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孤儿院到王嫂家的路其实不短,光走也要二十分钟,他们却觉得时间很短暂,每一次相约并肩而行,时间都不够他们聊。
陆致芳知道这就是她要的陪伴,这种陪伴的感觉很真实,至少比喜不喜欢一个人还要真实,她宁可追求这个也好过空口谈论感情。
沈怀望则没想这么多,他就是喜欢跟这个女孩聊天,听她聪明伶俐的言谈,她的伶俐时而变得有点凌厉,让他招架不住,他却一点都不会动怒,反而甘之如饴。
他不敢相信,只是一个月,他就这样习惯她的陪伴,甚至眷恋这样的陪伴,这就是致芳口中「陪伴」的魔力吗?但为什么过去他碰过的女生,都不曾给他这种感觉?
为什么是她?
那天下午五点,沈怀望在孤儿院附近等待陆致芳出来。一如往昔,他耐心等着,没有试图到孤儿院找人,就怕自己太过莽撞的举动,反而会给致芳带来麻烦。
毕竟致芳跟姊姊一起住在孤儿院,如果有男生直接上门找人,别人会怎么想?他……也无法永远待在台湾,总要回美国的。
这几天爸爸又打电话来催了,催着他早日完成大学学业,进入家族企业帮忙……然而他对家中那些「黑心」事业其实一点兴趣也没有。
他喜欢待在这里,喜欢待在这个他跟妈妈相处了这么多年的上地上,一点都不想回美国去面对父亲家族中那些各个心怀不轨的亲戚,更不想去面对家族经营的「肮脏」事业。
他想永远留在这里走自己的路,尽管知道照着父亲安排的路来走,他的人生会比较顺遂,也可以衣食无缺,但他真的想走自己的路。
「对不起,我来晚了。」陆致芳气喘吁吁跑向他,手里提着一个袋子。
看见她来,沈怀望所有的低落情绪全都消失,脸上重新扬起笑容。「等很久耶。
「对不起嘛!」从塑胶袋里拿出一条地瓜,「我在厨房烤地瓜,所以花了一点时间,给你一条,乖乖吃,不要叫。」
「你把我当狗啊?」嘴里嘟嚷念着,还是接过地瓜,拨开皮大口吃着。
陆致芳微笑到眼睛几乎眯成一条线,看着眼前这个男生的可爱举动,她自己也拿出一条地瓜开始享用。
两人就这样边走边吃,样子实在不好看,但地瓜的美味,加上身旁的人的陪伴,让他们根本顾不了这么多。
「阿姨咋天给我好几条地瓜,我想今天烤一烤带去跟阿姨一起吃,所以才会晚一点出门。」
「嗯……好吃好吃……」
看他狼吞虎咽吃着,嘴角全是金黄色的地瓜末,「吃慢一点,我这里还有很多……」
「嗯……好吃好吃……」
「你几岁啊?小朋友,拜托你,不要一吃太快,吃这么快,再好吃的东西都没味道了……」
「好吃好吃……我还要……」伸出手再要一条。
翻白眼,看他这样三两下解决一条,虽然吃得干干净净,但吃相这么难看,让她实在觉得是在浪费食物。
只好再给他一条,「吃慢一点,这样才能品尝食物的美味……」
当作没听到,继续大快朵颐,「嗯……好吃好吃……」
陆致芳简直要发飙,「你真的是狗啊!不理你了,噎死你好了!」
沈怀望不理她,继续开心享用地瓜。两人就这样并肩走着,不发一语,却有志一同,品尝这最简单的美味。
沈怀望终于开口,「我妈妈以前有烤过地瓜给我吃……」好怀念这个滋味,真的好怀念……
陆致芳看了他一眼,有感而发,「我觉得你妈妈要把你养大,真的是一件很辛苦的事。」
「哪有,我很乖好不好。」
拍拍他的头,「你是很乖,只是你……比较像是动物,就像一个需要主人调教的小狗一样。」
「你骂我不是人啊?」
「也不是……只能说你们老外真的称不上礼仪之邦,你们真的比较不在意细节。」陆致芳如此归结。
「喂喂喂,跟你说过我不是老外,我也不想当老外……」
「喏,地瓜再给你一条。」
「谢谢……嗯!好吃好吃……」
她脸上的笑容完全扬起,将她的脸映照得更耀眼。他就像一只可爱的小狗,摸摸他的头,给他一点食物,就可以堵住他的嘴,让他安静上好一阵子……虽然他吃东西的样子真的很不雅观,不过算了,有什么关系,开心最重要。
陆致芳或许也跟着想通了,开始学着大口吃起地瓜,吃得满脸都是。她发现,难怪他会吃成这样,因为这样吃真的很过瘾。
转眼间,两人脸上都是黄黄的碎末,彼此对看一眼,相视而笑,这一刻的气氛融洽到了极点。
转过弯,王嫂的家到了,袋子里的地瓜还剩好几个,绝对够分给阿姨吃。就在此时,他们看见王嫂正推着推车出了门。
沈怀望挥手大叫,「阿姨,我们来了。」
「你们来了,真是刚好,阿姨正要出门。」
隔着街道,陆致芳提起手中的袋子晃了晃,「阿姨,我把地瓜烤一烤,带来给你吃。」
「好啊……」王嫂推着推车,准备穿越街道。
就在此时,巷口忽然有辆车急驶而来,似乎没料到王嫂会忽然穿越道路,而或许王嫂也没料到这么狭小的巷子会有车子开进来,一时间车子来不及闪躲、煞车,王嫂也来不及躲开。
「砰——」
传来撞击巨响,王嫂的推车几乎被撞飞,重重摔落在一旁,王嫂也没逃过,方才还直挺挺站立的人,转眼间就倒在一旁失去气息。
两个孩子都看傻了眼,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只能任由那辆车加速向前驶去,肇事逃逸。
沈怀望率先反应过来,立刻丢下手中的地瓜,发狂似的向前奔去;陆致芳手一软,手中提的袋子就这样掉落在地。
沈怀望不停奔跑,痛声大喊,「该死!不要走……撞了人就这样跑了,太过分了,不要走——」
然而王嫂是走了。
这一撞,造成王嫂全身严重骨折,内脏破裂,严重内出血,送医院急救了一段时间,当天晚上就去世。
或许这是好事,至少陆致芳认为,阿姨十多年前失去了丈夫和孩子,独自一人活在世上,靠着捡拾破烂维生,日子过得辛苦,甚至痛苦,现在她轻松了,可以去找自己的丈夫和孩子了。
她只能这样想,泪水却不断掉落,仿佛千百种痛苦都加在她身上,让她浑身发抖,不能自己的全身发软。
那名驾驶肇事逃逸,警方正在追捕,但抓到了又怎样?人命怎么这么不值钱,说走就走,上一秒还在开心谈天的人,下一秒就走了。
那一袋地瓜终究来不及跟阿姨分享,不知道阿姨出门前有没有吃饱,是不是又饿着肚子?
也好,至少现在她不用再饿肚子了,说不定阿姨的家人都在另外一个世界等着她,带着她一起去享福。
躺在孤儿院房间内的床上,陆致芳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看着天花板,泪水就这么落下。
她的姊姊陆致芳躺在一旁,知道妹妹经历了这一整天的惊心动魄,肯定睡不着,只能挨在她身旁,牵着她的手。
「没事了……乖,不要想太多,早点睡。」只能这样安慰妹妹。
「……」她不发一语,只是默默承受着哀伤与痛苦。忽然,她好像想起当年失去父母那一天,想起当年跟着姊姊来到孤儿院那一天。
陆致芳叹口气,拍拍妹妹,不再多说,只能让她慢慢想开,接下来半个钟头,两人不再有言语,陆致芳也慢慢睡去。
但陆致芳依旧难以成眼,她开始想到另外一个人现在的状况,就是怀单。他怎么样?他的心情怎么样?
下午他飞奔出去要追那个肇事逃逸的可恶驾驶,当然没有追上,他冲回现场,看着阿姨被抬上救护车,她也看见他眼眶里不断流下的泪水,看见他当下的无助与害怕。
他是不是想起了自己的妈妈?
陆致芳坐起身子,看了看四周,掀开棉被,小心翼翼的下了床,回头看着姊姊,确定姊姊已经睡着,这才蹑手蹑脚的往门口走去。
她要去找怀望。
陆致芳知道自己很傻,现在已经这么晚了,她要去哪里找怀望?事实上,这一个月来,都是怀望来找她,不然两人就是在阿姨家碰面,她始终不知道怀望住在哪里。她只听说怀望都住在饭店,而且是他的父亲出钱。
可是一种说不出来的直觉,让她还是决定去找他。至于去哪里找他,很简单,经历今天的事,怀望肯定会去那个地方。
陆致芳换好衣服,悄声离开孤儿院。孤儿院内的管理其实很严密,只是因为她跟姊姊年纪大了,住的宿舍区受到的管理没那些弟妹那么严格,她才能藉此机会出院一趟。
这么深的夜晚,走在路上她其实很担心,会不会又碰到那群游民?又或者碰到其他的麻烦?但此时此刻,她的脑海已经完全被那个男孩占据,无暇顾及反己的安危。
她只知道,现在不管时间有多晚,她都要见到他。
二十分钟后,她来到了阿姨的家,当然阿姨永远不可能再回来了,她已经回去她真正的家永远住下,跟她的家人永远在一起。
可是昏暗的路灯下,她看见一个人坐在阿姨家门前,低着头不发一语,像是在沉思,像是在哭泣。
是他……
走上前,陆致芳眼眶泛红,泪水蓄和,她不断自我克制,才能避免话没出口泪先流。「怀望……」
那个男生抬起头看着她,果然已经哭过了一阵。一看到她来,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再度滑落,却倔强的咬着唇,不肯哭出声。
就好像一个迷路的小男孩徘徊在最熟悉的地方不肯回去,是因为不肯回去,还是因为不知道要回哪里去?
陆致芳坐在他身旁的台阶上,与他并肩陪着他,却一语不发,但情绪太低沉,哀伤太浓厚,她只能跟着哭泣,任由泪水再度滑落。
用力擦掉眼泪,沈怀望深呼吸,看着前方。哀伤的情绪已经够重,再加上过往记忆的喧腾,让他几乎无法自拔,陷入痛苦的氛围。
陆致芳看着他,也擦掉自己的眼泪。想了想,还是要开口安慰他,也安慰自己。此时此刻,他们两个孩子确实都需要人家安慰。
「阿姨很多年前就失去了家人,她的老公和小孩都死在一场意外中,这几年阿姨其实过得很痛苦,她常常也想跟着去死,这样就能去找她的家人。后来才认命的活下来,总之,她很痛苦。」沈怀望含着泪听着她说。
陆致芳继续擦拭眼泪,边开口说:「所以现在阿姨不用再痛苦了,她的家人把她接走了。这样也好,让阿姨去跟她的家人见面,一家人团聚;这样也好,这些年阿姨真的活得太痛苦了……身边什么人都没有,没有人陪她,只有她一个人,这样也好……」
沈怀望颤抖的声音,「我妈也是车祸死的,她也是做资源回收的时候被车子撞死的。」
第3章(2)
陆致芳听着,隐约倒抽一口凉气,难怪他看见阿姨被车撞到,反应出乎她想象的激烈,甚至到疯狂的地步。
原来,他真的想到自己的母亲。
事实上,她本来就知道他会愿意主动帮阿姨的忙,就是因为情感投射,看见阿姨让他想到妈妈。只是命运也真的不曾善待他,现在又让他亲眼见到阿姨车祸身亡。
闭着眼睛,泪水滑落,「她为了养我,找不到工作,只好去做资源回收,结果又被车撞死……」
跟着泪水盈眶,陆致芳却只能点点头,表示她知道,藉此给他回应。但她觉得不够,只好再伸出手拍拍他的肩,甚至情不自禁的轻轻抚摸着他的肩膀,想要给他安慰与力量。
他接着说:「你知道吗?我常常在想,我妈怎么这么倒楣,被我爸骗,以为总有一天我爸会来接她;然后生下我,为了养我,才去做这么辛苦的工作,最后甚至死了……」
「也许女人当了母亲,就是这么傻。」她淡淡说着。
「我好恨我爸,他为什么要骗我妈?骗我妈说他爱她,总有一天会回来找她,让我妈信以为真,才会生下我;我真的宁可她没生下我,也许她也不会过得这么苦……」
「也许吧……」顺着他的话,不试着反驳,尽管她更想说的是:已经发生的事,说再多也许也没用……
沈怀望第一次这般放纵自己的情绪,尽管始终没哭出声,却任由泪水宣泄,泄漏自己内心最脆弱的一面。
而且?是在这个女孩面前。
在她面前,竟然莫名的可以让他松懈心防,说出自己的内心话,甚至连自己心里最在意的部分,包括对母亲的怀念与对父亲的怨恨,他都愿意说出来。
不是云淡风轻的分享,不是有所选择的公开,而是一种将心事全盘交出的托付。有些心事,说出口就无法挽回,仿佛将自己最赤裸的一面都呈现在对方面前,此后再无可遮掩之处。
致芳就是那个女孩吗?
坦白说,沈怀望不知道,他是个否定感情的人,经历过父母的事后,他更不信任感情。
他只知道他不想后悔,套句致芳常挂在嘴边说的话,永远的陪伴比口头的爱更重要,也更值得追求。
现在的他,渴望致芳的陪伴,更异常珍惜。
所以他不想后悔,更不能后悔。他不能让当年母亲与父亲的遗憾发生在自己身上,他不想用往后一辈子的时间来追悔。
他该这么做吗?
那一夜,两人坐在王嫂家前的台阶上彼此相互依靠,度过了最难过的一晚。大部分时间是为了王嫂的事而伤心,但也有一部分是为了彼此而难过。
沈怀望知道,他还是必须回美国。
尽管一直告诉自己,他讨厌自己的父亲,讨厌父亲家的那些人,更讨厌美国。
他想留在台湾,留在这个妈妈住过的上地上。现在,这块土地上还多了一个她……
致芳。
她是个很好的女孩,看过一眼就难以忘怀,何况这一个月良人之间近乎毫无间隙的相处,她的每一句话,不管是安慰,还是挖苦;不管是心情分享,还是痛苦分担,都在他心上留下很深的痕迹
他真想就此留下,但一个年仅二十岁的男孩,连大学学业都还没完成,他能做什么?
现在他连进入家族企业去做那些黑心勾当,家族中的那些人都嫌他没资格,更别提要走出自己的路。
所以尽管再不愿,他终究要面对回去美国,回到父亲身边,回到格鲁曼家族的那一天来临,因为尽管他再不愿承认,他终究是格鲁曼家族的成员。
这些年,父亲对他确实很包容,只要他开口,便可以拥有一切,即便是每年回台湾两个月不要任何人跟,父亲也答应了。或许是心怀歉疚,或许父亲对母亲的爱是真的。但父亲终究把母亲抛下了,而且是永远抛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