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叮叮看着他,似乎可以由古老爹涣散的眸底,瞧见当年那满街华灯的热络景象。
古老爹陷入回忆中,气若游丝的语调断断续续。“老爹走在热闹的大街上……跟着人潮赏着灯……后来……就在城郊外遇上你……当时你手中提个掌般大的小伞灯,哭得好凄惨……
老爹见你哭得可怜兮兮……于是上前问你,你一见着我就不哭了,还拽着……老爹的手……问我能不能带你回家……”
无神的眼角泛着泪光,古老爹因为忆及那一幕,笑了起来。“为了怕你的家人寻不着你,老爹抱着你想进城……却怎么也挤不进城里……上元节……朝廷允许百姓可以自由出入坊里观赏花灯……老爹没用……瘸着条腿,想进城……却怎么也挤不进城里……”
这一段过往,老爹曾经说过,但现在听来,让她不由得又多了股心酸。
“老爹,你说这些做什么呢?”咬着唇,水叮叮已管不住的红了眼眶。
“老爹知道……捱不过这一回……怕你失了认祖归宗的机会……于是到县外的福通寺……拿回这个……”
在平波县落脚后,他便将这木盒托给福通寺的和尚代为保管。
本着慈悲为怀的心,福通寺的和尚对潦倒穷困的他施以援手,一直信守承诺,将这木盒妥当安置在寺里。
听到古老爹拖着病入膏肓的孱弱身体,为她走这一趟,水叮叮的心拧痛得几要淌出血来。
“老爹……”
“打……打开木盒……里、里面收着你当年拿……在手上的小伞灯……虽不足为据……但如果有机会,一定要认祖归宗……”
木盒因为长期接受檀香薰陶,透着股淡淡的檀香味,却怎么也无法平抚水叮叮内心的无助。
敛眉犹豫了半晌,水叮叮才顺从地打开木盒。
一打开木盒,果然看到一把小伞灯,静静地躺在木盒中,伞灯的提柄,还隐隐可见上头刻着个凌字。
凌……这代表什么?
头一回见到这把伞灯,水叮叮无所适从,更加心乱如麻,不由怀疑一把伞灯,如何能让她解开身世之谜?
她还没来得及细思,古老爹又撕心裂肺般的咳了起来。
水叮叮慌忙的轻拍古老爹的背,不安地急嚷。“别说了!我不要认祖归宗,我只要老爹活着!”
缓了气息,古老爹面色如纸,呼吸微弱地合上眼,轻喃道:“傻姑娘,生死有命……答应老爹……让我走得安心……”
古老爹知道自己只剩下一口气,但他在世间唯一挂念的只有此事。
“不应、不应!”水叮叮红了眼眶,倔强的不让泪珠掉下。
她知道,一旦答应了,古老爹便会彻彻底底抛下她,让她真的成了孤苦伶仃、无所依靠之人。
此时古老爹的神智已恍惚,双眸沉重的睁不开了。
“命定皆有数……要认祖归宗……”话未尽,古老爹的魂魄已离。
搁下心头重担,古老爹终是咽下最后一口气,了结这郁抑不得志、风雨飘泊的一生。
瞅着他断了气的模样,水叮叮犹是自欺欺人的颤道:“老爹,叮叮已经找到差事了,可以自己赚银两,咱们再也不用过这种苦日子,叮叮有能力可以养你了……你别抛下我……”
想起江慎对她说过的话,她不断叨念着,直到古老爹握着她的手松了开,她才猛地回过神。
一股莫名的恐惧紧捉住她,她哭喊道:“老爹……你和叮叮说说话?不要不理我……不要丢下我……”
没有勇气面对死别,她泪眼迷蒙的摇晃古老爹的手,反覆的哀求。
纤瘦的小小身子无助的颤抖,任凭她声嘶力竭的哭喊着,那个宠她、疼她的古老爹,却再也不可能回到她的生命里。
第四章
清晨的寒风飒飒,江慎花了比往常多一倍的时间,拖着颤巍巍的脚步回到衙门。
仲泽春一见到江慎,急忙迎上前。“头儿,你这一整夜上哪儿去了?”
“我遇上燕天煞,被他的暗器所伤。”江慎面如死灰的扬唇,接着又道:“去把段莫争找来。”
遇上水叮叮这小穷鬼,能帮他包扎暂时止血已是万幸,他可不奢求“他”能再为自己的伤口上药。
“这燕天煞生性卑鄙狡猾,武功又高,莫怪会成为各府衙头痛的人物,应该让大人再加派人手,全力把这恶贼缉拿归案才是。”仲泽春义愤填膺地说。
“只要他还留在平波县,就不怕无法将他绳之以法。”江慎吃力的迈开脚步,缓缓往内衙院落走去。
衙门里的内衙院落本是县大人及其家属的住宅,但由于县令尚未娶妻,因此特别拨了院落外的几间厢房,做为衙差轮班休息之处。
仲泽春瞧见江慎的身子摇摇欲坠,连忙搀住他进内衙,并吩咐杂役传唤府衙大夫。
一刻后,段莫争背着药箱悠然出现,见到伤者是以武艺见长的江慎时,忍不住打趣道:“这种情景还真难得,是哪个贼寇这么大胆,连江捕头的命也敢取?”
段莫争是平波镇里的大夫,自小与县令慕晚云一块长大,因此当慕晚云踏上仕途,光宗耀祖的回到平波县就任后,他就直接成为衙门专聘的大夫。
这些日子,衙门差役在平波县内维持治安、惩治犯罪,偶尔他会被传唤上衙门疗治,但见江慎受伤,可是头一遭呢!
江慎拧眉瞥了他一眼,额角发胀泛疼。
平波县衙门怪才不少,却是物以类聚,全都是些过度古道热肠之人。
“有没有人说过,你愈来愈不讨人喜欢?”江慎冷睨了他一眼,双手俐落的脱去身上的公服。
放下药箱,段莫争不以为忤地笑道:“大夫本来就不讨喜,要是常见到我,更是不妥喔!”
段莫争话一落,一见裸着上身的江慎,不由怔了怔,始终杵在一旁的仲泽春则是忍俊不止。
“怎么了?”见两人神色有异,江慎问道。
段莫争语带保留的道:“很精采。”
除了江慎裹着素布的胸膛外,其他裸露的肌肤上布满了炭灰的痕迹,炭灰就着他身上的疤痕,连成一张鬼画符,明显是为他包扎之人,把他的胸膛当画布。
低下头打量自己身上乱七八糟的炭灰痕迹,江慎冷冷皱了皱眉,一时间竟不知该做何反应。
这个水叮叮给他的感觉忒是古怪。
“他”的面貌清秀,不说话时,还有一丁点的文人气息,只是一张嘴不得了,不但缺乏教养,还得理不饶人。
而且“他”的态度有问题,他都大方的不追讨、计较被“他”扒走的钱袋,但那家伙对他的态度却总像点了火的剌猬,实在教他莫名其妙。
“头儿,你不会正想着人家吧!”见江慎难得出神,仲泽春窃笑地问。
其实“思春”是比较贴切的形容词,但他没胆说出口。
仲泽春脸上的表情太暧昧,惹得江慎想一拳打掉他俊脸上的笑容。
他对水叮叮是有股莫名的感觉,但……绝不会是“断袖”之情,至少目前为止是如此。
“兄弟,你是不是太闲了?”沉默了好半晌,江慎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仲泽春收起笑容,垂下肩膀,就像是一只战败的公鸡。“段大夫,我把咱们家头儿还给你了。”
说罢,仲泽春识趣地迅速退下。
“他不是我的。”段莫争忍不住噗哧一笑,压根儿不明白仲泽春为什么溜得这么快。
替江慎擦去身上的炭痕后,段莫争开始拆去他身上的素布,准备换药。
“伤多久会好?”
江慎身上的伤口深得教人触目惊心,能带伤独自走回衙门,这种非常人的耐力实不容小觑。
“这么大口子,怕是得花上十天、半个月。”段莫争思酌片刻才开口。
“这么久……”江慎暗叹了口气,他实在不喜欢受伤的感觉。
傍晚,苍茫的晚霞燃尽最后一丝绚丽,秋风带来几片飘落的残叶,在落叶萧瑟中,加深了秋的气息。
踽行在秋意寂寂的街头,水叮叮木然的往平波县府衙走去。
古老爹去世的那一日,她用破棉袄裹住古老爹的身体,守在他身边哭了好久,却也忧愁着如何办理古老爹的后事。
身上没有银子,她连自己都养不活,如何能再为古老爹张罗?
烦恼了多日,江慎那一日的话教她燃起一丝希望。
如果江慎真是个信守承诺的汉子,给她一份正当的差事,暂且不管往后她是否能够衣食无忧,但至少眼前古老爹的后事能有着落。
思及此,她强打起精神,顾不得自己当初断然拒绝他,只是小心翼翼的将木盒攒在怀里,才赶到平波县的府衙找江慎。
只是事有不巧,听衙门的杂役说,江慎受了伤,为了疗伤,已经有十多日未回衙门。
仰头看着衙门檐顶覆着一层厚厚的落叶,水叮叮的心不由得感到莫名悲怆。
看着她脸上哀伤的表情,杂役好心地问:“需要为你传个口信吗?”
她轻蹙眉,摇了摇头。“有些事我得亲口和他说……我上哪里可以找到他?”
杂役怔了怔,有些诧异竟有人不知道江捕头住在哪儿。
见他久久没回应,水叮叮的心直往下沉,难道这辈子她真注定永无翻身之日?
在她彻底绝望时,杂役这才又开口。“不远,江捕头就住在十里巷口底,并不难找。”
水叮叮回过神,露出多日来的第一个笑容,向杂役道了谢,转身,朝十里巷走去。
江慎虽然因伤在家休养,但与他私交甚笃的慕晚云还是常到他家叨扰一番。
这些日,慕晚云因着县令的职责,开始与江慎商议拟定缉捕燕天煞的计画。
待两人商议完毕,站在门边的江家管事老安伯,这才上前打扰。
“爷,有个小爷在门外候着。”
俊眉微拢,江慎若有所思,他独来独往惯了,会上府里拜访之人,屈指可数。
“门外?”倏地,他的脑中闪过一张总是气呼呼的俊秀脸庞。
“是。那位小爷穿得‘轻便’,坚持不入府内,人已经在大门外候了爷几个时辰。”老安伯有些懊恼,酌量着语气,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怠慢了重要的客人。
轻便?思绪豁然开朗,江慎脸上笑意更深了几分,他隐约猜到来者是谁了。
虽然老安伯语带保留,但由他的简述当中,他直觉联想到那个自卑又自傲的水叮叮。
这个呆头,天候虽不至酷寒,但真留在屋外,怕是不过半刻,便会被冻得手脚冰冷吧!
他思索着,脚步已不自觉移向前厅,走向大门。
“既有访客,今儿个就不叨扰了。”随着江慎穿堂过院,慕晚云看着江慎脸上的神情,嘴角噙着抹玩味的笑。
“本来就不打算留你。”江慎瞥了他一眼,说得直接。
“你这话真让人受伤。”慕晚云抿唇叹笑,这家伙的冷情性子十年如一日,真是难以亲近。
江慎挑眉,竟发现慕晚云的语气里有丝仲泽春的影子。
唉!只能说这一帮人臭气相投,热情、豪迈、无心机,偏偏那股子江湖儿女的气息,完全不合他的脾性。
思绪才转过,江慎眼底即映入水叮叮拢着上衣在原地蹦跳取暖的身影,语气不由得一僵。“水兄弟,我的大门口不缺门神。”
尤其是一个活蹦乱跳的古怪门神。
水叮叮闻言回过身,当看见江慎紧绷着下颚的俊脸,心口莫名一暖的安了心。
“那你缺什么?我可以吃苦的。”她激动的向前拽着他的衣襟,问得坦率。
既已下了决定,江慎安排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
江慎细细打量“他”,敏锐的发现“他”消瘦许多,原本削瘦的身形看来更加单薄,眼睛红肿,眼底布满血丝,小脸却苍白似雪。
为什么?他无心细思,只觉眼前的“他”楚楚可怜,俨然像个姑娘家。
嫌恶的蹙紧眉,江慎沉敛的黑眸有了酌量,若真聘了“他”,打明儿个开始,他得好好训练水叮叮了。
见江慎迟迟未接话,慕晚云好心的提点。“他尚缺个妻子。”
水叮叮怔了怔,这才注意到站在江慎身侧那道修长沉谧的白影。
男子一袭洁白的袍子,温文儒雅的容貌配着素净的衣着,颇有一股飘逸气息。
以为水叮叮没听清楚,慕晚云正打算覆述一次时,只见江慎面色铁青的问着一旁候着的管家。“安伯,县大人的轿子几时到。”
“马上到、马上到。”见主子“又”下了逐客令,老安伯连忙回道。
似乎已经习惯堂堂县令三番两次被个小小捕头下逐客令,慕晚云朝水叮叮露出一抹谜般的微笑。
不知是眼前这一个被唤做水兄弟的“男子”是年纪太小,又或者是生得秀气,他实在无法把“他”当成男子。于是,慕晚云直接认定,眼前的“男子”与当朝爱做男子装扮的女子一样,其实是女儿身。
迎向慕晚云意有所指的眼神,水叮叮的心一悸,脸烧红成一片,下意识的心虚松手,火速跳离江慎足足一尺远。
慕晚云见着她的反应,更加确定心底的想法,忍不住大笑的朝两人拱手作揖。“告辞了。”
“不送。”
江慎扯着水叮叮进屋,浑然不管慕晚云脸上夸张的哀伤表情。
他的手圈住她的腕,隔着衣衫透着暖意,水叮叮心头的感觉很微妙,不太明白这样的感觉,于是拧起眉,迟疑半晌才问道:“你练过铁沙掌吗?”
他的掌温沁入布料,暖得让她有股想把脸埋进他大手里的冲动。
俊目陡瞠,江慎一时间竟不知该做何反应。
这水叮叮常会问出一些怪问题,和“他”在一起时,他的心绪总会莫名起伏,每每让他无法回应。
“是你在外头站太久。”松开水叮叮的纤腕,他厌恶的瞥了“他”一眼,暗忖道:这小子营养不良过了头,简直比院里的柳树还要柔弱。
进入摆设朴素、简单的大厅,婢女已备了热茶、点心。
江慎撩袍坐下,斟了两杯热茶问:“什么事让水兄弟想通了?”
“我敬你是条铁铮铮的汉子,所以信你。”不假思索地与他对面而坐,水叮叮急急接过他斟好的热茶,心满意足地喝了一大口。
看着她满足的神情,江慎微勾唇,被她脸上生动的表情所吸引。
头一回见他笑,水叮叮怔了怔,心不争气的漏跳一拍。
他这一笑,脸上僵硬的线条变得柔软,身上倔傲的气息也淡了许多。
江慎勾唇,好半晌才语带轻嘲的开口。“承蒙水兄弟看得起。”
“那你可以先支付我银两吗?”捺下心中的酸楚,她状似不在意的问。
江慎扬眉,深邃的黑眸不解地望了她一眼。
“几天前,老爹驾鹤升天,现下只剩我无牵无挂……”她的笑容有些惨澹,眉间透着一丝难掩的凄凉,郁悒地道:“我没银子可以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