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慈师太为莫沧安诊完脉离开后,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颠倒黑白,我没有惧怕你。”犯罪心理学的请将不如激将,她修过,只是太久没接触了。
季薇薇有竹的修直,菊的清幽,梅的傲然,她绝不是让人一见惊艳的美女,却给人细水长流的隽永感受,温暖而富有灵性,笑靥如花,和她在一起只有愉快,感觉不到窒闷与难以忍受。
可是有时候她又固执得让人想敲破她的脑子,看她里面装的是不是石头,她对逃避问题相当拿手。
或者说她刻意为之吧!因为她不想去面对,无拘无束的当了十一年的孩子后,她不愿回到成人世界,干脆用季薇薇的身分去处理她的感情,以及那萌芽的情缠。
她的心里是矛盾的,很难去做一个抉择,她眷恋师父给她的温柔和包容,希望师父的无私情怀永远属于她;可是,她又很清楚的知道她长大了,不该一味的依靠别人,幼鸟羽翼丰了是要飞的,不能再守着母鸟已走的空巢。
她和师父是两个人,将来走的是不一样的路,离别是必然的事,她只盼那一天别来得太快。
“那你为什么离我那么远?”莫沧安向来清冷的面容露出一丝取笑的细纹。
“避嫌。”她回得理直气壮。
“我受伤了。”他厚颜地指着包着白布的手臂。
“所以?”她忍下翻白眼的冲动反问。
“所以我需要你无微不至的照料,譬如我该用药了。”他意有所指,笑意如雾轻飘过眼底。
季薇薇讶异的睁目,意思是——“你要我喂你?”
“很好的理解,不用我解释第二遍。”他满意地点点头,状似欣赏她过人的聪慧,不必明言便知其意。
她用“守护脆弱物品”的语气好意提醒,“你的另一只手没断,相信它还能执行手的功能。”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她的意思简单明了,他又不是手断了,干么要人喂,是因为她长了一张奴婢脸,该伺候人吗?
“我受伤了。”他又用了同一个借口,然后……“是谁刚才说要听师父的话?我是为了救你才受的伤,你不必做补偿吗?原本我可以不受这伤的,若非某人如地鼠一般四处乱窜,如今的我该完好无缺。”
他这话扎中她最痛的穴门,直接,有效。
“卑鄙,拿师父威胁我。”她又不是有意的,谁叫他之前什么也没做,一直按兵不动,她才会产生误解。
她以为他已经查出尼姑拐人事件的幕后主使者,但因背后人的权势过大而决定轻轻放过,只捉几个小喽啰交差。
最看不惯官场黑暗的她一心急就行动了,把他的交代抛诸脑后,自认为为民除害,出师有名,谁知一个内奸就把她扳倒,让她输得灰头土脸,十分狼狈,差点连小命都没了。
“有用就好,何必拘泥形式。”世上若有人能令她服气的,大概只有她师父。
不过日后会多一个他。
“也对,我很怕师父生气,虽然机会不多,可是师父不理人的样子会让人感到很惶恐。”
好像眼前的事物都失去颜色,暗淡得只剩下灰色,灰蒙蒙的,还下着冷冷的雨。
“静慈师太会生气?”完全想象不出来,她就是一个跳脱三界外的出家人,无惧无怨,无喜无悲,心如涅盘。
“一次。”她不愿回想。
有一回她们去边境小城,在一间小酒馆旁的摊子喝粥,几名喝醉了的小兵谈起当时的局势,他们提起冬衣又短缺,军需品不足,要是外敌打来怕是支持不了几天,朝廷妖妃把持朝政,国之不亡也动摇了。
当时她随口说了“把妖妃杀了不就得了,杀一人以救天下”,师父一听眼神都变了。
从那一天起,师父整整一个月没跟她说过一句话,不论她用什么方式逼师父开口全徒劳无功,害她沮丧得想用脑壳撞豆腐,看能不能撞出一些大智能。
那时她真有种即将遭到遗弃的感觉,茫茫天地间不知何去何从,鹅毛大雪不停地下着,落在她细薄肩上。
而后师父说了,天下事非一人之过,凡事定有因果,若无皇上的宠爱,一名后宫妃子能翻天吗?
她想想也对,男人的无能推给女人去承受,若是当朝皇上多用点心在国事上,边疆军民怎会无衣过冬。
“你很害怕?”莫沧安像个心思多诡的小偷,悄然无声地用未受伤的手轻扶她拿着药碗的手。
说到过去的事,季薇薇略微放松心情。“怕死了,那时候师父的脸色好吓人,她不断地抄佛经,见庙就拜,还半夜不睡爬起来瞪月……我没骗你,是瞪,两眼睁大的看着。”
而她在那双瞪大的眼中看到哀伤。
“也许令师有一段伤心的往事,她不提是因为再也伤不了她。”了悟了,便心无挂碍。
“所以我不敢问呀!出家前的师父肯定有一番大际遇……”蓦地,她话一顿,顺着握住她手臂的大手看向手的主人。“你不是受伤了,这只手在干什么?”
莫沧安不见羞愧的与她对视,潭水般的黑眸望入一双水盈盈的杏眸。“我受伤的是另一只手,而且我不扶着,万一你一不小心抖着手,洒了我一身汤药可不怎么有趣。”
“你还有更无耻的说法吗?”她可以体谅他,受伤的人会有低烧现象,伤口发炎导致短暂性的神智不清。
望着她,莫沧安眼中的流光更金灿了。“我,莫沧安,京城人士,今年一壬一岁,未有妻妾,幼时有过婚约,未及长成,未婚妻亡,有意求娶一良家女,共结鸳盟,姑娘意下如何?”
季薇薇眼中一片浓雾,怔愣的消化他看似自我介绍,实为用意颇深的告白……
等等,他疯了吗?还是她严重误解他的意思,他真的在……怎么会?他哪根筋打结了,这种事也能拿来寻人开心,他知不知道他是个官,对说出口的话要负责的。
原是无感的季薇薇在怔忡了一会后,不算薄的脸皮居然微微的发起热来,心跳加速,怦怦乱了序,该发出的声音锁在喉头,干干涩涩的让她想喝水。
但是她动不了,男子修长的手指似爱抚、似抚慰的扣住她的玉肘,她想退,反而更进一步,靠向他的宽胸。
蓦地,除了药味外,她闻到很男人的气味,淡淡的,却无所不在,强横的钻进她的鼻间,使人迷醉。
“别动,药要洒了。”莫沧安语气轻柔的提醒,那声音宛如桃花在枝头绽放,暖了人的心。
“你……放手。”她的脸怎么越来越烫?太不争气了,她的前一世和这一世的年纪加起来足以当他娘了。
男子清逸的面庞扬起一抹使星月失辉的浅笑。“放了你就要逃了,你那两条腿比兔子还会蹦跶.”
“你再不放开药真要洒了,汤药很烫的。”他不是性子清冷的人,怎么明月庵的案子一破他就“中邪”了,变得怪怪的。
那一夜,近百名京卫军围住明月庵,绝对的武力威压三脚猫功夫的真尼姑、假尼姑,最后三十多名放荡的男男女女一个也没漏掉,全都下了县衙大牢。
静慈师太无罪被释放,而伤得不轻的慧明师太及其党羽收了监,两方人马在牢房相遇,对比无比讽刺。
此案牵连甚广,折了两名知府、一名都统外,甚至有朝中大臣涉案,甚至牵连到宫闱,在某些阻力之下只查到与莲太妃走得近的二品官员,那人是福家子弟。
莲太妃,先帝爱妃,本名福桂莲,是个有事无事就爱生事的主子,见不得人好,以为在后宫中一人独大,尤胜皇太后,皇上亲娘。
莫沧安的不动是为了把助长慧明师太等人气焰的背后靠山给拉下马,他顺藤摸瓜已找到不少证据,就等他向兄长借调的京卫军到来,便可一网打尽,杀他个措手不及。
偏偏缜密的计划出现了变故,逼得他提早出手,在调度上略有偏差,有几条大鱼溜出网子。
不过对他、对皇上而言,足够了,他们的势力尚未十分巩固,动不了张狂的莲太妃,但能拔掉她几只爪子也值得了。
被拐走的妇人找回来了,但有一部分人因名节已损而不愿回家,因此莫沧安请旨,特许她们暂留明月庵,愿出家的自有师太为其剃度,若是想终老此地也成,他不强迫一定要回家,完全尊重她们自己的决定。
内奸郑申被判了斩立决,因为他知法犯法,身为官府的一分子不为破案出力,反而助纣为虐,利用职权通风报信,罪大恶极,不可饶恕,不等秋后便处决了。
第六章 县太爷真情告白(2)
“洒了就洒了,我不会介意。”莫沧安的话将她的思绪拉回。
此刻的他除了脸色苍白了些,却笑得如伫立高山峻岭上的翩翩公子,似在对她放电。
“你不介意我介意,这汤药我熬了快两个时辰,细胳臂摇得都酸了,快断了。”季薇薇不为所动,一匙一匙地将汤药放在他嘴边,她巴不得碗底早点见空,一滴不剩。
喂完药就能用碗砸他,她是这么想的,但是……
“薇儿亲手熬的汤药,一滴都不能浪费。”他的呼吸轻轻地滑过她的皓臂,来到她的手腕,就着碗口,他神情闲适的喝着黑稠药汁,且不怕苦的喝个精光。
“是甜的。”喝完,他笑着说。
季薇薇的脸爆红。她已经不知道该对这个厚颜无耻的男子说些什么,她真的乱了!
他真是太无耻了,这般逼迫她,他怎么不看看以两人的出身、家世哪能相配,他的表现对她分明是折辱。
“我心悦你,天之涯、海之角,但愿长随。”他面容如月,口里说出令人头皮发麻的话。
“你……你……你这厚脸皮的恶徒!”她啐道,端着碗就要离去,却不料反被一扯,跌入男人怀中。
“小心我的伤口。”他还喊道。
正要一拳捶去的季薇薇僵住身子,红脸怒视。“卑劣。”
“既然你都说了,我不卑劣岂不是让你失望。”一低头,微凉的唇覆上绯色樱唇,以雷霆万钧之势品尝她口中的甜蜜。
“小毛,你说男人怎么这么可恶?不论老的、少的,全是色胚,彷佛是深山野林饿了十几年放出来的野人,一见到女人就当成食物,扑上来就又啃又咬的,非吞下肚不可……”
或许是听不懂人话,或许是懒得理会无病呻吟的主人,小毛驴在树底下吃着草料,悠哉的抖着驴耳朵。
“他说他心悦我,我就该让他心悦吗?哪能那么不争气,他当自己是潘安再世,一枚美得冒泡的佳公子呀!我还看不上他呢!深宅后院的日子哪是我该去的地方。”
自由多么可贵,为了一名不知能不能和她相守一生一世的男子而舍弃,她觉得亏大了,不太值得。
只是她那颗心乱的是什么意思,感觉像走在布满石头的路上,想捡一颗最大的石头却迟迟下不了手,总认为前方还有更大的,走着走着,心沉重了,回头想捡回刚才看中的那颗大石头。
“唉!干么给我出这样一道难题,是在考验我的心性还是他太有自信了,以为他把心里的话说出来我就一定会欣喜若狂,主动投怀送抱?少看不起人了,当官的有什么好……”
是呀!当官的有什么好的,清官没好下场,贪官遗臭万年,不清不贪是庸才,当个屁官瞎折腾。
但是这个官呀,天高皇帝远,能把老百姓压得喘不过来,还能混个土皇帝做做,三年、五年钱财饱饱,拖着一车的貌美小妾返乡养老,有官声、有银子,再混个几十年成乡绅。
所以当官还是有好处的,一边造福乡民,一边鱼肉乡民,既得名,又得利,一生享用不尽。
“我的心里一团糟,黑鸦鸦的全是毛线,剪不断理还乱,甚至找不到线头,我觉得像追着自己尾巴的猫,追着很乐却不知道在追什么……”越想越烦躁的季薇薇一把抱住毛驴的颈子,用力揉它的驴毛。“臭小毛,干么不理我?亏我对你好得像对待祖宗似的,你居然无视我的烦恼!”
是可忍,孰不可忍,乱我心者,斩!
彼岸花,开彼岸,黄泉路上亡魂渡。
“别把小毛的驴毛拔光了,难看。”天生万物皆有灵,无毛驴?多令人鼻酸,怕它自己也要欷吁不已。
“师父?”
一瞧见静慈师太走过来,季薇薇自觉地立刻露出八颗白牙,将被草料噎住的小毛驴放开,惹来小毛驴瞪视。
“又在欺负小毛了,你看他两眼冒泪正在控诉你的粗暴。”静慈师太笑着顺顺驴毛,揉揉手掌长的驴耳朵。
臭小毛,陷害我。她用力回瞪驴子。“没呢!我跟它玩呗!瞧它多兴奋,嗯昂直叫,要我勒它脖子。”
勒我驴颈?小毛登登登的后退好几步,草也不吃地防着这几天有点发疯的主人,她竟和它说了三天话。
“玩?是长吁短叹吧!师父看你一下子咬牙切齿,一下子又垂头丧气,一下子眼神茫然地看着天际,薇儿,你是为师一手带大的,还有什么事不能跟师父说吗?”她脸上明白写着:我很苦恼,我在钻牛角尖,让我自生自灭吧!
她视若亲子的徒儿怎能任她自暴自弃,自然上前开解,却也知世上苦难千千种,唯有情字最难解。
“师父,我……唉!很难道得清楚,说得明白,我觉得我什么都不懂。”不懂便可以不在意,海阔天空。
“是这里为难吗?”她指着爱徒的心。
季薇薇怔了一下,略带无措的低下头。“我不喜欢大家族,讨厌无止境的争斗,不想在尔虞我诈中迷失自己,更不愿有一天心中那份美好变得混浊,成为割舍不掉的毒瘤。”
“你怕自己配不上他?”静慈师太一言点出她心中的恐惧。
偏了偏头,她想了一下。“有一点。从他的谈吐气度、锦衣玉带的穿着,看得出他不只是小小的七品芝麻官,日后定有大际遇,而且以他的出身,必是出自大家。”
能调动京卫军,他的家世还能差吗?
她是怕,不敢动了真心,在这以男权为上的世界,她一个无父无母又是尼姑养大的孤儿,稍有家底的世家是不可能接受她的,还有庞大家族体系的亲戚,全会恶狠狠的盯着她这块没三两的瘦肉。
嫌弃、不屑、鄙夷、轻蔑、嘲弄的眼神是避不了的,她可以忍受旁人的种种情绪,但她不确定在家族的压力下,那名被她挑中的男子是否愿意跟她一起扛,夫妻同心克服万难,而不是事到临头临阵脱逃,将孤伶伶的她丢向狼群,任她自生自灭。
“所以你怕了,在未付出前先退缩。”这孩子也在度她的劫,心魔好解,情关难度。
“嗯!”季薇薇老实的点头,她骗不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