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暗夜大雨中急驰,身后跟随着尹挚身边所有的护卫。
待一行人来到码头边,车夫便拉紧了缰绳,高声喊道:“郡主,水淹过来了,前头过不去了。”
尹挚闻言,正打算下马车,多静一把拉住她,在她的斗篷外头再搭了件蓑衣和斗笠。
“郡主,此去情况凶险,还请郡主必定要抓紧奴婢。”多静难得肃容说着。
尹挚点着头,跟多静下马车,后头的护卫也弃马跟在她们身后护着。
愈靠近堤防水愈深,也愈能听见前方的吵杂声,尹挚派了一名护卫到前头探探状况。不一会,那护卫便将庞定给一并带来。
“郡主……”庞定单膝跪在她面前。
“起来,现在如何?找到人了吗?”她急声问着。
庞定摇了摇头,“左旭和杜获不死心,还在挖,卫所兵有的在叠卵石,有的也在寻找晁大人,可是大人已经被埋了快一个时辰……”他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
尹挚抿紧了嘴,抓着多静继续往前走,没一会,后头有动静,几名护卫去探了下才知道是卫所兵到了。
“让他们动作快,跟着庞定往前,分成两列,一列去堆卵石和沙袋,一列沿着河水冲刷的方向,到民宅看看是否有人受困。”尹挚不假思索地下达命令,随即拉着多静快步往前走。
等我!我很快就到了!
她无声喊着,在没有灯火的淹水堤防边步步小心行走,直到来到溃堤处,她的护卫和左旭还趴在水里不断地挖着土、搬着卵石。
她踉跄着脚步,不知道是冷还是惧,浑身不住地抖着。
“晁枢引!”她喊着。
“郡主!”左旭闻声赶忙来到她面前。“郡主,这里太危险了,您赶紧回去,否则头儿要是知道,定是要生气了。”
“他要是有本事就亲自来告诉我!”尹挚怒声骂着,接着问:“水往哪个方向冲,他那时又是站在哪里?”
左旭张了张口,不知道该拿她如何是好,只能跟她指了方向。“当时水是从这个破口冲出来的,冲垮了卵石堆,而头儿刚好站在卵石堆后头,卵石堆整个倾倒将他埋住再往后冲泄,现在先把这个破口挡住,这里的水较少,比较好挖一点,郡主在一旁等着,我们很快就会找到头儿了。”
尹挚看着,凭着堤防边微弱的风灯烛火看了个大概,就见许多人在晁枢引被冲泄去之处挖着,就连杜获也双手不停地挖。
她抓着多静往前走,在不够明亮的夜色里,计算着方位和水的流速,指向更后头。“那里也要挖,动作快!”
“郡主,不会冲到那儿的。”
“只要有机会就挖!”
尹挚动作极快地蹲下身,瞬间冰冷的河水浸湿了她的衣裳,可她压根不管,用双手在地上摸索,不断地拨开土和石碟。
她很冷,可是他比她更冷。
被埋着,只要位置得宜,就有一线生机,但要是拖久了,困在这冰冷的水中,最终是会失温而死的。
她愈想动作愈快,压根不管尖锐的石砾划伤她的手,甚至折断了她的指甲,她像是没了感觉,因为所有的痛都比不上即将失去他的痛。
多静护在她的身边,也跟着开始挖,让几名护卫顺着后头的方向寻找。
夜,很冷,雨,始终不停,现在安静得只听得见河水汹涌的可怕声响,而卫所兵的加入让塌毁的堤防用堆叠起的卵石和沙包暂时止住了嚣张的河水,不再往内陆而去。
可是,还是不见晁枢引的身影。
三个时辰过去了,雨逐渐停了,河水也停止了狂野的怒吼,没有人开口,每个人都静静地做着手上的工作,直到——
“好了,郡主,别挖了!”多静再也不能忍受地抓住她的双手。
她的双手满是伤口,指甲都断了。
“我还没找到人。”
尹挚想甩开她,多静却用更大的力道抓住她。
“找不到了。”多静直睇着她。
“我还没找到。”尹挚咬牙道。
“……找不到了!已经超过三个时辰了,就算找到了……”多静紧抿着嘴,不敢出言伤到她。
“给我闭嘴!”尹挚吼道,发狂似地将她推开。“我还没找到,我一定会找到!”
多静跌坐在地,又随即爬起。“找到又如何?不过是一具冰冷的尸体!我帮郡主找,我求您不要再找了!”
所有的人都疲惫地停住动作,一双双眼看了过来。
尹挚直瞪着她,殷红的眼像是快要滴出血来。
她想开口骂人,可是她骂不出口,因为她知道多静说的很可能是对的,只是……只是还没到最后,她不想放弃。
“昨儿个晌午,他一直闹我……我溜走了,说不定他是故意要让我焦急,躲起来而已……”她喃喃说着,手还是不住地挖着。
“郡主……”
“晁枢引,你玩够了吧!是,我很担心你,你可以出来了,不要再吓我了!”她突地双手握拳直朝松软的土捶下。“我认输了,你快点出来……你真的很混蛋,这一辈子你到底要吓我几次!”
“郡主!”多静将她抱住,正打算要将她打晕带回时,突地听见后头有人高声喊道——
“找到了!”
尹挚蓦地回头望去,瞧见喊的人是杜获,她急忙起身,却因为蹲跪太久,双脚早就麻了,还是多静搀着她一步步走过去。
她到时,瞧见的是晁枢引死白的脸色,像是没有半点呼吸。他就躺在泥泞里,半身还被土石压住,她颤着手轻抚他冰冷失温的脸。.
“晁枢引……”她哑声喃着,缓缓地将指移到他鼻前,却感觉不到有任何的呼吸,随即无力地趴倒在他身上了。
不该是这样的!
昨儿个他还玩闹着说要尽快处理好这差事,谁知道一夕间风云变色,他如此冰冷僵硬,就连心跳……她蓦地顿住,将耳贴在他胸膛上。
听见了微弱的心跳声,她立刻起身喊道:“传大夫,快!”
站在一旁默默落泪的左旭闻言,立刻一马当先地跑了。
第十四章 身边的内鬼(1)
夜色映照在屋旁的绿樱树,盛开的花朵成串倒吊着,清雅脱俗的身姿似黄似绿,在夜色里吐露芬芳。
晁枢引就在库房里,嗅着母亲最爱的淡雅花香一边点着什物。
对他而言,绿樱树就像是母亲,因为香味像是母亲遗留在人间的味道,更像是母亲的为人,那般端庄娴雅。
“头儿,有人送了封信来。”左旭站在门外喊着。
“谁送的?”他合上册子开了门。
“不知道,就放在外头,还有这个。”左旭将信递给他之后,又扬了扬手上用沉香缎包起来的东西。
晁枢引微扬起眉,接过手后,转进库房里。
“头儿,怎么突然点起库房里的东西,难道是和郡主的亲事定下了?”左旭跟着进屋,看着架上摆设的各种什物,有大件的家倶和物料,也有一些首饰匣。
“嗯,待明儿个去常州回来后,我就会跟皇上请旨赐婚。”晁枢引一想起尹挚,唇角的笑意不禁更浓,余光瞥见搁在桌上的沉香缎掀起一角,露出一小串绿樱,他嘴角一勾,飞快地拆了信封。
“可是,不管头儿怎么准备聘礼也没用吧,郡主的身价就摆在那儿,出阁时又是比照公主出嫁的仪制,到时候肯定是十里红妆。”左旭摇了摇头,压根不敢想像那一幕奢华。
晁枢引不以为意地笑着,但当他取出信件一瞧时,眉头不禁紧拢,一目十行地快速看过,扫完最后一个字,他俊俏的面容已经狰狞如恶鬼。
“头儿,依我看,聘礼的事,你应该跟郡主稍稍商议一下,到时候总不能搞得面子难看。”
左旭压根没查觉晁枢引早就变了脸色,自顾自滔滔不绝地叨念着,直到发现没人睬他,才回头喊着,“头儿?”
左旭皱起眉,瞧他已经翻开了沉香缎,里头包覆的是一截樱花枝,而且还是绿樱。
“嘿,郡主送来的?”
郡主这人真怪,直接拿过来不就得了,哪里还需要特地送信过来?
“不是。”嗓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像是如果不如此压抑,怕是有什么会从他身上爆发出来。
“头儿,怎么了?”左旭不解地看着他,目光缓缓地落在他手上的信纸,本是想靠过去偷觑一眼,哪知他竟然直接引桌上的烛火烧了。
“没事,传令下去,寅初出发。”嗓音冷沉如水。
“怎么提早了?”
“我要速去速回,不成吗?”
左旭疑惑地挠了挠脸,直觉这事没那么单纯,也不知道信上到底写了什么,教头儿光火。
是说,早去早回也没什么不好,说不准是头儿不想夜长梦多,想赶着回来迎娶郡主呢。
待左旭离去后,晁枢引一把烧了沉香缎,更把那枝绿樱直接折了,丢在地上踩烂,悍悻然地离开库房。
来到他母亲的院子,看着那棵尹挚特地让人从江南运来的绿樱树,此刻正盛放一串串的花朵。
前年这个时候,母亲在这棵绿樱树盛开时含笑离世;去年这个时候,他终于完成约定,拿着一枝盛开绿樱得到了尹挚的首肯。
对他而言,绿樱意味着幸福,只要一回想起,那股暖热满溢心间。
可如今他只觉得讽刺,这棵绿樱树碍眼极了。
那封信上揭开了不堪的回忆,他不知道该不该信,可是心底深处,他知道他多少是信了。
寅初一到,他带着左旭、杜获和他挑选出的暗卫在夜色里急驰。
他要逮着那个人,他要问清楚事实的真相!
然而官道上,未亮的天色中却有鸟群窜出林间,他往旁看去,急喊道:“有埋伏,散开!”
话落瞬间,箭领如雨落下,他策马走避,官道另一头却冲出一群人,青光闪烁之间,他只能执剑迎敌。
应对之间,他不禁想,这次的出击是秘密行事,是皇上对他下的密令,怎可能被人察觉,甚至半路埋伏?
思索之间,瞧见杜获被包围,他策马过去,想将杜获拉到自己马上,杜获却缩回了手,同时间,他的马被砍伤,马儿惊吓之余,扬高前蹄,他一时没拉紧缰绳,身形往后坠落,重摔在地。
他想张眼,黑暗却逐渐将他包围,耳边隐约传来左旭和杜获的声音,可现在,他只想见一个人。
银子……他的银子……
艰涩地张开眼,眼前是陌生的床顶,他蓦地朝旁望去,瞧见了趴睡在床畔的尹挚,他直睇着她,无数的记忆如浪潮不断地涌进他的脑海,不管是她的刚强、她的脆弱、她的委屈和她的开怀,霎时,教他眼眶发热。
彷佛有视线注视着自己,让不小心睡着的尹挚猛地张眼,对上了晁枢引鸣笑的眉眼,她傻愣愣的,好半晌才回神,笑得有点傻,不住地问着,“渴不渴?饿不饿?还有哪里不舒服?大夫就在府里,随时都能过来诊治。”
晁枢引的手动了动,伸手拂去她的泪,“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尹挚闻言,嘴一扁,泪水就哗啦啦地流。“你吓死我了……你为什么老是要吓我?”大夫说他只是皮肉伤,最要紧的是因为失温恐导致风邪入体,灌下了一帖药后,正午前定会醒来。
“对不起。”他哑声喃着,大手贴着她满是泪水的小脸,心疼不已。
“不是跟你说要小心一点吗?”
“往后不会了。”
“你最好想清楚再说,不要老是说到做不到,让我担忧,让我……”嘴唇颤了两下,话再说不清了。
晁枢引心疼得受不了,多想抱抱她,可是他现在……“乖,别哭了,跟我说说外头的情况如何了,顺便给我倒杯茶来。”
尹挚赶忙抹了泪,起身给他倒了杯茶,回头扶着他靠在引枕上,才把茶递给他。“外头的事,我交给左旭和杜获去处理了。”
晁枢引呷了口茶,缓解了喉头的不适后,才哑声问着:“郑同知应该不会买帐,卫所无法越权去处理溃堤后的事。”
“没有溃堤,我让庞定去查过了,水虽然淹过堤防,但只有少数几户人家淹了水,且也淹得不多,百姓那头不成问题,其他的趁着今天雨变小了,我让杭州前后卫的卫所兵跟着那叔去处理堤防的事,绝对要在今天处理好,否则雨要是再下,恐怕就要酿成灾祸了。”
“郑同知没插手?”
“我把他关起来了。”尹挚理所当然地道。
“你?”
“我拿皇上赐给我的腰牌把他押进牢里,把知府大人从牢里接出来,让他把这事往上呈,顺便参了按察使一本。”尹挚愈说愈气愤,要不是这些人从中作梗,也不会害他被土堆和卵石给埋了!王八蛋,要不是她手中无权,她早就先斩后奏了!
晁枢引张了张口,最终低低笑出声。“我的银子姑娘,果真了得。”他可以想见按察使的脸有多黑,因为他们想不到最棘手的人会是尹挚。
尹挚是有品级有封邑的郡主,其位阶甚至等同公主,再加上有皇上给的腰牌,谁敢造次?
他笑着,却见她双眼眨也不眨地瞅着自己。“怎么了?”
“……你恢复记忆了?”
“你怎会如此猜?”
“你叫我银子姑娘。”以往他总爱这样笑称她。
“谁要你的名字叫尹挚?”他笑道。
面对他柔情似水的目光,尹挚微眯起眼。这是他失忆之前看她的眼光,总是这样柔柔的,像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温柔地包容着她。
可是,如果他恢复记忆了,为何不说?
“我歇一会,要是杜获或左旭来了,再把我叫醒。”他面露疲态地道。
尹挚赶忙扶着他躺下。“好,一会还有一帖药要喝,大夫说了,你只有一点皮肉伤,倒是怕你在水里泡太久会染风寒,得袪袪体内的湿寒才行。”
她作梦都不敢相信他竟然只有轻伤,明明就被土堆和卵石压着,却幸运得埋在缝隙里得以呼吸……也许是老天认为,他一生多舛,不忍再伤他太多吧。
喝过药的晁枢引一路睡到了掌灯时分,方巧杜获和左旭都回来了。
尹挚让他俩进了房,就见晁枢引询问两人一些细节和后续处理的进度,多如牛毛的杂项问题,两人一一答了,看似寻常,可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他的目光停留在杜获身上较多?
“好了,一会再说吧,晚膳都备好了,你先吃点东西。”尹挚藏着疑惑,见多静已经带着丫鬟把膳食端进房,干脆把小几搬到床上,方便他用膳。
“你们也下去用膳,好生休息,这两日辛苦你们两个了。”
“只要头儿没事就好。”左旭语重心长地道,压根不愿回想昨晚的情景。
晁枢引摆了摆手,笑着让他们先退下,瞧她在旁替自己布菜,再将筷子递给自己,他不由道:“你不陪我一道吃?”
“你醒来前我先吃过了。”她坐在床畔,捧着热茶浅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