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府里,最难有出府机会的便是曲醉云,做什么几乎都得听从母亲的命令。而方怡蓝……自然是不愿意孩子在外面东游西荡的,怕心玩野了就收不回来。
直到有一天,方苑霞拿着自己出府买的一串糖葫芦和众人炫耀,“老太太说于家的糖葫芦最好吃,几十年来味道都不变,我特意去买了一串回来,先送给老太太品监品监,看看这味道有没有改变?”
方老太太笑着摆手,“如今我年纪大了,牙口不好,吃不了这些甜硬的东西,你们自己分一分吧。”
曲醉云当时也在一旁,好奇地问:“糖葫芦?难道是将结在架子上的葫芦刷上糖吗?”
满府笑成一团,其中方苑霞笑得最张狂,捂着肚子笑得跌坐在地上了。
只有方老太太感慨地说道:“你娘把你关得太紧了,连糖葫芦是什么做的都不知道。回头我和你娘说去,必须让你出门走一走,书本上的知识要学,但那总是有限的,外面的知识才是浩瀚无边,一生一世都学不完。”
方老太太是个说到做到的人,果然没两天就把这番话向女儿转述一遍,方怡蓝不会违背母亲的意思,自然是答应了,但也和曲醉云说好:每七天可以出一次门,一次最多不得超过三个时辰。
今日,又到了出府的日子。曲醉云照例先去和母亲问了安,告了假,说自己要去买两本书来看,方怡蓝只冷冷的应了一声,说了句“早去早回”,就继续去念她的佛经了。
一出了西府,曲醉云就觉得挥身上下说不出的轻松,恨不得立刻就能飞起来。
比不得一般的少爷小姐,有马骑,有车坐,西府虽也配了马车,但那是给母亲的,马厩中虽有两匹马,却都是老弱不堪。所以自己宁可选择徒步走,看看沿途的街景也很惬意。
每次出门,因为时问不多,也不会随意乱逛,固定会去的地方无非就是三处:月明茶楼、静心书斋和圣音堂。
因为是和母亲说了要出来买书,所以就先去了静心书斋,装装样子也好,总要有本书拿回去交差。
静心书斋的老板和曲醉云算熟,见他来了,便笑着说:“上次你托我找的书已经找到了。”然后从书架的最上方取下两本书,交到他手上。
曲醉云大喜,连声道谢后付了钱,将书包妥,用细绳捆绑好便走出了书斋。
书斋对面就是圣音堂。圣音堂乃是乐馆,最擅调教乐师,有不少宫廷中的知名乐师当初也是在圣音堂受教的,所以名声很响。
虽是乐馆,圣音堂却极为清静,除了乐声,绝无人声嘈杂。
而堂主圣藏影是子承父业,他操得一手好琴,加上年轻俊美,是很多本地佳丽爱慕的对象。
曲醉云和圣藏影是无意中结识的。那时曲醉云正在看一本琴谱,却怎么都读不懂,于是虚心到这里来请教,恰好遇上外出办事回来的圣藏影,两人相谈甚欢,格外没缘,于是就成了朋友。
在圣音堂里,曲醉云感觉比在方府还要自在,今日兴匆匆地来到圣音堂,一脚跨进门内就忍不住喊道:“藏影,你看我今天得了什么好书?”
圣音堂内的几名乐师正在调琴,抬头一看,也都认得他,其中一名乐师笑道:“曲少爷,您来得不是时候,我们堂主正在会客呢,您要找他就要去后堂了。”
曲醉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随即熟门熟路地往后堂走。走近时,正听到圣藏影说话的声音,“我这里每张琴都有价,就是乐师无价,可你偏要反求,叫我怎么答复你?”
急着找圣藏影的曲醉云没多想,身子已经出现在后堂门口,一足点在门槛上正要入内,身子却猛地僵住,有一种让自己极为熟悉的窒息感扑面而来,一路以来高高飞扬的心似是被人狠狠地踩了一脚,踩到看不见底的探谷之中。
只见后堂里坐着两人,左边那人一袭白衣,飘飘然有灌缨离尘的情俊之色,便是圣藏影。而右边那人……藏青色的衣服似是夜晚的天幕,一双乌黑幽辽的眸子,正直勾勾地看过来,拉长声音道:“真巧啊,难得在这里碰到云弟,看你似是得了什么宝贝,可否让我一观啊?”
方、少、良!曲醉云顿时浑身僵硬,手脚发凉,这已经跨过门槛的半个身子想动都动不了。
圣藏影白眼看向方少良,转而对曲醉云笑道:“醉云进来,别理你大表哥那阴阳匿气的劲儿,你母亲都许你每个月出来几趟了,他还能当家长管你不成?而且我昨日刚得了一把好琵琶,正想弹给你听听呢。”
“我也是……今天刚买了两本好书,所以带来给你瞧瞧。”曲醉云慢吞吞地走进来,眼光不敢往大表哥那边瞥。
方少良却继续“阴阳怪气”地笑道:“你们俩还真是绝配,一个弹琵琶给对方听,一个买书给对方瞧。我知道你们嫌我碍眼,但我偏不走,这好书我要看,好乐音我也要听。”
圣藏影闻言一笑,“谁要赶你走了?难得我们仁能凑在一起,若再来一个人倒是可以凑一桌牌了。”他从曲醉云手中接过那两本书,拆开外头的那层纸,看到书名,也有些惊喜,“呀,原来是《广寒曲》和《醉刘伶》,这两本琴谱可是很难找的。静心书斋的张老板答应帮我找,一直都没找到,怎么倒给你找着了?”
曲醉云抿唇一笑,“上次见你和他说起这两本书,很喜欢的样子,我就留了个心思。他平日客人多,不见得事事都记得,所以每回去书斋里我都替你问一遍。没想到还真让他找到了,只是不知道版本对不对,你弹一下就该知道真假了。”
“这琴谱我也只是小时候见过一次,后来家中失火,烧掉了不少琴谱,其中便有这两本。是不是完全一样……我也不能肯定。”圣藏影一边说着,一边将挂在墙上的一张古琴抱下来,摊开琴谱试着拨弹几声,自语道:“听来似是有些相像。”然后他就不再说话了,只专往沉迷于琴音之中。
第2章(2)
琴师入境之后,自己就仿佛是一根琴弦,任身边天崩地裂,他巍然不动,神动意驰,杨游天际。
曲醉云在一旁听得入迷,冷不防一道黑影挡在眼前,刚要抬头,肩脚骨处便被人重重地捏住,顿时酸麻疼痛难忍,皱紧眉头,低声开口,“大表哥有事吗?”
“怕你听得太入神,以致走火入魔,所以提醒你一下。”方少良那可恶的笑脸对视着他,“看你平日冷冷淡淡的,也不见对谁用心过,还以为你天生就是一副死人脸,连心都是冷的,真没想到你也有如此上心的对象?”
听他口气不对,曲醉云眉头皱得更紧,“大表哥,这是我与朋友的交往之事,与你无关……”
他话未说完,方少良忽然眉心一敛,拉起他说:“还有事要办,你现在就跟我一道离开。”
“大表哥若有事可自行去办,我今日是来会友的。”曲醉云声音不高,但语气倔傲。
方少良眯起眼看他,低声说道:“好啊,敢公然反抗我了?可以,既然你想留下,那我也不勉强。”才说完,他倏地一手搂在曲醉云的腰上,“不过……要是我在这里吻你,圣藏影会说什么?”
这话吓得曲醉云连忙挣开他的手,回头去看圣藏影--他还沉浸在琴音之中,根本没有往他们这边看一眼。
“你、你不要逼人太甚!”曲醉云咬着牙说。
方少良似笑非笑地哼道:“就是逼你了,怎样?我给你和他告辞的机会,你自己去说。我在门口等你,若让我又等得不耐烦了,你知道我会怎么罚你。”他的黑眸中闪过一抹阴鹜。
曲醉云最怕他这种眼神,所以纵然心中千恼万恨,还是不得不打断圣藏影的自我陶醉,歉然道:“真是抱歉,藏影,我还有些家事要和大表哥去处理,这两本乐谱暂时先放在你这里好了。等你确认无误,不妨也教教我。”
圣藏影一笑,说:“这曲子有些难,可不是我小看你,而是以你现在的琴技来说,要练它们还稍嫌早些。不过有你这么一个徒弟也是我的荣幸,你想学就来吧,我有言在先,跟我学琴不能怕苦,我可是相当严苛的。”
“这世上有什么事是不苦的呢?”曲醉云无奈地笑笑,转身出了圣音堂。
方少良就站在路边等他,马车跟在一旁,并不急着上车,见他出来,便说道:“先去一趟汇贤楼。”
汇贤楼距离这里很近,走着穿过两条街也就到了。曲醉云一直跟在方少良身后,不远不近,从不和他比肩。
方少良走着走着忽然停住,回头看他,“你的脚下是被什么东西绊住了吗?走得这么慢?我有要客在酒楼里等我,像你这样的走法,要走到什么时候才能到?”
有要客你不早出门去见客人,跑到圣音堂去闲晃什么?曲醉云在心中骂他,却不忘再把脚步加快了一些。
两人终于来到汇贤楼。这里并不是一般的酒楼,它是方家的产业。
见大少爷亲自到了,掌拒的急忙迎出来,躬身说道:“大少爷,胡老板已在包厢等候了。”
“嗯。”方少良应声,“将我上次着人送未的那坛酒拿上来。”
来到二楼的包厢,推开门,只见一个曲醉云并不认识的中年男子坐在里头。看到他们进来,那男子起身拱手微笑,“这位就是方府大少爷吧?久闻大名!在下胡冲。”
曲醉云悄悄打量着这人--大约四十岁上下的年纪,并不像一般中年男人那样留须,整张脸干净清瘦,看上去就让人很有好感。但这人到底是谁呢?
心中还存着疑问,方少良便主动介绍,“这是天府最大的酒商胡老板,也是咱们家日后要仰仗合作的伙伴。云弟,你可不能怠慢了这位贵客哦!”
曲醉云这才明白胡冲的身分。方家一向在商贸上有许多发展,不过酒业还是第一次触及,没想到竟然能找上这么厉害的人物。连忙躬身行礼,“在下曲醉云,幸会胡老板,我对酒事一窍不通,还请您多多指教。”
胡冲上下打量了他一阵,忽而笑道:“一窍不通也没什么,胡某像你这般年纪时便早早的把肠胃都喝坏了,可见酒乃水中之毒,你懂得越多,就越是自伤啊。”
曲醉云一愣,问:“那胡老板的身体岂不是很不好?”
胡冲见他当真,就又笑道:“二十岁左右我就戒酒了,现在只是偶尔喝几杯,无妨的。”
“那今日喝几杯也无妨吧?”方少良示意几人坐下,将掌柜亲自送来的酒坛放在桌上,“这是前几年圣上赏赐给我们方家的『万年春』,请胡老板品监一番。”
他受宠若惊地说:“贵国陛下赐的酒?那胡某真是有福了。”
酒坛的泥封首次开启,一股情冽的酒香从坛中飘出,连曲醉云这种不怎么喝酒的人都不禁轻轻赞叹一句,“好香啊。”
同时,胡冲的眼睛也亮起来了,“这酒和我们天府的梅花露闻起来有几分相似,看来都是不以醇厚夺人口舌。”
同酒坛一并送来的,还有一对烧制精美的需红釉小酒盅。胡冲看到那酒盅时腔上更是神采飞扬。“方大少爷果然是个懂酒的人,有这酒具搭配,就更加相得益彰了。”
方少良微微一笑,亲自捧起酒坛为两人各斟了一杯,那酒掖是碧绿色的,盛在内侧白外侧宝石红的酒盅内,看上去格外的颜色喜人。
两人举杯示意后各自饮下。胡冲在饮酒之前,先仔细地看了看酒掖的颜色,再轻轻嗅了嗅,这才一点点的品尝着。
看着胡冲的动作,方少良并不急于询问,只是对曲醉云说道:“云弟啊,你也敬胡老板一杯吧,咱们方家日后的买卖要仰仗胡老板的地方可多着呢。”
曲醉云一直不知道方少良为何带自己到这里来,但既然他这么说,他也只好从旁边拿了一只昔通杯子,倒了酒,向胡冲敬了一杯。
胡冲笑道:“这酒初品清新,入口浓烈,后劲悠长,可不敢多饮。不过既然是曲少爷敬酒,胡某自不能推辞。多谢二位少爷招特胡某,无论生意如何,两位朋友我是交定了。日后二位若是有到天府去,一定要告知胡某,也好让我尽一尽地主之谊!”
曲醉云对“万年春”的确也很好奇,于是轻吸了一口,像是有一股淡淡花香,又说不出是什么花,然后又喝了第二口,还是觉得这花香既熟悉又陌生,就这样一不小心把一小杯都喝完了。而特酒香沉浸胃里之后,从咽喉到胃一下子烧成一串火苗,暖暖的,热热的,残留口齿之问的酒香也发生变化,比起刚才变得浓郁许多。
“这酒……好奇怪。”低声说了一句。
方少良看他一眼,“这是圣上最喜欢的国酒,当然并非一般酒可以比得。今天咱们托胡老板的福,能喝上一杯就算是万分幸运了。”随即话锋一转,“胡老板,依你之见,这酒……有没有可能仿制?”
曲醉云一惊。仿制?仿制万年春吗?
胡冲放下杯子,很认真地想了想,说:“若是仿制得像其形,并不算难,但若像其神,可就不易了。酿酒的工序本就很多,错了哪一步,最后的昧道都不一样。我觉得方大少爷与其费尽心力来仿造这种国酒,结果画虎不成惹人笑话,不如另创一昧,做你们方家的招牌不是更好?”
方少良沉吟道:“酿酒这事方家以前并未涉猎,所以必须慎重。天下的酒这么多,纵然我想另创,又岂是说有就有的?云疆这几年酒市散乱,没有章法,若是胡老板有意在此开建酒厂的话,方家倒是愿意当您的合伙人。”
这句话正好戳中胡冲的心事,让他情不自禁地脱口问:“当真?”他本来就想在云疆开建酒厂,但毕竟不是云疆人,其中牵扯的官府批文及运输贩售等问题太过复杂,必须找个本地人来引路。方少良找到他时,他以为他是想自己开厂做酒,没想到方少良竟然会提出合伙之事,岂有不答应的?
方少良见他这样忘形,便笑道:“此事家父早有意向,只是苦于没有一个精明能干、经验老道的商界伙伴。您知道我们方家在朝中多少还是有些朋友的,但赚钱这种事方家不能太出头,以免被人侧目嚼舌头。所以……还有好多细节有特和您商榷。今日咱们只是交个朋友,交换意见,他日若是合作定下,还要再签一份契约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