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没有了。
这样的她,再也没有了。
睚眦目眦尽裂,切齿咬牙,为此怒火沸腾。
“是睚眦吗?”
淹没在男性咆哮声中,突来的问句显得弱小无力,宛若一阵微风,入不了谁人之耳,不敌龙骸城天摇地动所发出的轰隆隆震响。
“你是睚眦吗?”
一切,突地静寂下来。
城仍重重摇晃,瓦柱仍崩裂倾斜,海潮声兀自流溢,睚眦却停止了龙啸。
方才,钻进耳里的迟疑轻问,软柔绵细,熟悉得难以置信。
当他缓而慢的回首间,又听嫩嗓困惑在问:“我好像听见睚眦的声音……”
那株他以为惨死锅鼎内,被碎尸万段的参,正眨动圆滚滚灿眸,一脸好无辜好迟疑又好惶惑地虚掩双耳,以抵挡睚眦巨大的吼啸威力。
明明听见睚眦与谁正忿忿吵架,她兴匆匆奔来,那熟悉的声音,带着她陌生的悲愤,爆发惊天动地的吼叫,没有夹带任何威言恶语,就只是单纯放声喊叫,那么疼痛、那么奋力、那么无所适从……
她是连滚带爬才能从震荡的龙骸城一路上来,踏进半毁的龙主寝居,一个她未曾谋面的“男人”,站在那里,疯了般的吼着。
身高、背影及壮硕体形,全是她认识的睚眦,那头嚣狂长发和飞须,浑身漂亮龙鳞颜色,她不会错认,可“男人”又拥有她没瞧过的沉铁长角,龙鳞蔓延的范围也不一样,五官不是她见惯的睚眦,那是介于人形与龙形的混乱交杂,双眼瞠着淡淡青绿,獠牙外露,雪白吓人,偏偏由他喉间倾力滚出的啸音属于睚眦没错,她才有此怀疑一问。
然而,当她被壮实双臂恶霸地攫进他怀中,她便肯定了他的身份——
是睚眦。只是不懂他怎么会是龙颜人形的怪模样?
“你回来啰,好慢哦。”
区区一句话,怒挺的獠牙、龙角和逆鳞,一项项被拂平按捺,乖顺藏回肤下,紧抱她的手臂,已不再是骇人的锐利龙爪,恢复为长而带茧的十指,扣缠在她纤软腰后,逼她整个人送入他胸坎间,每分每寸必须与他贴合,他藉此来确定怀中的她,不是幻影。
手,顺沿她身躯凹凸曲线向上,检查她哪儿缺了瘦了。很好,手脚安在,也没有挨饿饥馁的惨样……他一路来到她粉色双颊上,然后——
恶狠狠收拧,左右拉开,斥吼送上:“叫你不要四处乱跑!害我一回来找不到你!”
“痛痛痛痛——我——”来不及辩驳半字,小嘴就给蛮横堵上。
他这个吻,真是不温柔,太过猛烈粗暴,啃咬她的唇,强吮她的舌,贪她的香甜,需索她的抚慰,更须由她逐渐泛红发烫的体温及特有的浓郁参香,来证明她的安然无恙。
此刻他无暇也无须去思考为何父王说已杀害她,而她却还在他面前完好无缺这种蠢问题,太简单了,他被耍了,被他那位总抱怨九子不肖的爹亲给耍玩一番。
他真是急疯了,连最容易识破的一点亦忽略掉,他留电击在她身边保护她,又怎可能她惨遭魟医切片下锅而他毫无所觉呢?要伤她,得先毁去电击才有可能呀,电击若毁,他定能马上感应到,电击可是他一截龙骨所幻化呐。
他连余光瞄去都不用,便能感觉老爹促狭暗笑——笑中带苦,为他毁损的诸多稀罕宝物。
这株参娃,该不会是共犯吧?
思及此,他惩罚性地咬了她的软舌,力道拿捏恰好,让她觉得痛,却不见伤,轻轻一咬,又抚慰地舐着他造成的微红。
不会的,这家伙,没那种心眼,玩弄人心的试探,不是单纯如她所会做的缺德事,她若参与,定是被蒙在鼓里,遭人当成无辜棋子在使。
“睚眦……”参娃不再处于完全被动,她软软双掌扶在他臂上,边抚摸结实肌理上的鳞片,顺沿而上,直到轻捧他的脸庞,细腻指腹试图平缓他面容间的紧绷,龙鳞浮现后只剩下些许蛛丝马迹可寻,淡淡红痕,正在消褪中,他像只被驯乖的兽,臣服于她柔荑之下,他闭起眼,贪婪享受。
参娃手势摆好,两指学蟹螯猛然发动攻击!
向左拉,向右拉,如法炮制!
“你干嘛一回来就阴阳怪气,鬼吼鬼叫?!好似谁招惹了你一样?!”
她拧起他也毫不客气,谁教他刚刚同样很恶劣地对待她!
她等他回来等了这么多天,想过无数重逢的可能性,有感动的相拥,有睚眦爽朗的笑脸相对……可没期待他一回城就欺负她!
“回房再告诉你。”他不想留在这里,大饱他父王的眼福,他父王想看的笑话已经看得足够了,就让他父王边笑边收拾一屋狼籍吧,哼哼!
第9章(1)
回到睚眦的楼居,他疲累的坐下,在与他身形等长的横亘大石椅间瘫成软泥。
前一刻才说着回房要告诉她,现在却半个字也不吐,甚至顺手抽来海草枕往脑后一垫,闭眼像要睡了,眸下一抹微黯,不知是睫的阴影,抑或是当真太倦的痕迹。
“过来些。”他伸出手,仍是闭着眼,参娃牵住他的大掌,随他的收势而同坐与大石椅一角。
“你很累哦?”
“两天没睡追着参跑,好不容易得手,半路遇见饕餮抢走灵参,又不眠不休再花两天时间去追另一株灵参,赶回城里,一剧吓破胆的戏码还在等我入瓮,你说,我累不累?”
“什么戏码吓破胆?”
“你不是听见我‘阴阳怪气,鬼吼鬼叫,好似谁招惹了我一样’,还多此一问做什么?”那些他朝他父王吠的字句,沦为她口中的阴阳怪气、鬼吼鬼叫,他真替自己不值。
“你一直‘呀呀呀呀呀呀——’应该是呀到很累。”她理解地点点头。
“在那堆‘呀呀呀——’之前,我说的话,你有听清楚吗?”睚眦张开利眸,紧观她。最好他是只有一直很累的“呀呀呀……”啦!
“呜……”被他一剑的参娃呆怔,努力回想,他与龙主对吠得很大声,有长耳朵的人都听见了吧,当然也包括她。可她那时一心只追逐他的声音而来,倒没有太留心他恼吼些什么,她确实是有听到的,她记得他说着——
她这株灵参是我的!只属于我一人所有!
看吧,她就知道!睚眦要把她独留下来,便是要自己一个人吃掉她!这样也好,给别人吃,她宁愿整株都让他吃!
他好像还喊了……
她不单单是株参——
当然呀,她岂止单单是株参?她可是照过百年日光月光,啜饮清风玉露而拥有自由变身的好灵参呐
看她的神情就知晓,这家伙,听人说话只听半套,还会曲解。睚眦懒得叹气,拉她近身,摸摸她的发。
“红果子和绿果子怎么少这么多?”他清楚少去的部分就在魟医药居里,但他要听她亲口说。
“哦,你说这个呀?魟医讨去了啦。”她随着他抚发的指摸去,本该变成珠花妆点的果及药,缺了一角。
“他讨你就给?”
“因为他说他这辈子没福分摸到灵参的果叶,拜托我赏他一些,他好拿去炼药。”魟医那时嘴脸多谄媚,逗得她好乐,无法拒绝魟医的小小请求。
“就这样?”
“嘿嘿,他夸了好多灵参的好话嘛,我一听,心里骄傲开心,就大方拨给他啦。”参娃裂唇恣笑,一脸不知大祸临头。
简言之,就是魟医拍对了马屁,用甜言蜜语将这株没见过世面的蠢参给哄得服服帖帖,心甘情愿奉上珍贵果药让魟医和他父王串通来吓他,而他,确实被吓到发了顿火,导致目前累到想抬手摸脸都好懒。
“头顶光秃秃,难看死了。”
一听他说难看,参娃脸上笑容不减,惶恐地用双手遮掩不全的果药发饰,粉唇嘟翘起来了。
睚眦拉下她的双手,顺势一同卸去他绑在她身上,预防她遁逃的红绳,握在他大大掌间,她让红绳引去视线,这条绳一解开,她要逃随时能逃,他怎会……
“以前比较好看,一头红红绿绿,不是热闹多了吗?以后谁向你讨都不许给,别被夸个一两句就得意忘形。”他续道。
“睚眦,你把红绳……”她不该提醒他,但以为他是不小心失手丢掉了红绳。
“红绳?它没用处了。”
“没有红绳,我会逃跑耶。”虽说身在海底深处,可只要有土的地方,她便能潜进去。
“你会?”他挑眉问。
“呃……”她被问倒了,会或不会,不过是区区简单一字两字,却便在喉里,无法麻利吐出。
好吧,她很怪,她自己都不懂自己为何这么怪,能逃的时机不好好掌握。而她也觉得他好怪,他握着她的手,没放,慵懒的眸藏有探索利光,又是她不知名为何物得火烫烫瞪视,教她无所遁形。
他每次回海底城都变得更怪,上一回莫名其妙宣布不许任何人吃她,这次回来好似又一样,做出她反应不及的行径。
“我带了东西给你。”睚眦坐直身,从石桌下找出石桶,摆在她脚边。
参娃呆呆地任由他帮她出去鞋袜,再见他对住楼里门窗,退散满室海潮,她终于摆脱整日泡在海水里的情况,虽然身处海水中,有睚眦法术保护,不觉有何不便,但“鱼儿”当久了,仍是会怀念以往干爽的日子。
他蹲下,取出一个其貌不扬的灰色小布袋,稍稍一倾,细致的暗黑泥土哗啦啦倒至石桶。
“是土耶!”参娃眸光大亮,欣喜若狂,赶快高高撩起裙摆,裸足踩进石桶,香暖地气抚养肌肤,惹来她呵笑,比布袋容量更多的土,依旧源源不绝落下,已掩盖至她脚踝,仍没有倒完的迹象,泥土先前摆放在他怀里,有他偎暖的体温,很是舒服。
好久没碰着泥土,这一桶,对她大大滋补,她一踩就知道,它们可不是随便在人界哪处道路挖来的等级,而是她最喜爱的高山湿土,不能太过潮湿,地表干燥,地中湿润,土质肥沃为上选,最好是在高耸入天的巨林之下,阳光透过细碎洒下,不能日芒直射,清晨有凉爽蔼雾笼罩的土壤,更是甜美。
“还有。”睚眦放出掌心底下的一圈暖光,它缓缓上升,轻飘飘飞到屋顶,亮度及暖度增加,像隽小巧金鸟,在高空中散发光芒。
“阳光耶!”而且是她最爱的不热不冷的日照温度。
“逮到第二株参时,顺手替你带回来的,我想你一定会喜欢。”那时没料到会遇上恶鬼饕餮,自诩还有空间时间,变为她挖土及吸取阳光,给她当礼物。
名副其实的“土产”
“嗯嗯嗯,我喜欢!我好喜欢哦!”她的表情比她的回答来得更肯定,被不灼热的暖阳及地气给偎得愉快。
“我把这座楼子弄成人界缩景好了,海水进不来,有空气有阳光有土有雨,你还喜欢什么,全摆进来?”
参娃踩玩石桶里的暖土,听见他要将位处海底深处的城邸打造为她喜欢的景致,她偏着螓首,打量蹲在眼前,正一手掬土,朝她腿肚上撒得睚眦。
方才遗漏的字句,在瞧见睚眦唇畔含笑,脸庞温柔不霸户的神情这一刻猛然清明起来,明明就是有听进耳里、刻进心里的言语,她怎会一时大意给忘了?
我不是带她回来让你吃下肚补身!她不是食材!她这株灵参是我的!只属于我一人所有!
你爱吃多少参我全都能替你摘来,独独她不行!她不单单是株参——
她是我要一辈子拥有的参!她是我绝对不甘心拱手让人的参!她是只要有一点点小伤小痛我就会很心疼的参!
她她她她她她……她听懂了!听懂了睚眦对龙主忿怒吼出这些话时,抱持着何种心境!龙主没诓她,睚眦他、睚眦他……
倒过来想,他也就是为了什么宁愿得罪我,都不把你交给魟医熬成补汤,更要去找其他灵参来交差,不许谁再将主意动到她身上——龙主呵呵笑着,已经点得够清楚明白!
她捂嘴惊呼,嚷了出来:
“睚眦,你你你是不是爱惨了我?才会、才会替我做这么多事,对我这么好,还因为听到龙主骗说我被下锅煮掉了,发了好大好大的脾气?”
“你反应太迟钝,捂嘴尖叫的时机应该在我父王寝居,马上感动朝我飞扑过来,哭着说‘原来你爱我,我也一样……’,然后相拥而泣,完毕。”睚眦赏她白眼,不过算她有进步,虽然慢了很多拍,最后还是察觉到这件众所周知的事实,他该要感激涕零,不能太贪心。
“我现在才完整回想起你和你爹吵架的内容嘛……”参脑又没多大,不能同时装太多东西,干嘛一脸很想唾弃她驽钝的嘴脸呀?她也是顶着他的脸庞发怔时,脑海里才重新涌起他愤然的声音,以及在那串“呀呀呀呀——”之前的重要关键句子。
她谨慎地,又问了一遍:“你也爱惨了我,对不对,睚眦?”
睚眦这回目光转为柔软,笑意缓缓注入其中,将墨色深潭氤氲染起她好想叹赞的美丽光景,她受其注视,不争气地酡红了粉颊。
她刚才用了“也”,这个字,是令他心情大好的主因。
“岂止一个惨字足以形容?”睚眦弯扬嘴唇,自嘲自己的症状更为严重。“参耶,一年前如果有人告诉我,我会爱上一株参,我定将那人扁的满地找牙。”
“参有啥不好?一年前如果有人告诉我,我会爱上一只龙,我定用参须将那人扁的抱头鼠窜……”她不甘示弱,很小人地细碎嘀咕。
“没有说你不好,只是难以想象。”睚眦又没想要贬损她,而是不可思议,偌大海洋里,找不到他想相守的人儿,竟在山林里找到了。
心思单纯澄澈,性子俏皮讨喜,轻易惹他发笑的参,面对她,他可以全然放松,毋须将龙骸城最骁勇善战的龙子之名扛在肩上。他很强,他知道,全龙骸城都知道,所以他永远背负挺身出面捍卫别人的角色;他很强,他不信她不知道,她却用她的方法,保护了他好几回。
参也好,妖魔鬼怪也行,魑魅魍魉都无所谓,是她,他就是要她。
“……那你有多喜欢我?”参娃带着好奇,想知道他的爱与她的爱,有没有差异。
他捧住她的脸,这一回,没有故意左右拉开的戏谑,只有他低下头,以鼻尖触鼻尖,幽幽一口笑嗤。
“喜欢到你不是男人不是女人都不在意的地步,喜欢到光是想象未来有你的每一日就可以傻笑好久好久,喜欢到这辈子都没法子做也随便了啦。”对于这株参没有雌雄之分,从最初有些许苦恼,到现在已经豁然开朗到决定未来都必须靠双手活春梦解决也一定要留她在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