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玄儒用力地颔首,压抑着激动的情绪道:“除了慕大人提供的线索外,你的名字是最有力的证据。”
水叮叮垂下眸,心中的沮丧倍增。“我已经不记得我的名字了……”
“你记得的。”凌玄儒的内心悲喜交加,舒缓了半刻才道:“你的本名叫凌汀儿,会取名汀儿,是因为你娘当年是在水边的小草坪生下你。
你从小就活泼,总是不肯好好习字,水叮叮这名字,是你娘教你习字时,你为自己取的名字。”
凌玄儒的话在周遭轻响,这一刻,水叮叮的心百感交集。
原来……她一直没忘记自己的名字,原来……她的名字叫凌汀儿……
倏地,相对于凌玄儒的慈爱、欣喜,水叮叮心底升起一股孺慕之情,她鼓起勇气,抱了抱父亲,哽咽地落了泪。“爹,女儿回来了……”
听到女儿的轻唤,凌玄儒感动地流下了泪。
几年来累积的思念与担忧,在见到女儿平安出现的那一瞬间,就已经完全消失无踪。
当年那个相士说得没错,她这个女儿虽然与父母缘薄,但却得老天爷眷顾,出落得如此娉婷、美好……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凌玄儒被这久违的称谓感动得合不拢嘴。“走,咱们去瞧瞧你娘去。”
“娘怎么了?”
“自从你走失后,她想你想得病了,病情总是起起落落,看到你……我想她的病很快就会好的。”
慕晚云见到父女相逢的温馨画面,深深地吐了口气,他抬头望了望天,见阴霾的冬日终于露出一丝曙光,不禁扬唇笑了起来。
自从认祖归宗回到尚书府后,水叮叮拥有前所未有的体验。
现下她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住的是楼台殿阁,富裕的生活让她几乎以为,那段吃尽苦头、颠沛流离的日子只是一场梦。
虽然她爱好自由、不慕虚荣,可是日子一久,也慢慢适应了。
与家人失散多年,久别重逢后,娘亲与爹爹溢于言表的关心,渐渐驱散了她心底那份生疏和不安。
让她感动的是,当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时,似也跟着进入那封尘已久的记忆中。
香宠里袅袅的檀香回荡在屋子里,似无时间的流逝。没有久无人住的霉味,屋里的桌椅、窗棂一尘不染,连榻上的枕头、被褥全都叠放得整整齐齐。
这里的感觉就像屋里的主人还在,每天都有人在打扫、拂拭……彻底将她心底的无所适从一扫而空。
“女儿呀!你考虑得怎么样了?”手执黄杨木梳的凌夫人立于女儿身后,细细梳理水叮叮那一头如瀑的墨发。
“娘,我才刚回家没多久,您就这么迫不及待要把我送出家门吗?”坐在妆台之前的水叮叮回过神,握住娘亲的手撒着娇。
大家都说,凌夫人的病是心病,在水叮叮的陪伴下,她的病逐渐有了起色,身体比以往好了许多。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娘再怎么不舍,也没法子把你带在身边一辈子呐!”凌夫人语重心长地开口。
“我知道。”耳底盘旋着娘亲的话语,凌汀儿默然不语,脸上似笑非笑,让人瞧不出她的心情。
因为她的心始终悬着个人,一颗心深烙着他的身影,这辈子怕再也除不去了。
偏偏那个人、那根大木头,压根儿不明白她的心思,过了这些日子,竟还不来寻她。
气得她茶饭不思,心情也快活不起来,只能暗暗赌气。
最让她头痛的是,自从凌尚书意外寻得千金的消息传开后,上门提亲的媒人更是络绎不绝。欲结亲的对象,上至王公子弟、下至官府僚员,几要把尚书府的门槛给踏坏了。
“这样挑挑捡捡,横也不是,竖也不是,到底怎样才能合你的心意呢?”
凌夫人为她梳了个简单的发髻,簪了支素雅的花钿,衬着她身上粉瑰色大袖对襟纹绫纱罗衫、长裙,心里满意极了。
“娘的汀儿长大了。”虽然错过她每一年的成长,但能有机会再为女儿梳发、妆点,她已心满意足了。
水叮叮垂下眸,说得有些羞怯。“娘,其实女儿心底有一个人……”
“是那个捕头吗?”
母女连心,这些日子相处下来,由女儿同她诉说流落在外的点点滴滴,她已约略猜出,女儿口中的江捕头在她心中占有多重要的地位。
“娘,您会嫌弃江慎只是一名捕头吗?”深怕娘亲会有门户之见,水叮叮忧心忡忡地开口。
凌夫人温柔地问:“你觉得爹爹和娘亲会是那种人吗?”
她垂下眸,说得坦白。“我不知道,只是……我想、我想……”
迎向女儿忐忑的神情,凌夫人爱怜地问:“想怎样?”
她用力吸了口气,管不了有没有女儿家的矜持,眼神坚毅地迎向娘亲,一股脑地说出心里的话。“娘,我想回平波县,想嫁给江慎。”
她已弄不明白,这样的坚持是对、是错?只知道,江慎这根大木头铁定还未开窍。
回平波县的第一件事,她非得踹他几脚不可,好发泄这些日子受的委屈。
凌夫人闻言,温婉的脸庞掠过一抹惊讶,瞬即轻笑出声。“要逼出你心里话,你爹爹和我可是煞费苦心呐!”
他们都感觉得到女儿的郁郁寡欢,却又不敢对初回亲人怀抱的她施加太大的压力,只能这样一点、一点的旁敲侧击找原因。
终于松了口气呐!
水叮叮怔了怔,泪水不由得顺颊滑下。“娘……”
“傻孩子,这有什么好哭的?”伸手擦去女儿脸上的泪,凌夫人缓缓地开口。“娘亲也不希望看着你一直憔悴下去,只要你能幸福、快乐,在不在我们身边都无妨。”
水叮叮窝进娘亲的怀里,心情激动地红了眼眶,尽情享受这幸福宁谧的一刻。
原来……有娘的感觉这么好!
打从江慎由长安城回来后,他就变了。
谁都看得出,在他冷硬的脸部线条、紧抿着唇不苟言笑的外表之下,隐藏着一牛车的阴郁。
白天还好,一到夜深入静时,水叮叮那粗鲁、凶巴巴的模样,便会在他眼前挥之不去,让他原本平静的心湖,犹如被投入大石一般,泛起波涛。
波涛不断,逼得向来冷静沉稳的江慎,竟也开始心不在焉、魂不守舍、夜不成眠。
每当莫名的焦虑涌上心头时,他就忍不住拽着仲泽春,到酒楼一起对月饮酌。
这一日,在三杯黄汤下肚,不胜酒力的仲泽春便开始唱:“喝到七分醉、三分茫,摇摇晃晃走回房,倒榻躺,明日醒来还是生猛好儿郎。”
“不要唱了!”江慎拿了个馒头直接塞住他的嘴,彻底变脸。
虽然这歌词挺符合心境,也很贴切地形容了酒后的心声,但仲泽春五音不全加上严重走调,惹得众人朝他们投以注目礼。
万般无奈下,江慎只得拖着他回家。
“呃?要……要回家了?”努力把眼睛睁开一条小缝,仲泽春晕茫茫地开口。
江慎百思不得其解地叹了口气,怎么拖着他训练了这么些日子,他的酒量还是没一丁点长进?
思绪沉了沉,江慎知道,再这么一味逃避下去也不是办法,该长进的人……是他自己。
他渴望知道水叮叮过得好不好?能不能适应新生活,以及……想不想他?
偏偏回到平波县的慕晚云乐得捉住他的痛脚,抵死不愿透露关于水叮叮回到尚书府的情形。
去找她吧!他的心底钻出一个小小的声音。
江慎!你还是不是男人?怒责的嗓音又补了一句。
他苦涩的笑了,算了算时间,大半个月过去了,该冷静、该厘清的思绪大抵都已清明,是时候要去面对了……
江慎的思绪方转至此,不期然的路旁小吃摊上热烈的讨论声落入耳底,这晚膳后的时段,是闲人讨论最热门话题的时间——
“这凌千金实在是他妈的好狗运,走丢了八年,还能回家。”
“可不是?不过听说这凌千金一回家,上门求亲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哩!”
“嘿!咱们也去凑一脚,说不准能把尚书府千金娶到手……”路人乙异想天开地开口。
路人甲啐了他一声。“少做你的春秋大梦了,人家订亲了,听说对方还是个捕快……”
江慎狠狠倒抽一口凉气,胸口仿佛挨了重重的一棍,脸色铁青得吓人。
他直接把仲泽春推到一旁,抓起那人的衣襟,神色不豫、恶狠狠地问:“你说她要嫁给谁?”
“江、江江江捕头,小、小的不知道,小的没嚼舌根、没干坏事……”一瞧见江慎一脸怒气,不务正业的路人甲吓得差点尿裤子。
江慎松开手,见对方被他吓得不轻,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控了。
瞬时,他酒意全消,道了声歉,抚顺对方被他扯皱的衣襟,才回过头拉回狼狈摔贴在桌上胡言乱语的仲泽春,目光阴郁地离开。
他真是自作孽不可活,竟白白把机会让给长安城的捕快?
心头苦闷至极,江慎愈想愈不是滋味,一颗心已迫不及待想飞到长安城瞧瞧,水叮叮的那个他,到底是哪个不知死活的男子!
站在江慎的府邸前,看着眼前熟悉的景物,水叮叮不自觉蒙眬了目光,泪水悄悄滑落。
她终于回到平波县了。
突地,一抹佝偻的身影映入眼底,水叮叮兴奋地嚷道:“老安伯!”
今日她改回往日在平波县的打扮,潇洒与飒爽英姿,让她宛如重生。
老安伯闻声抬了抬眼,打量了她好半晌,才扯开笑容应道:“欸!叮叮少爷,你回来啦!”
“是呀!”脚步轻快地走向老安伯,她扬声又问:“少爷呢?”
“少爷到长安城找你了。”
“他……他到长安城去我了?什么时候的事?”
知道江慎回到长安城找她,水叮叮只觉得一颗芳心忽上忽下,几要跃出胸口。
“昨天。”老安伯顿了顿,直觉他们家少爷最近怪得很。
“他先说要去找你,后来又说要去找心爱的姑娘……安伯老了,被他搞得糊里糊涂的,反正他去了长安城就是。”
原本她轻蹙秀眉,怨恨上天捉弄她,听到后来却忍不住地发出傻傻的笑声。
呵!原来江慎这大木头终于开窍啰!
老安伯搞不清楚状况,咧嘴一笑。“呵!叮叮少爷同少爷玩捉迷藏吗?”
她也不想玩捉迷藏啊!
水叮叮欲哭无泪地朝老安伯干笑了两声,算了算由长安城回平波县的时间,心底有了打算。
“我回衙门一趟,晚点买烧鹅、烧酒回来,陪你吃夜宵。”
“这么好?”
一扫方才的阴霾,水叮叮双手插腰的仰天大笑。
“哈、哈、哈!因为我要娶‘妻’了!”
娶妻?
老安伯愣了愣,瞬即温和的笑道:“男大当婚,这样很好、很好,哈哈哈!”
“叮叮!你回来了!”仲泽春一见到久违的好友,嗤笑一声,直扑向前去,大手邪恶地落在她的脸侧,正准备捏捏那两片可人的嫩颊。
水叮叮伸手拍掉仲泽春的贼手,鼓起腮帮子用力瞪了他一眼,纤手直接招呼上仲泽春的耳朵。
“唉呀呀呀呀,痛痛痛呐……”仲泽春一个吃痛,捂住双耳,不敢置信水叮叮竟然对他动粗。
瞧着仲泽春对她的态度,水叮叮很肯定,慕晚云把她身为女儿身及认祖归宗的事给压了下来。
所以……仲泽春还把她当兄弟!不过这也好,正合她的意。
“男子汉大丈夫,拉一下要这么唉唉叫吗?”
仲泽春无辜地望了“他”一眼,委屈地啐了一声。“呜……你一定是跟江捕头跟久了,愈来愈暴力。”
仲泽春宝贝地抚着自己的耳,怨怼的神情活像个苦命的小媳妇。
水叮叮好气又好笑地瞥了他一眼。“好、好,乖啦!”紧接着,她双手吃力的搭上他的肩,拉着他蹲下后,没头没脑地问:“咱们是不是好兄弟?”
“当然。”仲泽春不疑有他,答得理所当然。
“很好!”水叮叮扬起一抹狡黠的笑,已经忍不住想看看江慎收到这一份大礼时的表情了。
尾声
由平波县快马奔驰至长安城不到三日,江慎便收到慕晚云的急函,要他尽快赶回平波县。
信上什么都没交代,却让他无法视而不见。
在两相权衡之下,他只得勒马重新折回平波县。
“少爷,您回来了。”
见江府张灯结彩,准备办喜事似的喜气洋洋,江慎面色铁青地甩下缰绳,俐落翻身下马问:“怎么回事?”
“哦!是叮叮少爷要娶妻。”老安伯呵呵直笑,欣喜的模样俨然像自家要办喜事。
“娶、妻?”他冷着嗓,瞬间僵在原地,摸不着头绪。
听到水叮叮回平波县的消息,他既诧异又欣喜,但再听到她要“娶妻”,他咬牙切齿,气得直想掐死她,问问她究竟在玩什么把戏。
“她在哪里?”
瞧见主子凛然的模样,老安伯耸了耸肩,咽了咽口水,急急开口解释。“叮叮少爷也许是太开心了,这些天里里外外、忙进忙出……”
“算了。”或许他自己找还快些,江慎揉了揉眉心,被这莫名的状况搞得头痛不已。
脚步方踏进门槛,水叮叮又惊又喜地迎向他。“真好!你赶回来了!”
眼底突地映入水叮叮巧笑倩兮的俏脸,江慎盛怒的情绪被累积多日的思念所取代。
他想她,想得心痛、想得心力交瘁!
水叮叮见他默不作声,伸手顺了顺他遽烈起伏的胸口,嘟起小嘴嗫嚅问:“你看到我不开心吗?”
“你觉得我应该做什么反应?”俐落的捉住她放在胸前的小手,江慎扬眉冷冷反问。
今日她将一头长发绾起,头戴朴帽,身穿大红喜袍,胸前还结了个可笑的大喜彩,娇柔的面容神采奕奕。
“我要娶老婆。”她挺起胸脯,说得理直气壮。
“胡闹!天底下哪有女子娶妻的怪事!”
忘了指责她荒谬的举止,江慎此时只专注在她将娶妻的诡异举动上,想知道这胡闹的小姑娘究竟想娶谁?
“既然你不肯娶我,那就只好让我娶你。”有机会一吐心中的郁闷,她的话说得可响了。
“什么?”
江慎沉静的表象开始龟裂,他已经快被水叮叮这古灵精怪的性子给搞乱了。
她犹不知死活,畅快说道:“虽然没有三媒六聘、大红花轿,但我会风风光光的把你‘迎娶’过门、宴请宾客,况且你交游广、朋友多,帖子写得我手好酸!”
“我没朋友!”
“当然有。湛夫人、你以前衙门的同袍、平波县衙门的同袍……对对对,还有九逸城的石家夫妇,这样林林总总加起来,也要上百张帖子耶!”
老天!这阵仗可不小。
江慎抚额低咒了声,光朱若沅一个人就可以包一席了。
最夸张的是,江慎怎么也没想到水叮叮会有如此荒唐的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