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只十四——”
“十五,再多就穿帮。”
“我是二百七十四的老参——”
“你现在是年方十五的黄毛小丫头,有没有名字?”
“伟大的灵参。”她骄傲叉腰,神情总算恢复了些自信,不若方才恐惧惶然。
“又臭又长又摆明在告诉人类你是一株很补的肥参。”他嗤笑,上下瞄她一眼,参叶变成玉饰,参果鲜亮亮像浑然天成的红宝,系满参须……细丝带的衣裳仍是活力十足,再加上巴掌大的粉嫩小脸,两字跃入脑海,脱口而出:“参娃。”
“呀?”她呆呆的。
“就叫参娃吧。”他霸道决定,反正要靠她想个能听的名儿,不如自己来。虽然他一说完便后悔,替即将吃下肚的药材取名,简直是白痴行径,他最不需要的,便是与食材培养太多无用交情,根本从一开始就别给她任何苟延残喘的机会,更不该偶发善心地答应什么给她完成遗愿……
我在想死前瞧些新奇的东西,瞧些以前没见过的景色,才不会好像死得很凄凉,至少,我去过人类城玩过逛过……到黄泉能吹嘘吹嘘。
忆起她嗫嚅地这般说着,心里那丝气恼自己多事的后悔又消失殆尽。罢了,别想太多,做也做了,允也允了,就顺她的心意,反正不过是几天的时间,老六说不定连“鮻”影都还没见着呢,他提早带她回去,仅是让魟医将她囚禁于海牢中,等待药材到齐后的死期,何妨容她多玩些,走时少怨他点。
“参娃?”她重喃,倒称不上喜欢或讨厌,看在名儿里有“参”,勉强不提出反对抗议,难得没顶他嘴。
“记住,十五岁,女孩,参娃,姓龙。”
“为什么要姓龙?”这点她很有意见。
“我在人界用的假姓,就是龙。”他来往人界数百回,早已不陌生,像走自家厨房一样。
“那关我啥事?”
“你假扮我妹子,不跟我姓跟谁姓?”
她嘟嘴,很不满意。
“我们不能各姓各的吗?我不想跟要吃我的坏蛋同姓——”
“不要我们就直接回龙骸——”
“好啦好啦好啦,姓龙就姓龙,叫参娃就叫参娃,女孩就女孩,十五岁就十五岁,你妹子就你妹子,你全说了算!”
“乖。”他拍拍她的小脑袋。自己弟弟有七只,只只皆和可爱撒娇无缘,有个妹妹感觉挺新奇呢,似乎有些懂得父王老爹的遗憾从何而来。
刚开始,她从密密巴紧他的姿势改为只揪住他的腰带,仍是不敢轻易松手,走在人类城街道,迎面而来的男男女妇,个个总像豺狼虎豹,无论投来的目光是好奇她身上参香浓馥,抑或瞧她生得精致粉嫩的欣赏,都教她胆战害怕,尤其是她无法随时遁土逃命,不安迫使惶恐变得更深,又想缩回他臂上攀紧。
“睚、睚眦,我想去看那个……”她指指街市一角,方形麻布铺地,上头搁拢许许多多小玩意,有陶娃娃、铜铃、各式香包、玉玦、童玩、花瓶等等,一两名小童正拿着竹编圈圈在投套小玩意,套中哪个,胡子大汉便将哪个玩意递给小童,看起来好有趣。
“去呀。”睚眦停在一摊刀剑铺外,打量铺外展示的几十把兵器。
“你陪我过去。”
“你自己去,我在这里瞧得着你。”他塞给她一绽银,鼓舞般轻推她的背。
“一起去啦……”
“你不敢去就别去。”他双臂抱胸,挣开她揪紧的小手,铁了心瞪她。
为睹一口气,她迎战他犀利眸光,一点也不服输。“去就去!你不要跟过来,哼!”
怒娃扭头,自己走向套圈儿摊,仿着小童们的行为,将颤抖手指拈握的银两交给胡子大汉,再由胡子大汉手中接过十来个竹编圈及找回的碎银,没敢和胡子大汉多说半句话。虽然撂话的气焰很旺,她仍不时用余光去瞄睚眦,瞧瞧他有没有在视线范围内,见他还在,她才觉得安心。
“小姑娘,站到线后头再投。”胡子大汉晃晃手里蒲扇,甫出声,吓得她跳往铺旁墙柱躲匿。他又说了一遍,她低头发现原涞地上画有一条线,她还以为可以走到方形麻布前,将竹编圈圈放上她想要的小玩意儿哩。
她退到线后,深吸口气,物色满地令人眼花撩乱的小东西。
好,先投一只狗泥陶娃娃试试。
头一个竹编圈圈脱手,在半空中抛了个漂亮的弧线,啪地落地,与狗泥陶娃娃还差上好几寸。
再投两三个,圈圈摆明与她作对,不是飞过头,就是提前坠下。可恶,她不要狗泥陶娃娃了,铜铃、铜铃好,挂在脖子上叮叮咚咚一定好听,就是你了——
这回,她只用一个竹编圈圈,便套中了铜铃。
参娃由胡子大汉手中接过铛锒作响的铜铃时,开心地举在半空中摇晃兼扯喉炫耀嚷嚷:“睚眦!睚眦!你看你看!我套到的哦——”
铜铃嘹亮清脆,摇得叮咚乱响。
她的笑声更胜银铃,咭咭娇娇,又岂是粗糙铜铃可以比拟?
破云而出的日,洒下金碎光芒,嵌满她一身明亮炫丽,发梢的乌墨光泽,参叶玉的通透翠碧,参果的艳红鲜美,使她看起来灵俏可人。
与刀剑铺汉子交谈的睚眦不由得眉目放柔,可嘴还是很坏:“你是牛吗?这么高兴?”
“这跟牛有啥关系?”她流露困惑,螓首歪歪,苦苦思忖的模样相当可爱。
话才问完,马上获得答案,替她解惑的人,并非笑得好坏的睚眦,而是一头被主人牵着绳,悠哉缓步走过街道的大黄牛,它脖子铜铃与参娃手上那个除了尺寸大小有差异外,压根是同一个模子打造出来的。
叮咚、叮咚、叮咚……牛脖子上的铜铃,规律响亮,配合不停嚼草的牛嘴偶尔冒出的绵长“哞——”声,与参娃擦肩而过。
“你可以打开锦袋,把东西都装进去。”睚眦唤醒呆若木鸡的参娃,要她快快动手搜括。
“可、可以吗?”她问的是胡子大汉,心里忐忑胡子大汉会突然翻脸不认帐。
“唉。”胡子大汉没再啰唆,抓起一团小东西,拉过参娃想缩回腰后的小手,全塞到她掌心,顺手还捞了一枝时下孩童最喜欢的木槌子球给她。
“这个……我们没有套到呀。”参娃战战兢兢,不敢收下。
“送你啦。”胡子大汉摆摆手,咧笑时她才发现他缺了两颗门牙,难怪一脸严肃不爱笑,此刻笑起来竟颇亲切。
“收下吧,向汉子大哥道声谢。”睚眦教她,她忙不迭连颔三回,道了好多谢,喜孜孜将战利品放进锦袋,挂在肘上,锦袋沉沉的,收获丰富。睚眦勾着她的肩,边说边拖她走:“我饿了,带你去饭馆开开眼界吧。”
“饭馆?”
“吃饭之处,对食材而言,是待煮的十八层地狱。”
她跳起来,退离他五大步,险些撞到一名妇人,又急忙跳回他身边,模样狼狈无助。
“我不要去——”她是食材!
“我又不是带你去煮,怕啥?”逗她实在很有趣,不过将她吓到飙泪并非他的本意,睚眦遂转移话题:“参都吃些什么?”
“清风雨露。”她答得气呼呼。
“那你等会坐一旁喝清水,看我大快朵颐就好。”他恶劣地咧嘴笑。
“你嘴里说要带我开开眼界,实际上只为满足自个儿的口腹之欲!”她指挥道。
“我是呀。”不然哩?还跟她客气,说啥“你不能吃,我也不吃”吗?他睚眦可不是谦谦君子,就算被她怨恨地瞪着,也丝毫无损他的好食欲哦。
参娃气鼓双颊,被他带进一间豪华堂皇的大饭馆,匾额上大大书写“四喜楼”三字,右柱挂着“百年传香香不绝”,左柱则是“千滋万味味顶尖”。
她一踏进去,浓烈味道扑鼻而来,教她作呕,直觉想退,饭馆小厮笑颜迎宾,来到两个面前,要为他们带位,睚眦甫欲开口,参娃更快出声——
“呕呜呜呜呜呜呜……”
她埋首睚眦胸前,吐了他一身美其名叫“灵参补汁”,实则便是“秽物”的鬼东西!
第3章(1)
“我讨厌饭馆!呜。”
浸泡于洗脸木盆的那株灵参还在抱怨。
“全是野蛮人!呜。”
参须拍打水面,溅出满桌水珠,发泄怒气。
“招牌菜竟是人参鸡汤!每张桌上都好几盅!一盅盅全是生命耶!”
“你是在替鸡打抱不平吗?”睚眦从澡室回来,见她大剌剌在桌上刷洗起来,迅速闩上房门,想数落她如此不懂小心谨慎,却先闻其忿忿难平的怨怼,忍不住回嘴。
“参啦!我帮鸡抱啥不平?我又不认识鸡!”她轰然转身,参脸因怒气而扭曲,隐约可见泪痕斑斑,那是为同类所坠下的委屈。参子参孙没来得及长大,无法养成珍稀灵参就入人肚腩,天下惨事莫过于斯。
“你要沐浴也含蓄些,直接拿木盆在桌上洗,要是谁开门撞见,不就等着成为另一盅人参鸡汤里的主角儿?”
“你还敢说?!你带我到这种地方根本存心不良!你一定是想在我面前喝人参鸡汤给我看对不对?!”参须气抖抖地指向他。
“这主意不错,我去叫饭馆小厮送两盅上来漱漱口。”
“你敢!”
当然只是闹着她玩,他尚未恶劣到这般田地,不过他确实吩咐一桌饭菜,要在房里吃,方才被她一吐,不得不暂时包下一间客房,把自己冲洗干净。
“别再泡了,等等有人要送饭菜来,你一整根参浸在木盆里,看起来真像一锅汤。”
“哼。”她缓缓爬起,像只幼犬,甩甩水珠,以人形之姿下了木桌,由于身上湿漉,她没变出衣裳,不想黏糊糊地拖着累赘布料。她光裸着身躯,在他面前晃东晃西,毫不懂遮掩,不过,遮掩只是多此一举——
睚眦这回瞧得很清楚。
该有的,都没有,无论雄的或雌的某些部分。
那具身躯白皙透粉,骨架匀称,膀子与双腿纤纤细细,娉婷有余,曲线不足,腰小,臀也小,泡过漫沙沙,大片肌肤呈现樱花般色泽,淌着晶莹水珠,仿佛身上挂满玻琉璃珠子,逼使睚眦必须眯眸才能避开它们的炫亮。
“把身子擦干。”睚眦嗓音低沉了些。
“风吹一吹就干了,干嘛要擦?”同他顶嘴已经成为她的本能和乐趣。
他扯过一床薄被,往她身上包,直接动手“处置”她。
“轻一点啦!你想把我的参皮搓下来是不是?”粗鲁人——不,是粗鲁龙!
“搓下来刚好架菜!”擦干后,他动手恢复她人模人样的穿着。
“这么爱吃!整盆洗澡水留给你喝!”灵参浸泡过,不是一般洗澡水可以媲美,打赏给他,不用叩谢她大恩大德啦!
“你恶不恶,洗澡水也叫人喝?!”
“人参酒、人参鸡汤,不也是人参的泡澡水吗?我看大家喝得很乐呀!”
真是歪理一堆。
两人斗嘴短暂休兵,全因饭馆小厮叩门送上热腾腾的菜肴,布满一桌,其中不见招牌人参鸡汤,大多是海产,鱼虾鲍蟹,可见晨眦嗜爱鲜味。
睚眦懒得招呼她,迳自坐下来夹菜扒饭,喂饱自己。短短须臾,一盘盘的菜去掉大半。
见他吃相豪迈,仿佛桌上食物鲜美无比,她吞咽津液,咕噜作响。“我也要吃。”
“参不是喝水就饱?自己去倒杯水慢慢吸。”他最多只是替她将茶壶茶杯推到她面前,要她想喝多少斟多少,直接把参须插进茶壶去吸干他都没意见。
“我可以吃些别的东西,灵参需要肥料才会长高长壮。”
“肥料桌上没有,茅厕才有。”
她朝他做鬼脸,管他啰唆啥,自己动手去拈鱼尾肉来吃。
好、好、好奇特的味道哦……
酸酸、甜甜、酥酥又嫩嫩,口感多变,难以形容。
“唔唔……”她想发表高见,嘴里却塞满饭菜。
“吃吧你,让我安宁片刻,静静吃顿饭。”见她不会用筷,他也不强迫她,任由她双手并用,又是拿虾又是挖饭,小嘴忙碌咀嚼。
她对什么都好奇,勇于尝试,每盘菜肴皆是首次见识,菜名不知道,食材不晓得,用法不重要,她不会唠叨追问,反正先吃再说。
睚眦已经吃饱,倒杯热茶啜饮,她负责收拾残肴剩羹,从她脸上,他看到“心满意足”这四字淋漓尽致的发挥,她认真把最后一丝鲜甜蟹肉从蟹螯里挖得干干净净,如果她的牙够硬,她会把蟹壳咬碎吞下。
那只蟹可以瞑目了,她舌头快要伸进去把它彻底舔舐一回,肉都没了,汁也不放过。
她清空盘上所有食物,在睚眦强力要求兼动口也动手的胁迫之下,一双油腻腻小手被他按进那盆洗参水里,搓洗得洁净如新,她无视他的瞟瞪,痛痛快快打起好几个饱嗝。
她人生——不,是“参王”第一次明白何谓吃撑的滋味,不只是吃撑,短短一日,她尝到好多首次的经验。第一次踏进满满全是人类的地方;第一次付银两去换竹圈圈;第一次套中小玩意儿的欢喜;第一次吃到人类料理的食物;第一次与谁结伴,没有目的,胡乱逛着……
她抿嘴含笑,不待他帮她擦干手,胡乱甩甩,急乎乎跳上床,打开满载的锦袋,哗啦啦倒出所有东西,开开心心一件件拿起来细瞧、把玩,套中的东西,她不完全明白是什么,自然要询问旁边那只事事比她懂得多的龙子。
睚眦不算冷淡但也称不上热络,解释了廉价的假玉手环是套在手腕上,钱囊可以装银子,珠花用来簪发,珠链妆点姿色,铜镜能随时揽以自照,她自个儿套中的绿色圆圆小东西叫耳珠,她追问下去,听到必须在耳垂上穿刺出耳洞才能佩戴时,不由得一脸惊吓,直嘀咕着“听起来好痛”。其他还有小竹笛哔哔吹出单调却好响亮的音调,木槌球不过是骗骗三岁孩童的小玩具——全是些不值钱之物,她竟也能听得专注,眉开眼笑地打量它们,好似多稀罕一样,再三摸了又摸,看了又看。
她的心眼和她的贪婪只有蚂蚁般大,所以容易满足,不用金银珠宝就能博她欢心一笑。还有,她的智慧也和蚂蚁同等——她真敢把牛铜铃送他!
“这可是我这枝灵参第一次亲手套到的东西,多珍贵呀,你不用感动道谢啦,赶快挂起来吧!”以后远远就能听见他脖子上铜铃在响,人未至,声先到,叮叮当、叮叮当,铃声多响亮!
睚眦眸光森冷,用视线在砍杀她,更想捏碎她塞在他掌心的鬼东西。
“你自己留着用!”直接丢回去给她,不留情面。
她嘴里含糊其辞,瞅着他,像在偷偷骂他,最前头几句确实是的,她骂他不知好歹,骂他嘴坏心坏,骂他践踏她的心意,但越骂,唇形越放缓,没有声音的语言,变得软绵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