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会料到有妖物想抓我?”
“灵参不都很珍稀难寻吗?既麻溜又爱跑,没有不想一尝灵参滋味的妖,把你摆在这儿,就像鱼线吊着香甜肥饵,会引来多少贪食鬼,我不小心提防怎行?”他走近她,手却是轻抚电掣脑袋瓜,将这小家伙摸得舒服眯眼,参娃瞧了好眼红。
他他他……他难道没看见她惊魂未定,也很需要被抚慰吗?
“叫你待在房里不听,自己四处乱跑,差点肥了其他妖物,这笔账,从哪里算起呢?”不听话的小孩,活该得到教训,房门外有他施展的法术,只要不走出去,她的气味可以轻易隐藏在里头,没有哪只妖能察觉她的踪迹,自然安全无虞。他特别叮咛嘱咐,她当成马耳东风,那么就让她亲身体会一下坏孩子的下场,尝过惊吓,以后就乖了。
他他他……竟然还骂她?
参娃抿起嘴,脸上写满委屈,在心里将睚眦从头骂到脚,再由脚骂回头。
明明是他自己想和武乘凤共处,又贪杯又贪吃,若他同她一声离席,她哪会遇上牛妖鸟妖,险些被吃干抹净?
明明是他惹她心烦,她才会想到园圃里赏月散心吸地气。
明明是他在她身上绑了红绳,害她无法逃命,否则她哪需要窝囊地喊他名字求救?区区牛妖鸟妖根本别想碰她半根参须。
明明是他……全是他害的!
“先把你擒回去刷刷洗洗,瞧你一身泥和脏鸟血,洗干净再来处置你。”睚眦光凭两根指头就反拈起沮丧灰暗的参,用袖子帮她先擦拭泰半血汗,淡淡一句“有没有哪里受伤?”换来她的振奋精神和急忙诉苦,仿佛她等他这句关怀问候等了好漫长。
“那只鸟妖抓得我好痛,它爪子好长好尖,差点要刺破我肚皮,还有还有,那只牛妖舔我后颈试味道,它舌头的触感好恐怖,粗粗湿湿的,一股腥臭味,我都快吐了……”
这行径像极了撒娇,但她忍不住这么做,短短参手,捉紧他正在替她擦脸的长指,借此平息微微战傈。
睚眦耗费最大力气,忍住想折返回园圃,将牛妖碎尸万段的怒火。她的后头——不,她从参叶到参须,整株参身,除他之外,谁都不能碰!
“睚眦?”她发觉他怪异的反应——突然全身崩硬起来——猜想他是在生气吗?另一方面,她也为迟迟等不到他进一步的安抚而不甚满意地低声唤他。
“……不会有下次,谁都别想再动你半根参须。”睚眦目光坚定,凝觑她。
对嘛对嘛,就是要这样哄她、骗她、安慰她,哪怕他只是随口说说,她听在耳里也很受用。
最近老是这样,他一句话,一个笑,一个眼神,都能让她感动心安,轻易平稳她受到惊吓而怦通乱跳的胸口,好似只要他在,烦恼尽数丢给他,他会全盘扛下。
越来越依赖他,越来越信赖他……越来越赖着他。
这样好吗?
她忐忑着,身体却比思绪诚实,放得软绵绵,把全身重量将会到他手上。
在被熬成参汤之前,小小放任一下,应该没关系啦……
* * * *
若说参娃留在武家庄是为了见识一般人类平常起居,住上十来日已经绰绰有余,她却还没开口要走,睚眦不得不怀疑她真打算看她迎娶开乘凤,满足她旺盛的好奇心。
“才不是哩。”参娃听完他的质问,立即否决。
等着他迎娶武乘凤?她比他更排斥这个说法!
“那你为什么不想离开武家庄?”他被武纬文吵得很烦,巴不得马上走人。
“嘿嘿嘿……”她笑得神神秘秘,亮灿眸儿眯了起来,在只有她与他的房里,压低声音说起耳语:“武家庄有处地方很好玩哦,能看戏呢,我还没看到最后结尾,不想就这么走。”
“看戏?”睚眦不记得武家庄哪处有戏台。
“很精彩哦。”
睚眦不由得想起来采参人之言:灵参呀,像孩子一样顽皮好玩,传闻要是有人在山林里讲起故事,它便会来到一旁偷听呐。
半字不假,光瞧她此刻脸上光彩,便知道她有多期待看戏时间。
“在哪里能看到?”睚眦倒想见识这绊住她脚步的戏曲为何。
“还没开始,要再等一会儿。”
她的“一会儿”,是半个时辰之后,她拉他逛完一条街通铺,吃完两碗街边小店热粥的事。
参娃不改诡秘举止,纤指抵在唇上,脚步轻似猫儿,逼他也得学她的宵小行径。她带领他穿过廊门,钻出园圃,绕呀绕,走呀走,已经走到武家庄颇为远幽之处,一墙之隔就是宅子外,听力极佳的他,听见交谈声,一男一女。
参娃蹲下,模样可笑地前行几尺,停步于一扇月形花窗,这儿听得更加清晰。
“……你要我怎么办?!你真无所谓吗?!你一点都不在乎,是不是?”女人哭着,吼着,问着,男人没有回答。
“我有一回不小心逛到这里,听到有人在说话,我想可能是武家庄的丫鬟和长工……不知怎么回事,好像有恶人要破坏他们的感情,逼雌人类和另一个家伙成亲。”参娃做起前情提要,小小声凑在睚眦耳边说。
睚眦不知该佩服自己的聪颖,抑或唾弃她的迟钝。
不用透过月形花窗去瞧说话男女的长相,光从声音他已知道那只雌人类是谁……
武家庄掌上明珠,武乘凤。
“你为何沉默不说话!你勇敢去跟我爹爹说,说你要娶我,我不嫁给来路不明的男人,我喜欢你几乎喜欢了一辈子……你们真要逼死我吗?我决计不会委屈自己嫁给你以外的人,我认定你了!我不惜一死也要为你守身——”
“不许说什么死不死!”男声加入,激动严厉。
睚眦剑眉一挑,倒颇意外男声是“他”。
参娃则是听了入迷,对于女声的坚贞固执感到新奇有趣,情爱之于她,是陌生未知的,浓情蜜意更是她难以理解的境界。
为什么会爱一个人爱到连自己死了都无妨?
为什么会死心眼认定了一个人,就约不更改心意?
“那你跟我去求爹呀……我们两个一起求他,你才是最适合成为武家庄女婿的人选,没有谁比你更熟悉武家庄的一切,它也算是在你手中建立起来的,爹一定会懂……”
“乘凤……”
参娃听见这个名儿时,双眸睁得好大好圆,不敢置信地望向睚眦。他耸肩,不像她迟钝意外,她低喃了一句“小姐与长工……”,让睚眦失笑。
“爹若不允,我们一块走,远走高飞。”
“这太伤你爹的心,不行……”
“等我们成完亲,有了孩子,我们可以再回来,爹不会气我们气那么久……我好怕,爹这些日子不断劝我念我甚至是骂我,我瞧得出来,爹很中意姓龙的男人,可我不喜欢他,他像是摸不着底的深海,根本不能明白他心里想些什么,我只能虚张声势,摆出娇蛮的性子,实际上我怕他……叫我与他独处一个时辰我都会疯掉,更别说是把终生托付给他……”
姓龙的男人摸摸鼻头,无辜成为戏中一角,惨遭听戏参娃对他这根挥打鸳鸯的“棒子”很不理解的眼神。
“原来你就是那个破坏他们感情的坏蛋!”参娃替男女主角抱不平,听戏听了好几回,对于其中第三者咬牙切齿已久,万万没想到,坏蛋就在她身边。
“我不姓龙,我也没有要娶她,更不想破坏他们的感情。”睚眦只能咕哝,无端扫中暴风尾,算他倒霉。
第5章(2)
“……从小,就属你最疼我,爹爹护镖长年在外,娘又走得早,出世以来,你是陪伴我最久的人,地位远胜过我爹娘,我最爱勾着你的脖子,大声说“我长大要嫁给楚叔叔”那不是孩子气的话,是我视为最大的心愿,你却担心辈份,担心年纪,担心我爹与你恩断义绝……你独独就是不担心我会伤心难过,你所有事全依我,我要什么你就给我什么,偏偏我最奢望求得的,你不允我……”参娃后知后觉,终于听出戏里最重要的男主角是谁,不禁惊呼:“楚、楚唔唔唔——”睚眦捂住她的嘴,偷听还敢出声,想将场面弄得更混乱吗?
四人之间一片宁静,参娃是因为中嘴儿被大掌覆盖,睚眦细声是否形迹败露而不作声,另外两人也没再传出对话,这令参娃狐疑,由他掌间挣扎,要从洞窗瞧一眼。睚眦制止她,食指在白墙上轻画一圈,本是石砌的墙面,从指腹点过的那处开始轻轻抖动,如涟漪,扩散再扩散,白墙变成水墙,不用踮脚就能看清墙的另一侧正有一对唇舌交缠的爱侣,激狂拥吻中,他们无法亦无心感受石墙变化,人类看不见睚眦施下的法术,武乘凤与楚灿现在眼中只剩彼此。
“原来是武乘凤和她老挂在嘴边的楚叔叔……我一直以为是武家庄的丫鬟和长工耶……”参娃还很震惊,即使人已遭睚眦拽着走,两人离武乘凤与楚灿好一大段距离了,临走前那一景,依旧历历在目。
楚灿怎么仿效睚眦对付她的那套在咬武乘凤小嘴?武乘凤也有一嘴补气参汁吗?
“难怪她反对亲事,心上有人了嘛。”睚眦倒没有太多反应,毕竟是别人的家务事。
参娃脚步一定,认真看他。“你……你不会破坏他们吧?”
“我都快说烂了——我不可能娶她。”他此时仍困在武家庄中,理由为何?“理由”正站在他面前,眼神严肃地问他这个蠢问题。
“可是她长得很美丽。”参娃是不太会分辨美丑,可时常听武纬文自夸自个儿宝贝爱女容貌无双,是城里数一数二的大美人,她想……武乘凤应该算是美的吧?
“比起氐人族,她离‘美丽’还很遥远,瞧过各界诸多莺莺燕燕,胜得过氐人族雌性的,大概只有凶兽穷奇吧。”睚眦实话实说,不能怪他眼高于顶,而是自小生长的环境里,抬头望去,全是浑然天成的俊男美女,偶有一两条例外,那些例外摆进人类城里,说不定也算极品呢。
“穷奇姐姐很美没错……你们海底城像穷奇姐姐那样的美人很多哦?”
“很多。”他点头。
“真那么多?”参娃表情有些古怪。
“嗯。”
“睚眦。”
“嗯?”
“那……我算不算漂亮?”不是对自己没自信,也从不在意美或丑这种小事,灵参只比药效不比外貌,但她很是在意从睚眦眼中看见的她,是何种评价。
睚眦的停顿,像是被她给问得无以回答,实则是没料到她有些一问。
漂亮吗?
昧着良心都无法说她貌美如仙,可要否认她不美,又显得娇情,她太顺他的眼,那对眉,那双眼,那支鼻,那张嘴……他完全没有哪里想挑剔。
“你干咳不回答?有这么难以启齿吗?”参娃追问。漂不漂亮一句话,考虑这么久很伤人耶!
“不是不回答,重点是,你连女人都称不上,要我用什么当标准来比较呢?男人的漂亮与女人的漂亮不同,你问倒我了。”睚眦不愿把心里所想的赞美告诉她,省得有人太过骄傲,便采虚与兴委蛇的方法回她。
“如果我是男的呢?”
“失败。男人要高,五官不用多精致,唇红齿白反而太娘味。”
“那……我是女的呢?”
他会直接把她拖上床,扑倒,尽情戏弄,尝遍她的滋味,要她拿娇美身体来补尝他这些日子以来,被点燃却无处宣泄的炙焰焚身之苦。
睚眦用一种让她忍不住想吞燕津液的眼神看她,又迟迟不给她答案,瞅得她脸蛋开始泛热,她好希望从他口中听见一句“漂亮”或是“还不错”,她就欣喜若狂,乐上好半晌。
她希望在他眼中,她是美丽的……
“如果我是女的……你觉得,好看吗?”她扯扯他的袖,又问一遍。
“不要做这种不负责任的假设,会害人白高兴一场。”睚眦的回复,是两指狠狠拧住她的鼻,让一张人模人样的俏脸蛋皱成一团。
“什么嘛,我只是一时好奇才问,跟负不负责任哪有关系?”她从他作恶的指头下逃走,捂着微微发红的鼻,朝他不满地吐舌做鬼脸,恼他死不肯夸她美丽,连骗骗她都不愿做,气呼呼掉头跑远。
睚眦笑觑跑走的背景,良久之后,低吐出他发自内心的评语。
“好看呀。”
* * * *
不是冤家也路窄。
参娃从睚眦身旁跑掉之后,赌气不想回房,在武家庄胡走乱逛,去瞧庄里子弟练拳舞刀,去听庄里丫鬟说三道四。但她胸口闷闷的,啥事都觉得无趣,最后决定缩藏在武家庄一泓小鱼池前,赤脚泡水,让脑袋瓜冷静冷静,那时,双眼红通通的武乘凤也躲到这儿来,两人对上了眼。
两人打从头一回照面便吵了几句,迄今倒没再对彼此说过半个字,武乘凤只当她是睚眦的妹子,因为睚眦死不肯离开,她也就跟着白吃白喝白住。
武乘凤本想扭头走人,又高傲的认为该走的不是她,而是这名小食客,于是她哼了声,落坐在她每回心情烦闷便爱独处的池畔扁岩上。
参娃与武乘凤不同,她对武乘凤称不上喜欢或讨厌——如果睚眦会和武乘凤成亲,那么她就很讨人厌,偏偏这几回偷偷去听戏,已对戏里男女主角的痴心感动同情,连带影响武乘凤在她心目中印象,坏的那一面淡化许多,加上武乘凤爱的是楚灿,而非睚眦,参娃连半点排斥她的都不剩。
“你哭完啰?”参娃率先开口,一副和武乘凤相离数十年那般自然的模样。
“你怎么知道我哭过?!”武乘凤则是浑身发刺的警戒和惊讶。
“我刚刚看到你,你抱着姓楚的,哇哇大哭——”
“你无耻!你偷听?!”武乘凤跳起来吠。
“一开始是不小心听到的……后来几次才‘勉强’算是特地去听续集。”参娃很坦白。
“你听到了什么?!”武乘凤漂亮脸蛋又是窘又是气,涨得通红。
“很多耶……你跟他说非君不嫁啦,逃家成亲啦,爱你要勇敢一点啦……你干嘛拿鞭子出来?!”参娃反应很快,自水池中抽脚起身,跑离武乘凤十来步远。
“我把你这个偷听鬼的耳朵和嘴巴给撕烂,看你用什么听用什么说!”武乘凤以为参娃在调侃她、戏弄她,变脸比翻书更快,一鞭子抽过去,幸好参娃早有准备,闪到石块后方,没挨到皮肉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