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真是狗……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他向来沉默寡言,照理说负伤更该让他陷入昏茫,岂料他却还能同眼前之人耍嘴皮,景象看来莫名的诡谲。
蓦地,水叮叮那一双黑白分明的水眸圆瞠,再也忍不住站起身嚷道:“真是狗咬吕洞宾!虽然我偷了你的钱袋,也不必这么损人吧!”
江慎勉强扬了扬眉,一张略显秀气的脸庞映入眼底,他陡地蹙眉。“你……是当日的……那小贼?”
耳底落入他的话,水叮叮心猛地一凛,深知不妙。
这男人不容小觑,虽是身负重伤,但意志力竟是如此坚强,这种时候,他竟还能从她说溜嘴的话中,察出端倪。
见她立时噤声,江慎似是耳语的低喃。“那日我济你一袋银,今日你救我一条命……抵得过……”
他那一席话让水叮叮怔了怔,英雄落难,他却泰然自若、洒脱自持,似乎料准了她会救他,教她瞧得心不由发恨。
“什么一袋银换一条命,我偏不如你意,不救你、不救你!”
“即便如此也无妨……”他实在无力再与之周旋,话一落,孤傲深沉的眸子一合,人就这么昏厥过去。
“喂!”见他闭上眼不再说话,水叮叮不客气的连踢了他好几下。“别以为装可怜,我就会再救你一回!”
陷入昏迷的江慎没有回应。
月色漠漠,轻轻洒落在他的身子上,竟透着一股莫名的孤独。
水叮叮本该潇洒离开,思绪却管不住想起他昏迷前的那一句:那日我济你一袋银,今日你救我一条命,抵得过……
她绝非无情无义之人,江慎这话便轻易的把她扣得死死的。
“我是看在那一袋银的面子上才救你喔!”吃力地驮起他结实硬朗的身躯,水叮叮暗咒自己是自作孽,不可活呀!
官与贼,本不该有交集的。
月渐西移,月光沉静地自屋瓦的破洞轻洒而下,屋内陷入一种莫名的氛围中。
起了火,暖了一方天地,水叮叮的心却极度颤动,为古老爹的彻夜未归,也为了身边仍算是陌生的男子。
扬袖替他拭去额上冒出的细汗,水叮叮仔细一瞧,才发现这名让她极为害怕的官差,长相竟是如此俊朗。
当火光映在他如刀凿般的苍白俊颜上,不知怎地,水叮叮竟瞧得脸红心跳。
哼!这人平时冷傲又讨人厌,那张毫无表情的脸,活像别人欠了他多少银子似的,教人瞧得实在不快活。
那一回,她差点失手被他抓进官府时,他看她的眼神,仿佛是多看她一眼,都会亵渎他一般,让她气得直想踹他百来脚。
“唔……”许是伤口作祟,他那两道浓似墨的剑眉蹙得死紧。
酌量了片刻,水叮叮粗鲁的扒开他的衣襟喃喃道:“算了,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遇上我,你可是烧了几辈子的好香呐!”
脱去他的捕快服,解开他的中衣,火光在他结实的胸膛上跃动时,水叮叮不由得红了脸。
真奇怪!这又不是她头一回见男子的身子呢!
但不同于古老爹松弛的瘦排骨身形,江慎强健的胸膛透露着阳刚的气息。
勉强拉回心思,她发现江慎颈肩处的伤口不深,但皮开肉绽的模样也够触目惊心了,再加上他身上无数疤痕,令水叮叮忍不住晃了晃头道:“唉!真丑的伤痕,今儿个又添一道丰功伟业。”
水叮叮俐落的把他的中衣撕成长布条,为他包扎了伤口,见他眉头稍弛,她才松了口气。
想起两人几度在十字大街不甚愉快的巧遇,水叮叮深觉自己天生善良,忍不住要为自己以德报怨的宽大胸襟大声喝采。
她的眸光不期然落在一旁冷掉的炭枝上,水叮叮唇边扬起一抹俏皮的笑靥。“我不会趁人之危,做出这般卑鄙、幼稚的举动,所以你真的要知恩图报呐!”
第三章
一整夜处在忽冷忽热中,江慎被由屋瓦上的破洞迤逦而下的晨光给唤醒。
伤口隐隐传来的痛意,让他很快忆起昨夜的点滴。
一睁开眼,江慎便感觉胸膛上沉甸甸的,才知自己的救命恩人,很不知客气地将他的胸口当成枕头,睡得正香。
虽同为男子,但任“他”这么紧贴在自己身上,实在不妥。
江慎不由眉心紧蹙,扬声道:“我要喝茶。”
水叮叮枕着个大暖炉睡得正沉,只差没流口水,哪还听得到江慎的话。
“小兄弟,醒一醒。”江慎耐着脾性,温声地又唤了唤。
过了好半晌,水叮叮这才迷迷糊糊的半睁开眼,揉了揉眸,咕哝了一声。“老爹早。”
“还没醒吗?”江慎冷冷瞪着那张睡眼惺忪的脸,竟觉得她那模样可爱得紧。
耳底一落入他铿锵有力的冷调,水叮叮倏地瞠大眸,万分诧异的急跳离他的身边。
她怎么也没想到,睡梦中的大暖炉竟是他的胸膛!
江慎见她直瞪着自己,觉得她吃惊的模样过于夸张,不禁垂眸敛眉的开口道:“我要喝茶。”
看着他神态自若、唯我独尊的表情,水叮叮胸口一把无名火燃得更炽,莫名地心生厌恶。“没茶。”
“水也行。”
水叮叮耸肩摊手,一脸莫可奈何。“我这儿也没水。”
以为她存心刁难,江慎睨了她一眼,自认倒楣地暗叹了口气,怎么也料想不到他会与一个小贼有所牵扯。
水叮叮见他脸上似笑非笑,也看不出他究竟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又不是存心诓你,何必露出那么幽怨的表情呢!”
他揉了揉眉心,不知该做何反应,却赫然发现自己的中衣已被撕扯成碎片。
“你撕了我的衣服?”江慎用容忍的语气问道。
水叮叮迎向他锐利深眸,回得自然。“为了包扎你的伤口,当然得撕你衣服,难不成还撕我的。”
此时,江慎无言,明眼人都不难看出被撕成碎布的中衣,是“他”挟怨带怒下的牺牲品。
水叮叮见他臭着一张脸,满不在乎地道:“瞧瞧你的表情,我撕了你衣服帮你包扎伤口,你很不满喔!”
“不敢。”领教了“他”颠倒是非黑白的能力,江慎闷得几要喘不过气。
不以为然的瞥了眼他满不甘心的表情,水叮叮忍不住迭声碎念。“为了救你,我已经够委屈了,你还得理不饶人,也不想想,我可是穷得只剩下身上这一件衣服哩!”
语落,她又嗔了他一眼。“哼!谁料得到御赐神捕会这么小气又幼稚,竟同人计较起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耳底再一次回荡着让人头昏脑胀的碎念,江慎眯起眼,凌厉地打断她的话。“你穷?我济给你的银子呢?这么快就花光了?”
见“他”沉默,江慎妄自下了断语。“别告诉我,你把银子拿去赌了。”
赌?水叮叮瞠大着眸,这对她可真是天大的侮辱。
“不是说好一袋银换你一条命吗?你管我怎么用这一袋银子。”她气得几乎要口不择言。
江慎冷冷勾唇,口气中带着几分责备。“你恶性不改,不事生产,难道真想当一辈子腐虫?”
深秋晨冷,半熄的火堆暖意已失。
水叮叮打了个冷颤,一对黑白分明的杏眸,被他激得眸光闪烁。“有人说过你很讨人厌吗?”
这人真是奇怪,昨儿个明明伤重得只剩一口气,怎么才过了一夜,身上那一股凛人的气势,又压得人要喘不过气。
望着「他”挑衅的任性反应,江慎却突然话锋一转,沉缓地问:“你究竟是男是女?”
“我当然是堂堂正正、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迎向他静谧如夜的深眸,水叮叮挺起胸膛,说得脸不红、气不喘。
瞧“他”语气粗鲁,说话夹枪带棍,怎么看都不是姑娘家该有的模样,江慎不禁颔首。
水叮叮有些愕然,没想到江慎真会把她当成男子。
不过这样也好,男子总比女子少些包袱,当男子好!
她的思绪方掠过,江慎一开口,瞬即坏了她的好心情。
“如果你真是顶天立地的男儿,就找份差事养活自己。”他语重心长的开口。
水叮叮瞪大圆眸,鼻头一酸,很想赏眼前这自以为是的臭家伙两巴掌。
他根本什么都不懂!又怎么会明白她的处境?
水叮叮气得小脸全皱成一团,也懒得与他辩驳,只是紧抿唇,低头拨弄火堆,横了心不再同他说话。
她不说话,气氛陡地沉静,江慎顺势放眼打量周遭的环境。
剥落的土墙边上杂草丛生,檐顶上还有几片灰瓦盖顶,粗木梁柱覆盖着年代久远的尘埃,当下他便认出,这间旧宅破居是平波县东郊荒废已久的废墟,倒没想到还有人会住在此处。
缓下心绪,江慎冷峻淡漠的眼神,忽然掺了丝柔光。“这是你住的地方吗?”
猜不透他眸底稍纵即逝的眸光代表什么意思,水叮叮误解了他问话的用意,只是恨恨地瞅着他,默然不语。
“我没有恶意。”似已习惯“他”的误解,江慎淡道。
“哼!”水叮叮冷哼了声,索性来个相应不理。
瞧着「他”孩子气的反应,江慎按捺着心头波动的情绪,徐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感受到他语气温缓,水叮叮不禁一愣,瞥了他一眼后,才大剌剌的回道:“关你什么事。”
是呀!“他”的名字与他何关?
江慎微怔,为“他”莫名的敌意、也为自己心头兴起的柔软心绪感到不解。
水叮叮见江慎神情隐晦,默然不语,以为他为了她的回答不悦,于是不甘愿的脱口道:“水叮叮。”
“水叮叮?”江慎回过神,一脸狐疑地望着「他”,有些怀疑“他”不愿透露真实姓名,才会胡诌这么个名字。
迎向他愕然的表情,水叮叮有种想咬舌自尽的冲动。
老天爷呀!她水叮叮是着了什么道?又何必在乎他的情绪,现下可好了,铁定又要让眼前男子嘲讽一番。
“怎么?你那是什么表情,我不能叫水叮叮吗?”
“不是,只是觉得这名字……颇有几分姑娘家的味道。”恢复冷漠的神态,江慎下了个结论。
她本来就是姑娘家嘛!水叮叮努了努唇,险些脱口露了自己的馅。
不过她这名字连她自己也觉得怪,只隐约记得,有个软柔的嗓音在她耳边不断回荡。“记住了吗?这是你的名……水丁儿……”
而古老爹说当他捡到她时,她是这么跟古老爹说的。
“有没有考虑讨份正当的差事?”江慎不期然地开口。
唔……她低吟了一会儿,澈眸一亮,不客气的开口道:“如果你想报答我的救命之恩,不如让我进衙门当捕快,让我威风威风。”
思及此,她昂首挺胸,表情得意,全然忘了她和江慎的过节还未化解。
“捕快不是说当就能当的。”江慎说得实在。
她耸了耸肩,不以为意的道:“说得也是,我的出身或许连到衙门当皂隶都还不够格。”再说自己的身形娇小,穿起捕快服肯定没他好看。
瞧江慎穿着深色团领捕快服,腰间系着一柄宽背腰刀,刀鞘外露着青黑色的刀柄,簇新的黑裤下套着马靴,威风凛凛的模样,说有多好看就有多好看。
莫名地,江慎的心里竟因她轻松的态度,而漫过一丝诡异的感觉。
深眸打量她单薄的身子,一见就知肩不能挑、手不能担,这般瘦弱的体格,一定是无法靠劳力攒钱。
江慎思酌片刻,问道:“你愿意跟在我身边做事吗?”
江慎瞧水叮叮本性不坏又机伶,若带在身边调教一番,说不准他日能成为国家栋梁。如此总强过“他”过着偷、抢、拐、骗的日子来得好。
“在你身边做事?”她微挑眉,为他骤转的态度而露出不置可否的表情。
“只是帮我处理一些杂事,或到衙门打打杂,不需花费太多力气。”江慎直直瞅着她,说得十分诚挚。
他的好心,却教尝尽世间人暖、看透人生百态的水叮叮心生警戒。
幸好今儿个她做男子装扮,不然真要以为江慎居心不良。
“江捕头别同我说笑了。”她仰头笑得夸张,极度不习惯如此和颜悦色、平心静气的江慎。
“我不是说笑。”江慎轻掀苍白无血色的唇,淡淡的说。
水叮叮压根儿不把他的话当一回事。“再说吧。”
“若想通了,就到平波县衙门找我。”江慎苦笑,没想到天底下还有他江慎需要开口请求的事。
水叮叮见他撑起身子,不解的睨了他一眼。
“小子,改日再报答你的救命之恩。”不愠不火的声调未变,江慎揉了揉她的发顶后,搭刀在肩,潇洒的离去。
他那落在头上的大手,伴着贬低的感觉,直撞入水叮叮心里。
她红润的小嘴微张,忍不住恼羞成怒的嚷道:“江慎,你这个狗眼看人低的大臭蛋——”
寒风冷峻,形销骨立的古老爹手捧着一只旧旧的蓝色包袱,拖着蹒跚的步伐终于回到破屋。
这些天他咳得厉害,全身上下因为病痛的折腾,备受煎熬,每走几步便抑不住扶着墙,咳得重时,总要歇息片刻才能再走。
水叮叮正打算再到十字大街寻找古老爹,才一踏出破屋,立即瞧见古老爹佝偻的身影,她立刻迎向前。“老爹,你到底上哪儿去了?”
“老爹去取一样重要的东西。”古老爷虚弱的扬唇,憔悴的容颜带着歉然的笑意。
“你就跟我说一声,让我替你取回就好嘛。”扶着他进屋,水叮叮忐忑不安的心方才落地,却又不自主的扬起一丝不祥的感觉。
古老爹轻笑了几声,任水叮叮将自己扶进屋内。
怕古老爹禁不住寒,水叮叮取来一只破暖炉,尽快让寝屋暖和起来。
“这天候转冷了……”感觉到屋里的暖意,古老爹禁不住又猛咳起来。
瞧他咳得急遽,水叮叮忧心忡忡地开口。“老爹,叮叮带你找大夫去。”
她努力想扶起古老爹,他却发出一声慨叹。“不用忙了,这一回,老爹怕是捱不过了。”
“你到底在胡说什么!”
“叮叮,听老爹说,这事攸关你的未来……你一定要……要……要让老爹把话说完……”古老爹枕靠在石墙上,伤感的道。
“一定要现在说吗?”
虽然她没有多余的银子可以请大夫,但她可以找江慎帮忙,至少在他临走前说过,他会报答她的救命之恩。
看出她心中的想法,古老爹握住她软嫩的小手,语重心长地道:“不说……怕是没机会了……”
水叮叮看见古老爹的神情,不知怎地,平日的伶牙俐齿全失了作用,话全梗在喉间,一句也说不出来。
“老爹还记得……那一年的元宵灯特别美……整个长安城人声鼎沸,亮晃晃的灯就像……划过黑夜的流萤,绚烂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