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有乔沁禾在身边,太奶奶的严谨神态不再,温和亲近的笑意不断,看起来就像一般人家的奶奶,而不是执掌莫家百年家业的当家主母。
莫封骁暗暗打量着乔沁禾,充满疑惑。她到底有什么魅力,可以如此讨太奶奶欢心?
蓦地,莫太夫人的脚步一顿,视线定在长廊外的杏树,满是感慨地开口。「骁儿,你说太奶奶等得到杏花开吗?
听出老人家略带惆怅的口吻,两人异口同声地开口——
「太奶奶!」
这极具默契的一唤,让两人不禁望向对方,彼此的视线就这样地交会。
乔沁禾毕竟是女儿家,被他这么定定地一瞧,无法抑制地羞红了粉颊,垂眸不敢看他。
莫封骁因为她粉颊染霞的娇怯模样,心跳无由地加快了许多,极不自在地别开眼。
莫太夫人佯装专注地看着眼前的杏林,也不点破,只是暗暗在心中窃笑。
或许莫家先祖有知,早定了乔沁禾来当她的孙媳妇,为她度过莫家有子却无人可托继家业的难关吧……
「一夜春风至,说不准过两天就能见到杏花开了,对吧?沁儿。」莫太夫人侧过脸笑问。
想象着眼前那片茂密的杏花林,片片花瓣无声无息地随风飘舞的美景,乔沁禾因为身边男子而悸动的心绪渐渐平息。
「嗯,等杏花开满枝头,沁儿再差人通知太奶奶过来赏杏。」
「好,待杏花全开,你们俩再陪太奶奶一起看杏花,好吗?」
「好。」莫封骁颔首,没敢违逆。
第2章(1)
转眼春末,杏花落尽,莫太夫人却在夏季将至的第一场雨后染了风寒,一病不起。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莫太夫人卧病在榻足足一个月,唯一挂记的,便是乔府那个甚得她心、尚未过门的孙媳妇。
她明白,关于莫府的状况该趁早同乔沁禾说,万一不幸她真去了,将来进门后,没她这个太夫人当倚靠,她也好有个准备。
乔沁禾一收到莫太夫人的口讯,做了几样开胃好入口的点心,赶紧让人备了轿,送她到莫府。
坐落在京城东大街的莫府为三进院落,是典型的北方宅院,第一进院落为占地有十间店铺宽的「润宝坊」,第二进院洛是储货房、下人房、记账房,各院间有一铺者青石板的宽敞庭院相隔,纵深相连的长廊连接各处,院墙间以月洞相通,雅致幽静的里院落才是主人居所。
走过无数个长廊、穿过好几个月洞后,乔沁禾因为扑鼻而来的一股药味暗暗拧眉,心头有些不安。
在莫太夫人初染上风寒时,她便想来探望,但老人家说不碍事,却足足病了一个月,实在让她无法不忧心。
甫进屋,莫太夫人已让丫头搀扶着半倚在床边,咧着苍白的唇对她笑着招手。「好沁儿,你可让太奶奶想死了。」
加快脚步来到榻边,乔沁禾握住莫太夫人的手道:「沁儿早想来看您,是您老人家不给看,存心让人担心。」
知道莫太夫人疼她,她在老人家面前,是完全的小女儿姿态。
知晓她是真正关心自己,莫太夫人拍抚她的手,安慰道:「不过是受了点风寒,不用紧张。」
「太奶奶还是得好生休养——」
不待她说完,莫太夫人语重心长地道:「这莫家重担,太奶奶怕是没法儿再扛了。」
「太奶奶,您在胡说什么?」
「沁儿,其实太奶奶今儿个有些关于莫家的事想对你说,虽然你还没和骁儿成亲,但……还是早些让你知道比较好。」
自早逝的儿子手上接掌莫府家业已有几十个年头,她的年事渐高,体力已经大不如从前了,能早日看孙儿成亲、交出重担,一直是她的心愿……
「太奶奶想和沁儿说什么?」
「骁儿他……没想过要担这个家。」
「什么意思?」
「骁儿的心一直搁在『一气门』,对家业原本就不上心,有一回被我惹怒了,他便说要我放手。」
「一气门」是京城出名的习气武馆,是根据一气拳法配合身体的内气运行,达到调气治病养劲的功效。
进门习气之人上自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因此门中教拳气师无论在江湖上或官场上,皆有一定地位。
她听说过莫封骁曾因目赌爹娘遇劫后受创,是莫太夫人将他送进「一气门」习武,只是……她不懂,莫封骁所谓的放手,意思是什么?
「太奶奶,沁儿不懂。」
「早些,我听闻门主有意将第八代门主之位传给骁儿。」莫太夫人开口,幽幽语气中透着无奈。「不知是否练气也跟着练养了心性,万物已不挂于心,他说莫家这百年家业,谁想扛就给谁,豁达洒脱得很。」
这些话给乔沁禾带来不小的震撼。
她知晓自个儿嫁进莫家是要扛起这百年家业,但没想到是「一个人」扛起。
察觉她的神色,莫太夫人苦涩地牵动了嘴角,不安地问:「沁儿啊……若是知道了这事,你还愿意嫁进来吗?」
这段日子相处下来,她彷佛在乔沁禾身上看到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乔沁禾心思细腻,她惯喝什么茶、偏好的口味,全能细心记下,性子也够聪慧机伶,教了几次,「润宝坊」里文房四宝的上品货源来自何处,她记得一清二楚,对于「润宝坊」曾遇过的状况,她亦有自己一套处事方法,平静面对难题。
虽不知接掌之后,她是否能继续拓展经营版图,但她已具有接下莫家百年家业的能力。
她也不是不知乔沁禾私底下并不像个闺女,也有过分乐观的一面,但这未尝不是一项优点。
或许就是要这样一个乐观开朗的姑娘,才能触动习于冷情淡然的孙儿的心。
所以即便在乔家落魄之后,两家联亲成为好事人们议论的话题,不知情的人以为是乔家攀着莫家想东山再起,
其实她心底也明白乔老爷的打算,更清楚是莫家人攀着这门亲事不肯放啊……
「我……不知道……」她有些恍惚,也似乎在瞬间明白莫太夫人如此积极培育自己的用意。
「沁儿,知道太奶奶心底最深切的奢望是什么吗?」
她不确定地开口。「替太奶奶接下百年家业的重任?」
「太奶奶奢望的是,你能用爱让骁儿回家,让他与你一起扛起这个家。」
「爱……与他一起……」乔沁禾恍恍低喃,赫然发现这几个字眼对她而言,都好陌生。
媒妁之言让两个毫无感情的男女走进婚姻,要相处已经是一大学问,何况她将面临的是一个把心搁在他处的丈夫。
她没有把握可以让他爱上她,更没有自信能用爱将他带回身边,与她一同扛起百年家业。
瞬间,她禁不住偷偷骂了仙逝许久的袓先爷爷们,怎么会为她订下这一门沉重的亲事?让她嫁进富家,却成不了无事一身轻、只管享受的好命夫人。
她的思绪幽转之际,莫太奶奶蓦地紧握她的手,不容置疑地保证。「相信太奶奶,骁儿值得你去争取。」
但莫太夫人的保证却抵不过莫封骁给她的感受。
她真有办法和那样沉冷的丈夫相处吗?
「太奶奶……沁儿真的不知道有没有办法……」
「傻孩子,媒妁之言结合的夫妻不就是那么一回事?成亲后再慢慢培养感情,细水长流,才会走得长远。」
或许这真如莫太夫人所言,只是……只要想到她将和莫封骁相处一辈子,她的心便评动得像是随时会跳出胸口似的,为何?
「你行的,太奶奶相信你。」莫太夫人看着她为难迷茫的模样,既是心怜又心疼。「唉,也不知道太奶奶能不能等到你明年秋天嫁进来,能让你倚靠多久?」
乔沁禾不自觉打了个冷颤,偎进莫太夫人怀里。「会的,太奶奶您会长命百岁,会一直当沁儿的倚靠!」
瞧她孩子似的反应,莫太奶奶抚着她的发,轻喃:「太奶奶也想长命百岁,想抱抱曾孙,享受含饴弄孙之乐啊!」
话题居然转到生孩子上头,乔沁禾一张芙脸染霞晕,羞声道:「太奶奶,您说到哪儿去了?我、我做了蜜果梅香糕、绿柠梅子糕,您尝尝……」
每到莫太夫人过府为她授课那一日,她会向厨娘讨教,顺应着时节花季,做些特别的点心。
莫太夫人嘴角噙着笑,自她来了后,精神已好上许多。「好,正巧我嘴涩得很,就取一片让我尝尝味道吧。」
乔沁禾赶忙打开食盒,任莫太夫人挑选想吃的口味。
这一刻,她消极地不愿想,岁数渐长、身子越发虚弱的莫太夫人,随时都有啥也顾不了的可能,更不敢想莫封骁,不敢想成亲后的事……
待乔沁禾踏出莫太夫人的院落,日已西山,落日前的漫天金光将天际染得璀灿不已。
「都这时辰了……」
垂眸避开那金光,心事重重的乔沁禾完全没发现眼前堵了个男人,脚步才迈开,一道沉静的嗓跟着响起。
「你要回府了吗?」在她将要撞上的前一刻,莫封骁退了一步,徐徐开口。
乔沁禾心一促,抬起头,眼里瞬即映入他那张淡然的脸色。
黄昏晚风中,他的衣衫略振、发丝飘扬,半沐浴在金光中的身影让他看起来清俊飘逸,透着一股难以亲近的出尘气质。
一时间,乔沁禾不知做何反应。
未将她的怔然放入眼底,莫封骁又道:「我有些事……得同你聊聊。」
不待她反应,他旋身往前走。
乔沁禾暗暗苦笑,今儿个是怎么回事?
得知的事已经够沉重了,却未结束,她承受得了吗?
她幽幽叹息,却听话地跟在他身后。
第2章(2)
也不知他要带她上哪儿,穿过月洞、绕过回廊后,她的脚步循着他的,走在一条顺着地势往下、铺着石板的狭长步道上。
视线往下一眺,只见步道尽头有座凉亭,四周遍植青竹,气氛更显清幽静谧。
这是个好说话、不怕人窥听的地方,当然,若身边男子心起歹念,也是极易出手之处……
她这念头才闪过,莫封骁倏地定下脚步,转身要提醒她走好,她却因为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脚步一个踉跄,身子便往下栽。
「啊——」
她惊呼出声,浑身发凉。
莫封骁却在电光石火之间伸出手臂拽住她,将她护在怀里。
拆肢散骨的预期疼痛没袭来,她不禁睁开眼眸,赫然发现自己正倚在一个宽阔温暖的怀抱里,鼻间充斥着一股带着青草味的清爽气息。
乔沁禾怯怯地睁开眼睫,才明白那个怀抱、那清爽的气息属于谁。
在那瞬间,因为莫封骁出手救她,她的人就这么密密地贴进他的怀抱里。
他的心绪并未因为惊险的状况变得紊乱,反而有力、沉稳,在她的耳边评动。
没来由地,她的心平静不下来,竟有愈跳愈快的趋势,一张粉脸热得发烫。
当他意识到自己还抱着她,以及怀里的身子有多柔软时,莫封骁确定她站稳后,匆匆松开手。「对不住。」
「谢、谢谢。」
头一次与人这么亲密,乔沁禾莹白的小脸已染上羞人的红霞。
「脚没扭伤吧?」
她垂下眼睫,羞得不敢看他地摇了摇头。
即便她低垂着头,他还是看得见她肌理细腻的脸庞染着霞晕,似乎连秀气的耳朵也染红了。
她那羞怯的模样让他瞧得有些不自在,彷佛他方才对她做了什么逾越之事……
思及此,他收敛心神,深深呼息调气后才开口。「失礼,方才我无意轻薄……」
他愈解释,她愈不自在,急急地嚅道:「我明白……没事,你无须挂心。快走吧!」
他僵硬地颔了颔首,脚步继续往下,乔沁禾小心谨慎地跟在他身后。
待两人走进凉亭后,莫封骁开门见山就问:「你对莫家了解多少?」
她愣了愣,片刻才道:「太奶奶刚说了一些。」
「那你知道莫家有谁想接下百年家业这个重担?」
乔沁禾摇了摇头。莫太夫人只告诉她关于他的事,其余并未多提。
当然她也约略明白,像莫家这样的大户人家,莫太爷娶了正室又纳妾,多少会有子嗣为了争夺家产的斗争。
他接着又说:「在太爷爷过世后,其实莫家分过一次家产,当时太姨娘带着那一大笔家产,和庶出的叔婶离开本家到外地发展。几年前,庶出的叔婶因为经商失败,又回来了,意思也很明显,他们想揽下莫家百年家业。」
听他说起关于莫家事,乔沁禾抬眼望着他。「你告诉我这些的用意是什么?」
「取消我们的婚约,不要嫁给我。」
进「一气门」后,他在师父的教导下,渐渐走出亲眼目睹双亲遇害的阴霾,并沉醉在练气习武之上。
成为教拳气师,让他的心境感到前所未有的平和,看着人们在他的引导下打拳调气,达到强身健体目的的满足,是金银财宝无法带给他的。
可真正让他彻悟,决定接替「一气门」门主之位的契机,是太爷爷过世的那一年,他眼见家里人为分家产而露出贪婪、可怕的人性,教人心惊,决心不蹚那浑水。
他不希望乔沁禾为了还恩而嫁进莫家,也涉入这无关她的风波之中。
乔沁禾静静任他的话在耳边回荡,心里竟觉得有些好笑。
稍早前太奶奶才拉着她的手,盼着她早些嫁进莫府,这会儿,她的未来夫君却告诉她,不要嫁给他。
若不是莫太夫人先同她提过,他的心不在莫家,也许她会很错愕,但此时,她只是静静地开口。「这不是我能决定的。」
莫封骁仔细端详着她的神态。「你可以。只要你不愿意,没有人可以强逼你嫁过来。」
粉嫩的唇扬起苦涩的笑痕,她苦恼地问:「你现在是要把背信悔婚的责任推到我身上吗?」
「黑脸可由我来扮,背信悔婚的责任由我来扛。」他坚定地说出心里的打算。
「我说过,这不是我能决定的。」
闻言,他的脸色凝了一分。
乔沁禾打量着他的神色,心里暗暗叫苦。
怎么太奶奶那么有自信,认为她有办法让莫封骁爱上她,让他成为绕指柔,事事顺着她、以她为重呢?
见她轻抿唇静声不语,莫封骁坦承道:「这对你不公平……莫家长媳的担子太重,我早做了不继承家业的打算,因此没必要让你嫁进来,受我不想受的果。」
听到他满是无奈感叹的话,乔沁禾明白他考虑,心却无法不感到苦涩。
早在这门亲定下时,他们就注定要绑在一块儿,在各自背负着无奈与亲情、责任的牵绊下,他们还有挣脱或反对的自由吗?
「在京城,人人都知道我早在娘胎时便许给了你,悔了婚,你让我还怎么嫁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