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不等她有机会回击,她父亲、大卫朝的沈相一封家书便要她回卫京。
想来也是薄情,说是多年不见小女儿甚是思念,且已经替她觅得一门好姻缘,特派遣护卫来护送她回京待嫁。
既是多年不见的想念,何以结束外放、去卫京任职的时候没想起她这小女儿,如今又来说思念?不过是利益罢了。
但父母之命没有拒绝的余地,再者这巴陵对原主、对她都没有什么好留恋的,她拜别了祖母,准备踏上不知道是不是龙潭虎穴的卫京。
从沈琅嬛决定去卫京,几个丫头便开始收拾行囊,一等护卫们抵达沈家老宅,她便先行启程。
“敢问小娘子,你是怎么看出来那些人意图不轨的?”
来人的声音很轻,像羽毛划过,但沈琅嬛知道那人是在问她。
她倏然转身,后背微微的冒出冷汗。
眼前的男人如同鬼魅般来到她身前,直到出了声她才惊觉,要是来人对她有所企图,她能不能扛得住,还真两说。
这人武功修为深不可测,但是更让她在意的,是她认得这个人。
他有张让人无法不去注意的五官,皮肤白皙,寒光湛湛的眸子黑黝黝的,犹如深潭中幽静的潭水,他的头发黑得像是最名贵的墨玉,以一条中央嵌玉石的抹额束住,英英玉立,一身冰蓝锦衣,腰悬碧玉镂香夏荷香囊,气质清华温润如月,绚烂昳丽如日,站在那里贵气不言可喻,美得让人不敢直视。
她的身子有些僵住,没料到与巴陵的那个男人还会再见,而且在这种情况下,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相信自己的神情不会好看到哪里去。
那人眼睛一凝,眸光深幽了几分。“你好。”
一月之前,他为了了结一件需要重复取证的杀人案件去了趟巴陵,取证之后,刑部的同僚约他去海天盛筵喝酒,小酌几杯后突然觉得气血翻涌,情绪失控,这种情况是他近两年才开始发生的,间隔从半年慢慢缩短到一个月,常常在捉拿犯人或情绪过激的时候就犯病,清醒过来的时候通常不知道身边发生过什么事。
但是从同僚脸上惊骇的神情和几个与他亲近的友人描述,发病的他血腥得令人发指,与鬼无异。
他请大夫看过,可就连宫中的太医也看不出来他的身体哪里出了问题,之后有人传言他罹患了离魂症,当他出现某个人格时,其他人格的记忆不能互通,记忆是缺失的,各自的人格无从得知对方都做了什么事。
这两年,他慢慢摸索出当自己完全不记得做过什么的时候,出现的人格是暴戾、血腥异常的。
发现即将发病,他怕自己会失手伤了人,便告罪去楼上要了个房间,哪里知道他刚躺下没多久,一个娇软芳香的身躯就被人推了进来,那身躯跌在他身上,滚烫如岩浆,身子如蛇般的盘住他,双臂挽着他的颈子,献上柔软的香吻。
他原本暴躁到无法抑住的沸腾情绪奇异的被抚平了,让原本应该什么都不记得的他有了朦胧的意识,但另一方面却有头怪兽滋生,控制着他把人压在身下,反覆缠绵了几次。
意识清醒后,他原该跟对方致歉并负责,但实在是女子睡得太沉,状似药力未退,如此一想他便明白对方必也是遭了算计,心下越发自责,但他另有急案正在追查,不得不离开,是以只能留下信物与真名来表明负责任的态度。
这大卫朝就没有几个不认识他名字的,他原以为女子必会找上门,毕竟她也是遭人算计失了清白,不料直到隔月他闲下来都不见人上门,他只好让手下去查了她的资料,这才知道她是沈相养在故乡的女儿,人正在回京的路上。
她一入京城地界他便得到消息,只是没想到她会在卫京城门口遭人伏袭,更令人惊艳的是她小小年纪就有如此退敌的本事。
“雍王爷。”沈琅嬛定下心神后发现原主是知道这个人的。
那人眼睛一凝,眸光深幽了几分。“你认得我?”
雍澜这么问是意有所指的,原以为对方会提起那日的事,不料她只是淡淡道——
“蓝衣玉香囊,唯有雍王,除了您,小女子想不出这大卫朝还有第二人。”沈琅嬛动了下嘴唇哂笑,幸好就原主的记忆,这人在这朝代是鼎鼎有名的,她不认那天的事也无妨。
这雍王,名澜,乃是官家的第六个儿子。
大卫朝管皇帝叫官家,管皇后叫娘娘。
宁皇后年轻的时候无所出,直到三十几岁才生下雍澜,凤淑妃生下皇长子和皇四子,雍澜虽然贵为嫡子,可当时官家在没有嫡子可以继承的压力下,应凤淑妃外家,也就是江南河道总督凤朝阳联合朝臣上书,请封庶长子,也就是凤淑妃生的皇长子为东宫太子。
官家碍于排山倒海的压力,又见庶长子确实优秀,应了。
凤淑妃的位分自然又晋升了一级,成了贵妃,她风头无人能敌,母凭子贵,这些年已晋升为皇贵妃,宫中势力不亚于皇后娘娘。
而雍澜这嫡子生不逢时,不仅没了太子位还得避风头,这些年就只领了大理寺少卿一职,执掌大理寺刑狱案件审理,严格讲起来离权力中心挺远,说是闲散王爷也不为过,只不过毕竟是干这职务的,别看他一副谦谦君子、清冷无害的模样,一把尖刀上不知沾满多少官员权贵的鲜血。
适逢雍澜今年刚及冠,出宫建府,封为雍王。
说来雍王这个封号也挺有意思的,当年东宫太子雍寿封王时,官家赐封为寿王,却让这个小儿子直接以国姓为封号,不少人暗地猜测一番,只官家除此之外并无其他恩赐,雍澜仍顶着不大不小的职务,是以众人便说这是官家给嫡子的一点补偿,此事便揭过。
“沈娘子还未回答本王的问话,你是怎么看出来那些人意图不轨的?”他拉回话题。
沈琅嬛挑眉,他知道自己?
也是,从他留下信物与名字的作法就知道,他迟早会找上门,若是有心,想查知她的底细并不难,所以他这是专程跑来这里堵她了?
“鞋。”
“哦。”见她丝毫没有要做解释的意思,他垂下眼,自顾自思索。
刺客既然扮作僧人、脚夫,脚下踩的却不是罗汉鞋或芒鞋草鞋,农人不穿麻鞋布鞋,而是武人的靴,不是大破绽是什么。
看雍王似有所思,自己主子却沉默着,个儿压低声音问:“姑娘,这雍王爷专程来找咱们啊?”
沈琅嬛瞥了雍澜一眼,个儿的声音虽然压低不少,方才的话显然他都听到了。
谁知道雍澜也正好看过来,眼神莫测。
“这你就想岔了,咱们与雍王爷素不相识,他老人家找咱们做什么,不过是城门前巧遇此事来问问的。”趁着个儿这一问,沈琅嬛算是表明了立场。
是,她是失身给他了,但没有一定要他负责。
说实话,她上辈子在男人身上吃的亏多了,这辈子她就想顺着自己来,要是原主没了清白肯定怕得要死,可若是她,没了自主才更可怕,她万元娘……她沈琅嬛才不需要一个男人为了负责任而娶她。
一句素不相识让雍澜颇为惊讶,“你……”这女子是要跟他撇清关系?在失了清白之后还要跟他撇清关系?不要他这个堂堂皇子、王爷负责?
“告辞,我急着要回家,后会有期了。”沈琅嬛双手抱拳,快刀斩乱麻,直接打断他。
个儿明白主子的意思,掏出银子付给满脸惊吓的茶老板,此时松柏也已经牵马过来。
沈琅嬛跃上马背,不再看雍澜,她打马上前,与两人一道飞快的从城门入了京城,留下还在震惊中的雍澜。
第二章 与家人相见(1)
沈相宅子位在状元胡同,距离卫京城城门有段路,朱红的镶铜钉大门,不愧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府,一看便气派非凡。
一个身披大红道袍的男子,乱不正经的歪在气宇轩昂的玉石狮子身上,长发随意披在脑后,只用红绳松松垮垮的系着,耳边簪了一朵金带围芍药花,胸口敞得极开,两颗红茱萸若隐若现,比秦楼楚馆的小倌还要妖艳。
他身边还有个穿金丝软烟罗,腰系广陵合欢细云霓曳地望仙裙的女子,在丫鬟的搀扶下焦急的等待着,镶宝石凤蝶鎏金步摇在晨光中闪闪发亮,夺人眼光。
她衣着华美,弱柳扶风,娇嫩精致的模样让人一看便心生怜惜,连第一眼看到的沈琅嬛都忍不住赞叹,好一个美人。
只可惜,这美人装扮太过金光闪闪,反倒显得有些俗气。
一见沈琅嬛等人,她就迎了过来。“是三娘吗?我一知道你要回家,日夜盼望,总算把你盼回家了。”
得知妹妹要回来,沈素心的心情十分激动,这妹妹也不是没见过面,祖母每逢整寿,父亲就会带着他们回老宅,可因为来去匆匆,并没多少时间可以叙旧,更别提培养感情了。
姊妹俩感情说不上深刻,但无论如何,她和自己是嫡亲姊妹,府里嫡亲的就他们兄妹仨,母亲叫她与妹妹亲近总没有错。
而她所谓的“母亲”其实是父亲的妾室,凤姨娘。
“既然人回来了,那人就由大娘领着去拜见母亲,为兄和胡公子有约,迟了可是要罚酒一坛的。”疏散慵懒的调调,沈云骧拍拍身上看不见的灰尘,冲着沈琅嬛一笑,便要离去。
这吊儿郎当、满身胭脂花粉味,魏晋风流作派的男人便是她大哥沈云骧,虽然沈琅嬛知道大哥放浪不羁,却没想过是这模样。
她和大姊十几年来见的面五根指头都数得出来,更遑论男女七岁不同席的大哥了。
她一双黑黝黝的眼睛深深看不到底,露齿而笑。“年少正是簪花吃酒的好时候,大哥自便就是。”
“就冲着三娘这句话,为兄必要不醉不归了!”沈云骧大笑而去。
沈素心摇摇头,“爹爹上朝去还未归家,我领你去给母亲请安。”
沈琅嬛眉头微皱。“母亲归天已久,你我哪来的母亲?”
沈素心窒了下,“母亲……凤姨娘对我和大哥并不差,像大哥花销大,姨娘向来有求必应,对我甚至比其他妹妹还要好,她们有的,绝不少我一份,我有的,她们不见得会有,妹妹太久不在府里生活,不知道母亲的好,就算亲生娘亲也就是这样了。”
沈琅嬛看了满脸孺慕之情的沈素心一眼,心下一沉。
这凤姨娘啊,她倒是该好好瞧一瞧。
沈琅嬛径自进门,对着备好的两顶软轿视而不见。
她不耐烦坐软轿进屋,娇弱的沈素心却没办法,相府从一进到四进,那得走多少路?她看着软轿,软软的看着沈琅嬛。
“大姊身子身娇体弱,还是乘轿,我粗糙惯了,用走的就可以了。”
“府中景色美不胜收,不乘轿有些景致还真的欣赏不到,三娘就当陪我嘛。”她这大姊乘坐轿子,却让小妹迈腿走路,这要传出去得多难听。
在卫京,女子最注重的便是名声,要是坏了闺誉,多好的亲事都轮不到自己,她对自己的亲事可是有想法的,绝不想为了这点小事坏了自己多年的好名声。
沈琅嬛也不与她争执,干脆上了软轿,粗壮的婆子扛着两顶软轿径自往里去了。
不由得要说高墙内的相府是由十四个天井组成的院落,青砖黛瓦,作工精细,一进是重重美景,碧树成荫,可以说三步一景,红花绿萼,无一不是珍品,亭台楼阁的琉璃瓦在阳光下简直要晃瞎人眼。二进是待客厅堂,曲折游廊,阶下各式吉祥如意石子砌成甬道,三进是外院,四进是女眷的后院。
软轿摇摇晃晃进了后院,只见一个穿五翟凌霄花纹衫子,裙子用金丝银线绣缠枝海棠飞莺,缀上千万颗米粒珍珠,臂上挂着丈许来长的霞影紫轻绡,气度雍容华贵的女子让丫鬟婆子簇拥着候在那里。
“我儿,我终于将你盼回来了,这路上可平安?”
女子声音娇美,眉不点而翠,唇不点而红,眼如水杏,妩媚风流,尤物般的身材和脸蛋,唯销魂二字可以形容。
这便是如今相府的当家主母凤宜,凤氏。
沈琅嬛下轿就闻到香风扑面,瞧着沈素心和这凤氏的作派竟有几分神似,眉头再次皱起。
“这位大婶,小女子的母亲已经过世多年,半路认亲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又或者您要去请个郎中看看眼睛?”沈琅嬛并没有给她好脸色。
“三娘,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母亲说话?”沈素心看凤氏眼眶泛泪的委屈眼神,不满沈琅嬛的冷淡,跳出来替凤氏说话。
沈琅嬛耐着性子解释。“没有三媒六聘,没有八抬大花轿,妻,齐也,妇与夫齐,她一个婢妾,不过是个姨娘,只是个玩意,当得起我喊她一声母亲吗?”
她一说完,凤氏和沈素心的脸色都变了。
沈琅嬛早从松柏的口中得知凤氏在相府的地位不一般,因为谢氏早逝,府中没有掌家主母,又因为沈瑛的宠爱,凤氏长久以来以正妻自居,就连带着庶子女出外交际也是沈府女主人的作派。
可并不是因为这样,她就对凤氏心存成见,只是这姨娘若真是个好的,岂会真让嫡子嫡女喊她“母亲”?可见也是个心思深的,再者对她大哥的花销不减,那便是有心将沈家的嫡长子捧杀成不成器的纨裤,加上她大姊一身的装扮作派,她实在无法对这凤姨娘有什么好感。
沈素心一时语塞。
凤氏露出一抹可怜兮兮又虚假的笑,“妾身一片好心,三娘不领受也就罢了,怎么说妾身也是你的长辈,你跟长辈说话就这态度?回头我倒是要找你爹说道说道。”
原以为回来的是个和沈素心一样好拿捏的丫头,哪里知道竟是根难啃的骨头?
要不是还要用到她,她哪需要对一个丫头片子忍气吞声,看她脸色?
“行,我回来还未见过父亲,我也想找父亲好好说道说道。”沈琅嬛的眸子一片冰凉。
“母……姨娘,三娘刚回家,什么都不清楚,您大人有大量,别和她计较,三娘,你不是要到姊姊的潇湘阁坐坐?我们就别耽搁了。”
眼见妹子和凤氏不对盘,沈素心自以为得体的安抚双方,不料沈琅嬛眼中闪过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她这姊姊一心偏向凤氏,可见这些年凤氏在她身上没少下功夫,心是被笼络去了。
她虽然不喜凤氏,可也明白她和沈素心即便是亲姊妹,到底姊姊和凤氏相处的时间远远比她这亲妹妹要多,她们除了血缘,其他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