睚眦反应敏锐,当声音一近身,他便发现他等的家伙,来了。
他不动声色,兀自走着,仍是不知死活地吟念“食参诗”,远远笑着的声音参杂轻哼不满,果然有人沉不住气,动起了手。
草地里,窜出两条树根般的细须,咻咻结成一个小圈,很小人地打算绊倒睚眦,习武多年的他,岂会遭如此拙劣手法暗算?他巧妙抬足,漫步似地越过须圈。一声不满啧啐,第二个结须圈圈随即再缠结上来,睚眦步伐不见凌乱,兀自轻快,貌似恰巧好运避过,实则闪得步步确凿,啧啐越发响亮,每啧一回,结须圈圈便多冒出一个。
躲过一个叫幸运,躲过两个叫碰巧,连躲七八九十个叫见鬼!
“可恶!”啧啐声变成低嚷,自他脚下草地传出。
“是谁?”睚眦故作无知,假意左右环视,目光望树望山望天就是不望地,一步却踩上一条参须。
“好痛!”参数在他脚下抽搐,使劲要收回来,睚眦双足站定不动,好认真佯装正经在寻找声音来源,脚掌稍稍施力,沉如巨山的重量,教参须动弹不得。
此时是下手的最好时机,他只消亮出电掣龙刀,狠插入土,灵参便轻松到手,但若失手,他很清楚,不再有第二回机会,这株灵参将逃的远远的。万一电掣龙刀没对准,一刀拦腰劈断灵参,它的新鲜度就难以保存。
逮它不难,要它整株好好,半条须都不少,便不能操之过急。
他按捺不动,没唤出电掣龙刀,抬脚放开参须,任由它逃掉。
万事皆从急中错,何妨慢慢来,反正,脚下这株参已逃不出他手掌心。
慢工,出细活。
慢逮,得灵参。
呵。
“真怪,明明听见有人说话,难不成是遇上山魈鬼魅?”他揶揄道,装出困惑口气,挠挠额角,举步向前。
“哼。”
某人追了上来,在距离他足下几寸之处,边咕哝边追赶。
睚眦唇角带笑,领诱不知死活的参步入他设下的陷阱,最终目的地,是龙骸城厨房咕噜噜沸腾的大锅鼎。
他戏玩它,故意要它以为他睚眦懦弱可欺;激怒它,要它主动纠缠他不放;等待他,从土底深处探出头来。
果不其然,土底那株参缠得恁紧,颇有与他对上的味道,不时想着要整他闹他,却总被他佯装幸运的避开,每每听见土底传来恼怒的挫折啐叫,他便有大笑的冲动。
几日的对峙,单纯的耍戏,倒让他觉得新奇、觉得放松。这样的拼斗,不见血、不取命,没有打到你吐血我呕胆汁,不用亮刀弄剑,胜负归胜负,随兴也行,认真亦无妨——他是很随兴,还得小心它溜掉,他必须拉扯着钓上它的那条无形饵线,教它追逐,教它看得着,却吃不到。
他的耐心并不强大,在其他龙子之中,敬陪末座,倒数回来才名列前茅。幸好,有人耐心比他更不济,就在他思忖着明天是他所能容忍的最后一日,今晚,便有人采取行动。
这一夜,月明星稀,带有淡淡深蓝的夜幕,不见云朵遮蔽,月晕七彩柔和包围住暖黄玉轮,夜风稍寒,不至于透骨徹冷,睚眦仰卧浓密大树枝桠间,闭目养神,林里虫鸣清脆,夜莺婉转,唱和着浑然天成的曲。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耳根子不用拉长,亦能听见虫鸣夜啼之外的杂音。
采参的时候到了。
睚眦克制狂嚣笑出声的喜悦,破开眼缝,以余光瞄向拨土窜出的小玩意儿。
参的独特香息,淡淡弥漫四周,光用闻的,都觉得补。
他双臂抱胸,结实长腿交叠,慵懒仿睡,不动声色。
参香逼近,参须如藤,爬了上树,将睚眦缠绕起来,缚绑枝桠间,哼哼几声笑,洋洋得意。“人参煮鸡汤,又油又香醇?人参花泡茶,强心通神智?人参果入口,鲜美红通通?人参叶炒肉,微苦滋脾胃?也看你咽不咽得下去!赏你两巴掌,当个小教训——”
娃儿手掌大小的绿色叶片,扬高,落下。
脸颊上,像被飘飘落叶拂过,一点都不痛,睚眦继续装睡。
“可恶,用参形太便宜你!”
树下那株参好忙,抖完身上的泥土,原地打转数圈,参模参样逐渐模糊,取而代之是娉婷人形,参香味不减反增,睚眦将那株参瞧仔细些——参?不,它已经不是一株参的形状,而是一个女孩……或男孩?
难辨雌雄。
参有性别吗?睚眦想了想,不记得自己食过的参是否有雌雄之分,只是,他没见过哪住参拥有浑圆胸部或是腿间多出一小截参肉根。
它娇小纤细,即便已是人形,仍是小小一只,约莫人类十四、五岁的女娃儿体型。那张脸蛋,在月光下隐约散发着光,两道眉,秀气却不失英气,没有夸张的浓密墨黑,而是淡扫翠黛,犹若两柄精巧匕首,嵌在那儿。眉下的眼,宜男宜女,不是盈盈星眸,不是虎目如炬,仿佛两颗黑亮珍珠,慧黠有神。睫儿似扇仿蝶,随它眨眼而轻扇飞舞,鼻梁挺直优美,两片丰唇大抵是整张脸蛋间最有姑娘味道的部分,男人的唇不会如此嫩亮,唇珠粉红突出,当它撅起唇瓣,更是清晰可见。
参杂着男孩与女娃味道的五官,融合得难以挑剔,若为雄性,它便是眉清目秀的娟丽男孩;若为雌性,它又变成英气勃发的俏丫头。
一头黑发整整齐齐在脑门上束绾成高髻,缀以数十颗鲜红色小小圆玉及几片翠绿色五瓣叶玉,土黄色的衫裤飘裙与参色相仿,款式倒说不上来哪里特殊,至少,对龙骸城民而言,再好看的衣物,不及自身鳞片的美,唯一教他发笑之处在于它缠系双臂上数条同色系丝带……活脱脱就像是参须。
不,应该说,它自头到脚,仍是一株参。鲜红色小小圆玉是人参果,如婴娃手掌的五瓣叶玉是人参叶,睚眦还认真于它发髻间寻找人参花的存在……看来,花已成果,无法亲眼见识,可惜。
它并非艳妍脱俗型的人儿,充其量只能称之为细致灵秀,相较龙骸城专出俊男美女,它离“美貌”仍稍差一截,可不代表它生得不好,它五官甜美秀丽,眉目灵活,不楚楚可怜,不孤傲自赏,嗔怒的表情不叫人反感嫌恶,倒似小姑娘撒娇的嫩模样。
他瞄了眼它的胸口,一片平坦,连半点起伏都没有,无法决定视它为男为女。
他暗暗打量它的同时,它可没在树下闲着,变成人形,指掌拢拢捏捏,满意于人形与参形迥异的力道,它甩甩手,正勤快活动筋骨,浅土黄丝带随之乱舞,运动足够了,它准备上树,教训他这只不知死活的“弱家伙”。
一切皆如睚眦所希望,只要这株参离开土地,他再动手,就能采到完好无缺的灵参。
它上了树——用它的参须将它吊上去,拉近与睚眦的距离,也拉近它加入鱻鮻灵参凤涎麒角云水汤之日的死期。
睚眦等着,等它一近身,便用巨龙须缠制而成的坚固金刚绳把它五花大绑,看它还能钻往哪里躲。
他等着,终于盼到游戏结束这天的到来。
他等着……
它停住了,停在他下方的枝桠不动。
莫非它察觉到他的意图,抑或他的杀意汹涌流露,引它心生警惕?
那可不会有任何改变,它已经难逃他的手掌心,即便它转身想逃,亦不及他来得迅速,哼哼。
睚眦敛去慵懒,蓄势待发的金刚绳拽在指节间把玩,只消五指一摊,射出金刚绳,灵参便能手到擒来。
它既没来,也没逃,待在原地,不知笃磨什么。
睚眦定睛瞄去,它背对他,勾挂树上,头仰高高的,仿佛被神奇之物吸引过去,周遭其他玩意儿都教它看不上眼,包括他。
精致侧颜染上月的柔软金光,衬托那支鼻的挺俏,及两片唇丰盈的弧形,月光落在它眼底,反耀出绚丽璀璨,好似它那双眼,会发亮一般。
它,竟然赏起月来?!
灵参对月亮的喜好和崇敬,他耳闻过,魟医提及,采参人亦然,只是他不知道它们会用这种对身旁一切视若无睹的目光在拜月。
“好圆哦……好舒服的光。”它极似一只啜饮冰凉泉水的小鹿,满足于小小喜悦之中,闭上眼,吁着爽快笑叹,享受月光。他这才发现,它的声音,偏女孩多一点,细细的,软软的,娇娇的。
难怪采参人说,要采参,的趁月圆,应该只有这种时候,能抓到发愣的笨参吧。
睚眦轻易睁开缚身参须,还咬了一截在嘴里尝尝味道,它总算惊觉身旁尚有他在,但,迟了。
它与睚眦对上眼,本该遭它绑牢牢的男人,坐直身躯,左膝微屈,姿态像盯紧猎物的豹。他浑身迸散的霸气,教它察觉危险,前些时日他藏得太好,它以为他和寻常路人没啥两样,可欺可戏,它错了,这男人招惹不得——
它迅速要躲回土底,睚眦动作更快,金刚绳脱手,如蛇般朝它窜扑而去,它惊呼,腰际被绕住,将它吊在半空中晃荡,它立刻恢复比人形小上许多的参状,从金刚绳缝隙中逃开,只要能踩回泥地上,谁也快不过它。
“天真。”睚眦弃绳不用,枝桠间蹬足反弹的力道,轻易追上它,在它大惊失色的眼瞳中,成为最骇人的威胁,它举起参须想反抗,却很清楚胜算稀微,挥打于他身上的嫩须比棉絮更软,他探掌捉它,不及男人臂膀大小的灵参落入他手中,他朝它挑衅咧嘴笑——
它咧出一个比他更甜的笑颜。
依照两人落地姿势,这男人将会把它按抵在泥上,届时,笑得出来的,是谁?
它会杀他个措手不及,咻地消失土间,连片叶都不留给他,哼哼哼。
“冰晶。”睚眦突然口出两字,它便听见晨雾时,水面上凝结薄薄碎冰的声音隐隐传来,那是可比拟美玉交击的清脆之音,但它不解声音从何而来,不过它的困惑没有维持太久,当它被按在一大片寒冰之上,背抵彻骨森冷,困惑转为愕然。
这、这男人在泥地上变出厚厚冰层,阻挠它一遇上土壤便能钻地潜逃的打算!
“手到擒来。”睚眦拎起它,左翻右检,查查这株参是否有所损伤。
“放开我放开我——可恶不要在我身上乱摸——”
“这便是所谓‘自土里被拔起,会发出凄厉尖叫’?”确实有些刺耳。
“你抓我干什么?!”它挥动参须,打他。
“抓灵参当然是为了吃。”废话,三岁小娃都知道,参可是天字第一号补身圣品,尤其还冠上一个‘灵’字。
“我不要被吃——我不要被吃——”它挣扎加剧,参须乱颤。
“不想被吃,下辈子再投胎当参时,机灵点,别赏月赏到忘了提防性命安危。”他取出采参人送他的红棉绳,系在灵参身上。据采参人所言,绑上红绳,参便无法钻土遁逃,到底是真是假,他抱持着怀疑,这种软绳,会比龙胡须拈制而成的金刚绳来得有用?
“快住手!”尖叫无用,它已经被绑成像风干腿肉一样。
“挺适合你的。”他夸它。
“呜,闭嘴!”参须一动一不再动。
“绑上绳子,真跑不掉了吗?”睚眦挺玩味。
“解开啦——”
“参为何怕红绳?”
“才不是怕!是——我干嘛告诉你?!”它才不要跟他说灵参无法带着红绳一块遁地是因为潜进土里时,不属于参身一部分的红绳,会被土里暗藏的石块或树根缠住,而它现在的无法动弹则是他绑得太紧太牢太不懂这样好痛好痛!它嚷嚷乱吠:“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
“小小一只,勇气倒颇大。”睚眦搓搓下巴,啧啧有声:“我倒开始好奇拿你熬出来的汤,滋味有多补多鲜美。”
“要长命百岁不会自己去修吗?!吃别人来增进功力是天底下最最最最最窝囊的下流行径!我们灵参全是靠自己修行,吸收日月精华、风滋雨露,凭什么你们随随便便就能将我们的辛苦一口咽下?!”它哇哇大叫,将不满一股脑倾倒。
“你问我吗?嗯……”睚眦认真思考。“凭你是参,注定谁挖到谁就能吃。”药材的宿命,跟他争论也没有用,不然全天下当归黄芪枸杞都要怨天尤人了。
“你……”很想骂,但找不到正当理由,他堵回来的答案无法反驳。灵参多受觊觎,它会不清楚吗?人类身体小病小痛想挖它,妖物养生益气也想挖它,连凶兽嘴馋贪吃更想挖它,好似它与生俱来的命,就是为了化为某年某月某日某妖物某人肚里一摊灵参水,滋补他人头好壮壮,可多不甘心呀,谁愿意成为一道盘中珍馐,任人啃食干净?
第1章(2)
“没有疑问了吧?可以乖乖跟我回去熬汤?”睚眦拎着红绳,将它举得半天高,与他四目相对。只见参形小娃嘟起嘴,百般愤懑,千般怒潮,万般怨恨,一幅快喷泪又强行忍下的倔强模样,既娇又俏,它没困惑,倒换成他有:“你是公的母的?纯粹……好奇。”
“你眼睛瞎了吗?!问这什么羞辱灵参的蠢问题?!”
他就是眼睛没瞎才会分辨不出来,好吗?
“参没有性别!”它骄傲挺胸,自觉高人一等,只有低等生物才区分男女。
“……可是你看起来有点像女人。”年纪很小,一切都还来不及发育的那种。
“谁像女人?!我是参!灵参!”可惜参须无法动弹,不然早就挥舞扁他。
“无所谓啦,雄参熬出来的汤也不会比较补。”他对问出如此愚蠢问题的自己,亦感到一丝丝唾弃,管这株参的性别根本没有意义。“走吧,会龙骸城交差。”
“你来自龙骸城?是……氐人族?”
“对。错。”
这是啥怪答案?错?到底是对还是错?
“来自龙骸城,不一定是氐人族。”他补充。海底有鱼有虾蟹龟鳗鲛,数之不尽的物种,不单仅有氐人,不能概括。
“反、反正你一定是鱼人的一种嘛……鱼人与参一样常常被抓来进补,我们算起来是同病相怜,你放我走吧,大不了欠你一个人情,以后你有需要我相助,我再……看情况帮你,再不然……送你几根参须,回去泡酒?”它试图和睚眦攀关系,希望他能看在两人同为“滋补圣品”份上,网开一面,放它生路。
“可惜,我不是鱼人,也不曾被谁视为进补之物,你的心情我无法感同身受。再说了,我何以放弃整株好好的灵参,委屈自己只拿几根参须泡酒呢?”他的牙很白,白到在夜里还会发亮,随其朗笑,刺痛它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