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晨课,就是由数名饱读诗书、对治国大业有独到见解的太傅们,亲至太子书房,与他探讨治国之道。
以前教导他晨课的人,是他的皇姑丈们,但他弱冠之后,几位皇姑丈认为他已长大,再加上大理内祥和外安稳,他们的任务已尽,所以就各自带著皇姑姑们,出宫云游天下去了。
自此之后,替他上晨课的,便换成了几位老太傅。
晨课之后,一直到午膳为止,他仍得在书房里读书。
他虽贵为皇子,但打小所接受的严格教育,不但不允许他奢游放荡,还得花上比别人更多的时间加倍用功,研读治国宝典与圣贤书册,以做好未来接位的准备。
他非常清楚,自己是太子,有应尽的责任与义务,现在与未来所做的一切,都必须以大理这个国家的利益为优先,所以他没有奢侈放荡的权利。
平日他可以嘻笑散漫,但该用心的时候,绝对必须用心。
段子让褪下嬉闹的面具,认真与太傅们讨论书籍中的治国道理。
凌皖儿在书房外候著,透过窗棂,往里窥视段子让与太傅谈话的样子。
他微拧著眉,神情肃穆,极力向太傅陈述己见。
平常看他总是笑眯咪的,神情一派轻松自在,没想到认真起来挺有模有样的。
嘻笑的他风流俊俏,但严肃的他,却格外有魅力。
凌皖儿下觉红了脸,微微出了神。
段子让一直给她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似乎是个很难捉摸的人。
他有时温文儒雅,有时戏谑讥讽;有时冷漠疏离,有时又认真严肃,好像在一个身体里,藏有好多个不同性格的他,因应不同的场合各自现身。
他们相处了好一阵子,但她却还没摸清楚他真正的性格,或许,她还得花更多时间来了解他。
温文的、戏谑的、疏离的、认真的,她说不出自己比较喜欢哪个他,也许——
她每个都喜欢?
啊!糟糕糟糕,我好像太激动了,得赶快冷静下来才行。
凌皖儿捂著烫红的双颊,试著平稳呼吸。
将注意力拉回太子书房里,段子让方才的疑问似乎得到解答了,脸上绽开一抹笑;那抹笑,像道温暖的阳光照人凌皖儿的胸口,几乎融化了她的心。
她感觉自己的心儿怦哆怦哆,在胸口跳得好急好快,好像擂鼓似的,十分急促有力。
她这才想起来,刚才她胡思乱想时,竟忘了注意四周的状况,真是太糟糕了!
凌皖儿赶紧拉回飘散的注意力,密切观察四周的动静。
幸好不远处还有护卫队巡逻走过,看来应是没有问题,她才暂且放下心底的担忧与自责。
“谢太傅教诲。”书房门口传来段子让的声音,原来是晨课结束了。
凌皖儿赶紧退到一旁,让道给太傅们通过。
晨课结束,段子让的心情明显轻松很多,脸上又恢复闲适自在的表情。
“我饿了,你替我吩咐人,送茶水和点心进来。”他对凌皖儿下命令。
“是。”凌皖儿呐呐应了声,认命地去传话。
她虽是护卫,但现下是以贴身婢女的姿态掩护著;为了不让人起疑,丫头的活当然也得乖乖做。
反正只是跑个腿,也不算辛苦啦。
第4章(2)
回到太子书房,段子让已翻开上回没读完的书册,继续研读。
“吩咐好了?”段子让见她回来,两眼仍盯著书册,头也没抬地问。
“吩咐好了。”凌皖儿赶紧回答。
“嗯。”段子让满意地点点头,不再说话,趁著用点心之前的空档,把握时间多读点书。
不一会儿,茶和点心送来了,凌皖儿把东西放在一旁的茶几上,便不再动它。
段子让等了一会儿,却没见她有任何动作,于是抬起头,以一种忍耐的语气提醒:“你尝过了吗?”
“尝?”凌皖儿诧异地看看他,然后指著那盘茶水点心。“你是说——这些点心?”
“嗯哼。”段子让以一副“你终于发现了”的眼神瞧著她。
“啊?可是,这不是你要吃的吗?我怎能先尝?”凌皖儿傻傻地问。
“你不先尝,我怎么吃?”段子让无奈地翻翻白眼,实在受不了她的迟钝。
“你……要让我先品尝?”凌皖儿受宠若惊,眼角含泪,胸中的感动充盈到快要炸开了。
没想到他待她这么好,有好吃的,还礼让她先吃,这……这……哎呀呀,她怎么承受得起呢?
“我知道你对我好,可你才是太子,应当由你先吃啊,我想这样比较好……”
凌皖儿还在自我陶醉,段子让已经受不了地摇头叹息。
“请问,你不先帮我试毒,我怎么用?”
“咦?试……试什么?”凌皖儿以为自己听错了。
“试、毒!”
啊,她没听错!这两个字,一宇也没漏。
“试毒?!试什么毒?”凌皖儿惊恐地跳了起来。
“你都没想过,想暗杀我的刺客,有可能会在我的膳食中下毒吗?”段子让双手环胸,白净修长的手指,不耐地在手臂上打拍子。
“我……我当然有想过……”其实,她根本没想过。
“但是,这该不会也算是我……”
“这当然是你分内的事!”段子让斩钉截铁地回答。
“这回找你来,是要你保护我的安危的;你想想看,如果我在你面前吃下有毒的茶水点心,中毒身亡,你说你脱不脱得了责任?”
“自然……脱不了。”人在她面前出了事,还能说与她无关吗?
“那不就对了?为了避免我让人给毒死,牵连到你,你理当先为我试毒。”段子让说得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半点都没有不好意思。
“话是这么说没错……”那也没必要找她来试吧?凌皖儿无法抑止冷汗不断滴下。
他是太子,吃了毒药,是会被毒死没错,但她这小婢女吃了毒药,也同样会被毒死呀!
她也是个人啊!
“我记得小时候曾听我爹娘提过,宫里的食物,在端上去呈给主子之前,都会先拿银针试毒,怎么……你们没先拿银针试过毒吗?”
“试过了呀。”段子让回答得一派轻松。
“不过你想想,一道菜从御膳房端到这里来,得经过多少人的手?做好的菜试过毒,途中只要换过手,就增加了被下毒的可能性。再说——”
他压低嗓门,附在凌皖儿耳边说:“试毒的内侍也有可能被买通呀,所以没有绝对安全的做法;在自己眼前试毒,才是最可靠的。”
“可是……”凌皖儿简直快哭了。
“万三这些茶水和点心真的被下了毒,那我不就会被毒死?”人死就不能复生了耶!
“那倒也是。”段子让一副“你不说我还没发现”的遗憾表情。
“不如我们拿银针,当场再试一次,你说如何?这样既可以试毒,又不会有人因此死掉,岂不是一举两得?”凌皖儿灵机一动,赶紧提议。
要她对抗一大票图谋不轨的刺客她不怕,但她才不要蠢兮兮地试了毒药,再蠢兮兮地口吐白沫倒地而亡,那样的死,太没价值了。
“果真是个好办法!皖儿,你真是太聪明了。”段子让拍掌叫好,装得好像他从未想到这个办法。
“嘿嘿,哪里,好说!”不想冒著被毒死的风险,脑筋当然转得快啦。
“事不宜迟,那咱们赶紧来试毒吧!”说完,段子让不知打哪儿摸出一根银针来,快速在茶水与点心里戳刺了几下,见银针毫无变化,他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愉快地喝起茶、吃起点心来。
“你……等等!”凌皖儿再也没有比此刻更震惊的了。“你……早就准备好银针了?”
“嗯哼。”段子让毫不羞赧地点头,嘴里还在大嚼。“我四姑丈很谨慎,打小就吩咐我们,一定要随身携带银针,无论是谁送上吃食,都得当场再试一次毒,所以我一直随身带著。”
凌皖儿一听,顿觉怒火冲向脑门。“那你方才还教我试毒?既有银针,何须牺牲人命去试?你把我吓死了,你知道吗?”
“我只是同你开玩笑嘛。”段子让笑得好不天真无邪。
“皖儿,你该不会心眼这么小,要与我生气吧?”
“我……”凌皖儿哑口无言。
她觉得自己好像被人狠狠倒打一耙,却不能发火;一发火,就显得自己气量狭小,是个无量之人。
她急促呼吸,竭力忍住怒气,张嘴停顿许久,小嘴才缓缓合上。“我想……”
“嗯?”段子让好亲切、好温柔地看著她,等她乖乖吞下这次的暗亏。
“我要生你的气!”谁让他真的把她吓坏了!
“在我原谅你之前,我决定不跟你说话!”说完,凌皖儿就转身背对他,真的不理他了。
段子让愣了好半晌,陡然爆出大笑。“哈哈哈!皖儿,你真让我惊奇。”
她居然有胆子同他堂堂太子生闷气?
不过——
他喜欢!
在宫里,谁不是把他捧得高高的?
大家都讨好他、奉承他,即便吃了他的闷亏,也没人敢抗议。
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倒挺有胆的嘛!
段子让瞧著她气嘟嘟的背影,嘴角抑制不住地往上翘,心里浮现一种既愉悦又爱怜的感觉。
喔喔,他可爱的小皖儿气炸了,这下可怎么办才好?
呵呵。
无论在哪里,在做什么,也无论段子让如何喊她,她就是装聋作哑不回应。
“皖儿?”
不理。
“我说皖儿——”
还是不理。
“皖儿、皖儿,小皖儿?”
凌皖儿自动关闭双耳,听若未闻。
“皖儿,你真不理我了?”一张可怜兮兮的俊颜出现在她面前,几乎贴著她的鼻梁。
那张放大的俊脸,让凌皖儿心口猛然一缩,强硬的伪装差点瞬间崩塌;但她忍住了,故意装酷,别开头不理他。
谁教他如此恶劣?活该她不理他。
“别这样嘛。”段子让眨巴著咕溜溜的大眼,装无辜使哀兵政策。
若换成其他人胆敢在他面前拿翘,以子让绝对立刻让人把对方绑起来,治个大不敬之罪。
但她不是别人,她是凌皖儿。
他也不晓得自己干么这般容忍她,竟让她斗瞻对他如此无礼放肆。
想了好一会儿,段子让终于想到自己纵容她的原因。
嗯,原因有好几个。
首先——
她是他父皇母妃的好友的宝贝女儿,他要敢治她的罪,他们第一个不放过他,而他并不想与父母正面冲突。
这是他说服自己原谅她无礼的第一个理由。
再来,他对她另有计画;光动张嘴,让人把她绑起来扔进牢里,并无法使他感到满意痛快——他还没折腾够她呢!
这是他说服自己的第二个理由。
而他说服自己的第三个理由是——她不是大理国的子民。
她是中原人士,根本不是大理国的人,所以对他这位大理太子放肆不敬,不是那么不可原谅。
再来,他说服自己的最后一个理由,是——
他不喜欢看不见她的笑脸。
在他的印象里,她就应该永远堆著天真的微笑,即使他恶整她、捉弄她,她仍是该傻乎乎地搔搔头,可爱地笑笑,绝不能板起臭脸不理他,这教他无比难受。
反正比起把她绑起来严惩,倒不如慢慢地折磨,还更能让他乐在其中。
说服了自己,段子让满意地点点头,继续对她使出纠缠绝技,一直缠到她心儿软化像豆腐,再也板不起臭脸为止。
“啊,对了!我想给你一个惊喜,当作赔礼。”段子让突然灵机一动,响亮地弹了下指头,彷佛想到什么绝妙好计。
“什么?”
“你跟我来就知道了!”
第5章(1)
大理城郊,苍山脚下,有座美丽的湖泊。
苍山翠绿,映得湖水成碧,晶莹剔透的湖面如上等的翠玉,在日光的照射下闪耀,粼粼波光。
“这里……好美!”凌皖儿站在湖边,因眼前的美景而感动。
“这里是洱海,很美是吧?”她脸上的惊叹,满足了段子让献宝的心态。
“你怎么会知道这里?你应当无法离开皇宫才是呀!”凌皖儿感到不可思议。
如果说太子出游的消息传了出去,这座名为洱海的湖边,铁定挤满了想一睹太子尊容的百姓,那他就甭看风景,瞧人就行了。
“哼哼,本太子自有办法。”段子让笑得好不得意。“我偶尔会便装轻骥,离开皇宫到处走走,所以虽然身为太子,但是大理的山水风光,我倒也瞧了不少。”
“是吗?我真羡慕你,可以自由自在地游山玩水。”凌皖儿说得无比向往。
“我?你羡慕我自由自在?”段子让认为她被日头晒昏了。
“嗯,我虽不像你生长在皇宫,只是个平凡的武林世家之女,但反倒比不上你自由。每回只要我说想去江湖闯荡闯荡,我爹我娘就非得派几个师兄师弟跟著我不可。想想,浪迹天涯的孤独女侠,听起来多棒啊?但要是女侠的屁股后头跟了一大串粽子,那可就一点也不帅了。所以我宁可不去,也不愿挂著那一串粽子。唉!”
凌皖儿哀伤感叹。
“哈哈!”段子让毫无半点同情心地大笑。
“我想你爹娘,一定是怕你出去闯祸,或是把自己搞丢吧?你平日很会惹祸吗?
“我才不会闯祸呢!”凌皖儿噘起小嘴,气鼓鼓的。
“我或许有点热心过头,或许有点迷迷糊糊、或许有点搞不清楚状况、或许无法体会人性险恶,但——”
“那就够了!”段子让听不下去了。“我想我能够明白,你爹娘为何不让你离家。”
要是他有个像她这样天真的傻女儿,他打死也不会让她独自离家。
像她这样天真的女儿……
一个圆润润、粉嫩嫩,和凌皖儿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的可爱小娃儿,陡然跃入脑海中。
那小娃儿会摇摇晃晃地走向他,娇嫩嫩地喊他爹爹,用她小小的手臂,环住他的脖子,把她轻巧的小身体往他怀里塞……
段子让幻想著,一颗心差点融化。
喔不!段子让倏然停止空想,还猛力摇头好自己清醒。
大理皇室规定,公主年满十六,皇子年满二十得为其婚配,但他也未必得要遵守;何况就算要遵守,那人也不会是凌皖儿!
他不断甩头,想甩去方才那荒谬透顶的幻想。
“你在做什么呀?”见他莫名其妙地猛力摇头,凌皖儿看得满头雾水。
“你中邪了吗?”她紧张地问。
听人说,苗地的某些民族,会使用邪术夺人性命,她担心杀手是不是明攻不成便来暗的,对他下咒或足下蛊什么的,使他发狂失常。
“你才中邪了呢!”段子让恼怒地瞪她一眼。“我眼神清明、脑筋清楚,哪里看来像中邪?”
“你要没中邪,刚才干么一直摇头?”一个好好的人突然不断摇头,能怪她怀疑他中邪吗?
“耳朵里飞进一只小虫子,我甩头将它甩出来,不成吗?干么说我中邪!”段子让没好气地辩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