宫嫔妃争宠是什么样的状况,她好不容易从那样的生活里逃出来,怎能再自投罗网。
“为什么不愿意?”
“因为贪心。”
“贪什么心?”
“我要专一,专一对待夫婿,也让夫婿专一对待。”她把话摊明白,喜欢?可以,名份?不必。他给不起她要的,而她,不强求他给不起的。
他听懂她的意思了,拧住眉目,他说:“对钰儿,我有承诺,我必须遵守。”
“我懂,守诺是种好德性。”
她早就打好底,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会停在哪里,她不勉强他的心情,也不想和钰儿姑娘对立。
可话说出口的同时,一股淡淡的悲哀从心中流过,让她措手不及。
“我们……”
“是朋友。”她抢先把话截下。
“只是朋友?”轩辕竟口气不悦,他以为表现得够明白。
“是,就像我和轩辕克、尉迟光、邱先生那样。”她说谎。
“只是朋友?”同样的话,他问第二回,但这次,他少了不悦却多了落寞。
“朋友不好吗?偶尔相聚,几首诗、几阙词,一盏菊花酒热烈了交情,青山同游、绿水同观,这样的交情最教人惬意。”曹璃试着开怀,试着把他脸上的落寞推开。
“你打算这样过一生?”
“没什么不行,玉面观音我当得正起劲,何况你怎么知道,我不会碰上愿意对我专一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