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头不怕烫舌似的先灌了一大口,这才一吐为快道:“师姊,你说啊,那个什么断袖之情、龙阳交欢,就是师父和齐连大人那样吧?”
正想着该用什么借口支走师妹,好让藏在内寝里的某位大爷赶紧离开,骤然听到这话,苏练缇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跌跤。
“你、你从哪里听来这样的词啊?”震惊。
方景绵挥挥手,像在表示这没什么,小脸蛋老气横秋。
“外头不少书摊、书肆都有话本可买呢,有才子佳人的本子,也有才子对公子、公子对小厮、小厮对王爷、王爷对将军、将军对军师……欸,多的是,咱们家的织工和绣娘们常是凑钱去买,大家轮着看,既能调适身心还能多认识一些字,咱看多啦,没啥稀奇,只是师父和齐连大人这一对活生生在眼前上演,就觉好奇些啦。”
苏练缇到得这时才惊觉自己有多无知!
竟还以为她家小师妹单纯天真好糊弄,根本天大误会!
只是小师妹到底都看了什么东西?
奇书吗?还是其实就是……淫书?
她这个当师姊是不是该管一管?
而现在管……还来得及吗?
方景绵根本不知她在纠结,一股脑儿把心底的事全盘托出——
“师姊你是没觑见过啊,上个月师父唤我进他老人家的彩园,特意指导我的绣功和织艺,我定力没师姊那样好,师父亲传几手巧技要我自个儿练习,我练不到两个时辰就瞌睡连连,最后就伏在练架边上睡着,迷迷糊糊间,我知道是师父过来往我身上盖了件披风,然后……我还听到声音,师父在跟某人对话……”
“某人?”苏练缇的好奇心不禁也被勾起。
方景绵脑袋瓜一甩,叹气。“自然是齐连大人啊,那声音不男不女的……呃,不是要对他不敬,纯粹实话,反正就是齐连大人突然出现在彩园,师父还要他小点声,别吵醒我,然后……后来……我实在禁不住就偷偷掀开眼缝儿。”
“那……那师妹都瞧见什么了?”其实多少能猜测出来,她边问着,都想边揉揉发疼的额角。欸。
但方景绵似乎觉得光用语言述说无法通透表达,这一次还添上动作比划。
小丫头一口气把茶灌光,随即起身扯着师姊的手疾步往内寝奔去。
苏练缇先是一愣,瞬间心跳狂跳。她想制止师妹已来不及,小丫头“刷!”一声挥开垂纱幕,一进去就往睡榻上一坐。
庆幸的是,方景绵八成太急着表达,所以连床褥也没空撩开,直接演起来——
“师姊,我觑见师父和齐连大人并肩坐在榻上,师父坐这儿,齐连大人坐这儿……”说边挪动屁股蛋儿换位置,一人分饰两角。“齐连大人就去拉师父的手,师父一开始小小挣扎着,像这样,再这样,最后这样……”左右两只小手互搏般演得卖力。
苏练缇整个看呆,也整个惊呆。
从她所站之处去看,床帏隐隐约约映出-个坐姿闲散的男性身影,那男人根本躲着“听壁脚”听得很是悠然啊!
方景绵又道:“最后师父就没了坚持,由着对方握住手,唔……然后……两颗头颅越来越近,两张脸就贴在一块儿了。”眼前不满十二岁的小师妹,比她家萱姐儿走的时候还小,却已见识了那么多。
她方寸间又乱又心疼,遂与方景绵并坐在榻缘边,不理床帏里的那人了,她摸摸小丫头的脑袋瓜,嗓音低柔——
“师父只是喜欢上了,也被某人深深喜爱着,不管对方是男是女,彼此写爱才是最最重要的……往后你也会有深深喜爱、喜爱到想将一生托付的人,那种喜欢的心情,你定能感受得到,而师是不父与齐连大人就是那般,就像你方才说的,那没啥稀奇,是不?”
方景绵清亮眸子溜动,像顿时想通什么似的咧嘴一笑,她头用力点了点,脸蛋有些泛红。
苏练缇回以笑颜,再次轻抚她的头顶心,听她脆声道——
“师姊被那个可恶的宁安侯强行带走的那天,师父都求到齐连大人那里了,齐连大人当晚就有回应,遣人送信过来,要咱们别太忧心,他承诺会尽快帮忙厘清一切,嗯……就觉得他其实也挺疼咱们家师父的,这样……挺好啊。”
她突然提到宁安侯,苏练缇气息一凛,背脊陡然绷紧,小丫头却是不爽地继续发表心声——
“锦京百姓都说他宁安侯高洁俊逸、冷峻剽焊,哼!冷峻是有啦,又冷酷又严峻,感觉半点人味儿也无,冻都给他冻昏迷了,还讲究什么高洁俊逸?别闹了!还好这位姓宋的迷途知返,晓得连夜把师姊送回来,要不,咱们就告御状去,告到他脱裤子!”
“师妹这话……”苏练缇忽感毛骨悚然,有一只大掌似有若无隔着床帏贴上她的肩头,她硬生生将讶呼压在喉底,身子却无法克制一颤。
“师姊怎么了?”不知情的小丫头晃着两条小腿。
“没事……那个……啊!对了,师姊帮你裁制了一套新衣,景绵个儿越长越高,衣裙瞧着都变短了,来,你过来哦哦,在那儿呢。”
“真的吗?我要看我要看!”
第七章 民女不愿意(2)
苏练缇趁机将一脸期待的小师妹拉到内寝角落。离那座床榻远远的,并且从箱笼内取出折得齐整的新衣裙。
方景绵才将衣裙拿到手,立时迫不及待地摊开。
“师姊,这个翠绿和嫩黄的配色真好看呢,我好喜欢啊,我马上换!”
苏练缇阻止不了,见小丫头毫不避讳当场解开腰带,她连忙把人往屏风后面推,还道:“景绵慢慢换,不急,等会儿换好了师姊再帮你看看,看有无须要修改的地方。”
她退出屏风,迅即挪步到榻边,掀开一边床帏往里探,就见宋观尘好整以暇斜倚柱架而坐,八成睡了一夜后好几缕头发逃出束缚,他不知何时已卸下束发用的玉冠,此时就任长发轻散,衬得玉颜如雪,更俊三分。
但苏练缇没那心神欣赏美人,明确地对他比起手势,意思是要他趁师妹在屏风后换装,让他赶紧离开。
她真的比划得十分卖力,辅以眼神示意,男人却如坠五里迷雾版申请迷惑,还歪着头对她无辜眨眼。
是怎样?他怎么就看不懂?然后他看不懂之后决定不再看,竟拍拍枕头干脆躺下,大又想继续窝下去的事态。
那绣花滚边的枕头是她的私人之物,此时被他拉来盖在腰腹上的棉被当然也是,其实……整座黄杨木架床内的小小天地就是她最最私密的小所在,这时被他大剌剌霸占,且一开始还是她自己将人塞进去的……
她蓦地颊热欲烧,想去拉他起来,屏风那里已有动静。
“师姊我换好了,都不用修改啊,师姊看我好不好看?”方景绵走出屏风,两眼仍在自个儿新衣裙上,对着架在梳妆台上的一面大铜镜揽镜自照,还左右转动身子故意令裙摆摇摇。
苏练缇暗暗叹气,赶紧再将床帏放落,走向师妹。
“好看。”她衷心道,帮小姑娘整理领子和腰带。“景绵可好看了。”
方景绵开心笑。“谢谢师姊,师姊对我真好。”
“景绵待我才是好,永远那样信我。”连要她随自己去偷皇帝下曝尸、不得收殓的罪人尸首,她竟也二话不说、半句不问,随她一起蛮干。
方景绵再次咧嘴笑开,露出可爱酒窝。“我们是一家人嘛。”
“嗯,一家人。”苏练缇眼角有些泛潮,再次感恩上苍赐给她如此神妙的机会,能够修正她曾犯下的错、保住该珍惜的一切。
“我要穿出去让师哥瞅瞅,知道是师姊亲手替我作的,他肯定会羡慕得不得了。”小姑娘说风就是雨的,一说完人便跑开,撩开纱幕跑了出去,很快已不见影儿。
终于终于,可以专心对付鸠占鹊巢的某人了。
此际若再把门户全数关起反倒容易让人起疑,所以就保持原状。
她自认衬不出兴师问罪的晚娘脸孔,但觉得还是要严肃一些才好,所以努力板着脸,而为防旁人耳目,也顾不得什么了,干脆整个人钻进床帏内。
结果看到的是犹若海棠春睡般撩人的一幕。
男子的黑发铺放在枕面和榻面上,他侧卧着,掩下一双如扇墨睫,额宽而饱满,眉间舒朗,樱唇微微张着,许是窝在床帏内久了,他颊肤染开轻红,仿佛迎春而绽的粉桃花……
苏练缇用力掐了大腿一把,逼自己“清醒”,不能因美色昏迷。
“侯爷……侯爷醒醒。”见他羽睫轻颤,她咬咬唇。“民女知道侯爷根本没睡着,你就是……想作弄我而已。”
那两道纤长的眼睫终于徐徐掀开,宋观尘对上那表情有些困扰却仍然温柔的鹅蛋脸。“你适才连名带姓唤本侯了?”语调听不出起伏,更听不出他此时心思。
被突然这么一问,苏练缇气息陡然绷紧,试着装傻。“有、有吗?民女不记得了。”
“有。”他斩钉截铁,偏不放过。“你很凶喊着本侯,还说本侯若再不醒就别怪你无礼。”略顿,“本侯就在猜,苏姑娘是想如何对我无礼?双手揪住本侯的两只耳朵,捂本侯的嘴,然后呢?接下来有什么招?”
“我那是……”她芳颊更红,涩涩挤出声音。“……那、那我家师父偕同齐连大人都要到了,师妹那时更等在外头呢,侯爷不醒,民女又如何杠得动你?一时情急才动手,民女跟侯爷赔不是。”
她原就采跪坐之姿,此刻便跪直身躯,双臂环围,朝他拜下。
宋观尘没让她完成这个跪拜磕头的赔罪礼。
他一掌托住她肘部,定定然望着她。追根究底是他夜闯她的小院,还要无赖地留下来过夜,然后一觉到天明便也算了,他是睡到日上三竿犹未醒。
错在他,都是他的错,她却连回个嘴也不会。
她跟他道歉,向他赔罪,那模样和眼睛尽显真意,没有半分不甘和嘲讽,更无敷衍,但他却郁闷了,胸臆间又绷又疼,很想严厉地教会她,别任人这样吃得死死,别让谁欺负了去,然而另一方面又喜欢上这种欺负她的感觉,喜欢她对他的纵容和迁就。
内心那荒芜许久的土地有什么正破土而出,攀爬向上,望入她水润润的眸底时,仿佛嗅到勃勃生机。
“苏练缇——”他忽然唤她姓名,轻沉音色唤得她秀背微颤、眸子瞬也不瞬。
他徐声道:“你确实得赔不是,但本侯要的是实质的赔礼,而非磕头认错这样简单。”“那侯爷……意欲为何?”她一颗心七上八下。
“本侯要你替我裁制成套的新衣,布料由你挑选,颜色和款式亦由你全权作主,不许不好看,不许不舒适,得令本侯十分满意才成。”“……”她傻住了。
她率直清亮的注视让他脸皮微烫,好像就要被瞧出端倪。
对!他就是同她家小师妹“争宠”了!如何?
“你家小师妹背地里非议本侯,本侯可以不追究,但你为她量身裁缝、赠她新衣,本侯看着自然眼红,你要赔罪,就拿全套亲手裁制的新衣来当赔礼,就不知苏姑娘认不认赔?”
……是说,她不能认吗?
师妹方才口无遮拦骂了他,这事可大可小,他拿出来挂在嘴边,要她如何轻忽?
况且仅是向她讨要一套新衣罢了,完全是她能力所及,她当然想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她并非逆来顺受,而是……就是……总视他为同行之人,这一世也许就仅他们俩彼此知根知底,所以啊,总想待他再好一些。
“民女认的。侯爷若不弃嫌,民女很是愿意。”她软软言语,双肩放松。
“本侯还要一条男款发带,就如你那晚帮我束发的那条,须得一模一样才可。”他微绷着俊脸要求。
她心思瞬转,瞬间已理解,明白他所说的“那晚”,指的是上一世她为他清理残躯的那一夜,她不仅沐净他的发,还用一条雪蚕冰丝编织而成的发带为他束发。
上一世。
那一夜。
他没有身死魂消。
他一直听着她的喃喃自语,一直看得那样清楚。
倘苦侯爷也能如我这样幸运,那……那我希望,希望侯爷能重生在美好时候,别再受任何苦楚,要让自个儿好好的,一直那么好,令谁都欺侮不了你。
上一世,那一夜,她待他的心思诚然不欺,到得这一世仍然未变。
她眉目轻敛,所有叹息全藏在一字一句的吐气如兰里——“侯爷所求,民女俱知了,定会好好备上这份赔罪礼。”
结果她的轻易妥协令床帏内这个小小所在陷进古怪的安静中。
苏练缇自己也察觉了,不由得再次瞄向他,却发现他气息窒碍般扯了扯襟口,俊脸异样通红。
可是她弄不清,他是因为发怒才涨红脸,还是另有其他原因。
欸,尽管她模样才十八,面嫩得很,真要说起来,明明较他年长,怎么好端端仍会被他的情绪左右?
再有,跟他这样窝在床帏内,鼻间尽是他身上的寒梅冷香,眼前尽是他撩人之姿,她这位如狼似虎的“大娘”都快起了不该有的心思,这样实在太糟糕、太龌龊啊!
内心重重一叹,终是忍住想用力揉脸的冲动,她力持镇定,深深吸了口气问道:“不知侯爷可还有其他吩咐?”
床帏内持续静谧,好似他亦在沉吟斟酌。
忽然,他道:“关于那一座‘江山烟雨’的绣作,你说,你曾用那一件作品求得圣上赐婚,是吗?”
“……是。”她点点头。
“这一世若然有同样机会,你可愿再求一次?”
刹时间,苏练缇觉得水光涌出就要模糊视线,她不明白他在想什么,张唇无语,仅能怔怔然望着他。
宋观尘轻扬嘴角,再道:“如本侯这样的人,外貌许是好看,但内里腥臭黑透,可一但成为本侯的人,必得本侯一生庇护,我也绝不会再重蹈上一世的覆撤,你可愿再求一次赐婚,把自己嫁予本侯?”
她静了好一会儿,最终遵从内心所想。“民女……不愿意。”
他了然般再次笑了笑。“好。”
好……什么?所以直接拒绝就好,可以如此简单吗?
就在苏练缇以为这个诡异话题到此为止之际,他却越过她撩开床帏下榻,并抛下一句——
“无妨,本侯总能想到法子。”
“侯爷……”苏练缇见他往外间走,不得不起身追去,脑子里挺乱,只晓得要把方才藏起的靴子拿出来物归原主。
宋观尘俐落地套上靴子,由着发丝慵懒披散,他回眸轻睐,目光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