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了,抬起头来,似是哭,也是笑,“你要我怎么待在家?换作是你,你能吗?”
“但我也不能让你办这个案子。”
“为什么?”
“你能吗?你扪心自问,你现在的状况真的能够办这个案子吗?”
“如果接下来不让对方相信我是一个人行动,你认为对方会怎么做?”方子博忍不住站了起来,“乖乖投降?还是一气之下把人杀了?你觉得哪一个可能性比较大?”
徐裕盛静静的瞅着对方,半晌,他深呼吸,下了命令,漠声道:“我现在以职权命令你待在这里,不准碰这个案子。”
“你……”方子博一顿,不可置信,“裕盛,你太夸张了!你这是在玩她的命!万一她出了任何差错,我会恨你一辈子——”
“对!你就恨我好了!”徐裕盛突然咆哮出声,过来揪住他的领口,拉近,吼道:“出了事你可以恨我、你可以恨团队,但如果你自己去呢?出了事,你恨谁?恨你自己吗?他妈的,你以为我不了解你?!”
方子博愣住,当场说不出话。
过了几秒,他回过神来,世界已经濒临崩毁。他低下头,毫无余力了,“你为什么要用这种口气说话?为什么要说得好像她回不来……”
“我本来就不做乐观的预设。”对自己人,更该残酷在先。
两人对峙无语,会议室里气氛降至冰点。
最后,方子博不得不妥协,他其实也明白,自己现在已经完全失去了专业的态小组离去之后,他颓然坐回椅子上,只能等待……一段度秒如年的漫长等待。此时他才发现,他浑身一直颤抖着,并非寒冷,而是恐慌。
他不禁苦笑,裕盛说得没错,他真的不该踏出门去面对罪犯,他全身都是破绽,连瞎子都能看穿他。
直至晚间十点多,消息传来,说人找到了。
然而,方子博还来不及感到欣喜,噩耗便接着来临。
被害人颈部有刀伤,大量出血,被发现的时候生命迹象微弱,已经送往医院抢救,目前还在昏迷中……
听到这里,眼前刷过一片黑,他跪了下去,苦撑的城墙终于粉碎。
半个月过去了,周昕瑞没再睁开眼。
为了她,方子博不再加班,每天五点下班就到医院来,坐在病床边握着她的手,偶尔说上几句话,但大多是静静地凝视着她的容颜。
他每天都希望时间可以倒转。
但,要倒回至哪一刻?他不知道,他没有头绪。每当他闭上眼,他总是隐隐后悔,如果他从未推开那扇星巴克的门、如果他从未与她再次搭上桥梁,他是否就不会害得她今日如此?
然而,谁能令时光倒转?无人能够,所以他懊悔又能改变什么?
他想得出神,直到清脆的敲门声响才回过神来。他一抬头,站在病房门外的竟是徐裕盛。
方子博有些意外,“你怎么会……”
徐裕盛耸耸肩,轻牵嘴角,道:“没什么,在附近办案子,就顺便过来看看你们两个。”
“哦。”方子博只是点点头,没多说。
“啊,还有一件事——”他又补述一句,“那件案子确定会起诉了,定罪的机率应该很高。”
方子博仍是没说话,仅是颔首示意。事到如今他已然麻木,破案与否对他来说完全没有意义。
这半个月来他几乎不曾开口说话,不哭不笑,脸上没什么表情,亦没有露出任何一丝痛苦,他活像是把自己冰封了起来。
见他这副德行,徐裕盛其实比谁都难过。
“对不起。”突然,徐裕盛的道歉冲口而出,“是我无能,我没有把她平安带回来。”
方子博苦笑了声。
“你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他仍是低着头,凝视着周昕瑞的脸庞,“报告两百多页,我都看过了,伤口早在你出手交涉之前就有了,那不是任何人可以阻止的。凶手一开始就打算灭口,甚至我该感谢你,是你用最短的时间找到她,才能救回她一命。”
语毕,他抬起头来,望进徐裕盛的眼底。“其实,你一开始就猜到了吧?猜到他打算灭口。”
所以才会那么强势地不让他去碰这个案子。
不愿他留下不可抹灭的阴影,不愿他目睹残酷的第一现场。那样的记忆,太折磨,即使是陌生人都震撼了,更何况是他最爱的女人?
事实的确是如此,但徐裕盛并没有表态。
没一会儿,他的手机响了,他匆匆赶回局里去忙,方子博则继续待着,空对无言的自己。
他不懂,为何总是如此,第一次决定要爱她,他却亲手把给她推远.,第二次下了同样的决定,死人的镰刀却无情挥下……死神?他什么时候开始信这一套了?突然,病房的门又被推了开来,他本能望去,以为是护理师。
“阿姨?”
居然是周昕瑞的母亲。两人见了彼此,眼底都是满溢的惊讶。
周母率先露出了微笑,道:“这不是子博吗?好久没看到你了……前几趟过来都没遇到你,原来你都是晚上来呀。”
方子博顿时如梦方醒,连忙回答,“是啊……白天我要工作,所以都是晚上才来看看她。”
周母有些蹒跚地走到床边,方子博拉了一张椅子让她坐。她说了声谢谢,笑容依然如他记忆里那般和煦。
“我听昕瑞说过,说你在刑事局上班?”
他点点头。
周母笑了笑,从提袋里拿颗橘子出来递给他,“要吃点水果吗?”
他摇摇头,拒绝了。
然后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视线不约而同地落在周昕瑞的身上。周母低头,剥了橘子,仍是把半颗推给了他,方子博只好接过手。
“你知道昕瑞不是我亲生的吗?”
毫无预警抛来的一句话,令方子博怔愣住。他转过头,有些傻愣地看着周母,彷佛是在确认自己刚才不是幻听似的。
周母笑道:“你没听错,昕瑞不是我亲生的女儿。”
“我——”他张着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确实,他有留意过这家人的互动很奇怪,但他没想到会是这样。
周母低下头,笑容渐渐转淡,她回想起这个女儿得来的经过,以及全家南迁的原因,接着说下去,“当年我们夫妻俩生不出孩子,正好有一对年轻未婚情侣养不起,就把昕瑞送给我们。昕瑞这个小孩很奇怪,很少哭,很懂事,很早熟,一开始我们没有多想,后来我们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方子博一时没听懂,以为是很常见的儿童心理层面问题。
周母似乎早就料到他会往哪里联想,反正他铁齿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她笑了一笑,转过头来睇着他,道:“昕瑞跟我们说过,你和她的上辈子有些纠葛还没解决呢。”
他愣了下,有些困窘,不自觉地避开了周母的目光,干笑,“啊……是,她是有这么说过……”
“所以你什么都不记得?”
“啊?”他又愣住了,他怎么可能记得什么?方子博尴尬地笑了一笑,道:“我想那应该是昕瑞看了什么星座书,或是哪个算命师让她产生那样子的认知——”
不料,周母却打断了他的推论,“不是哦,你误会了。”
“欸?”
“昕瑞并不是像一般女孩子,拿着你的生日或姓名什么的去配对,然后说你是她上辈子的情人。”说到此,周母顿了下,迟疑了好一会才继续道:“她很小、很小的时候,甚至还没读过书,她就对我们说她是带着记忆来到这个人世间,因为她要来找一个很重要的人。后来过了几年之后,有一天她拿着一串地址,告诉我说她终于找到那个人了、她一定要搬到他的身边去,因为那是她唯一亲近他的机会。”
周母注视着方子博,“那串地址,就是你家的地址。那一年她才十二岁。”
听完,半颗橘子滑出方子博的掌心,咚的一声掉落在地。他骤然醒神,连忙弯身去拾起。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接下来,他一直处在震惊的状态,周母没坐多久就离开了,留他一个人在那儿愣愣地发呆。
我要你想起我是谁。
你到底是谁?他都快分不清楚周昕瑞究竟是谁了。他丧气地垂下头,埋首在掌心里,觉得自己好像被困在浓雾中的孤岛上,前方是一片白茫茫,身后亦没有退路可走,他就只能死死站在原地,被迷惑缠身。
突然,生命监视仪器传出尖锐的鸣响,他吓了一跳,猛然抬头朝仪器望去——她的心跳停止了!
瞬息之间,他的世界似乎也跟着停止运转。
“护理师!来人!”
方子博激动地喊来医护人员,惊惶地看着一群人在周昕瑞身上施行急救、在混乱中将她推进了手术房。
然后,他茫茫然地坐在手术室外,看着那红色的手术灯,手里握着她时时刻刻都要挂在身上的怀表,心急如焚,却莫可奈何……
他不信神,也从不拜神,但他此刻却诚心祈求上苍能助她顺利度过这一关。时间一分一秒流过,他想起了许许多多有关于她的回忆。其实,光这辈子就够他回味了,哪里还需要什么前世?
岂料这个念头才刚闪过,他掌中的怀表竟然淡化了,变得有些透明。
方子博愣了愣,以为自己眼花看错。
他用力地眨了眨眼,再看仔细点——没有,不是他看错,那怀表居然就在他的凝视之下,渐渐化为一朵艳红色的……
彼岸花。
他震住,吓坏了,差点跌下椅子。
那朵花的美丽没有持续太久,只是绽放了几秒,就在他的掌中瞬间凋零枯萎,成了一朵枯黄干燥的死花。
刹那,一阵淡淡的花香,拂过他的鼻尖。
你送我的时候,它不是表,是花。
她的声音,就这么溜进他的脑中;那片经常入他梦里的彼岸花海,就这么浮现在他的眼前。曾经,他搞不懂梦里的自己为了什么理由而摘它,现在他想起来了,他是为了她而摘。
因为她在等他。
在那遥远的城镇上,有一个姑娘苦苦地在等着他回去。
他想起来了,就像是漆黑的房间里突然摸到了电灯的开关一样。
他,全都想起来了。
记得我的话,就把我找出来!
那是他在来到这一世之前,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没有食言,死守着承诺。可他却是一次又一次地亲手把她推远,一次又一次地令她失望。
鼻一酸,泪水骤然迸出方子博的眼眶。
他突然溃堤了,低头无声痛哭,紧紧捏着那朵枯萎的花,一如他曾经也这样捏碎她的心。他是如此自责,为什么他无法早点想起这一切?为什么他不肯放宽心胸去相信她所说的话?
第9章(2)
十分钟后,手术灯熄了。
医生踏出了手术室,宣告周昕瑞辞世的不幸消息,并遗憾的问道:“你想进去见她最后一面吗?”
方子博却摇头拒绝了。
“不用,我知道该去哪里见她。”而且不该是最后一面。
语毕,他断然旋身离开了手术等候区,留下满脸错愕的医生。
疾步踏出医院,方子博立刻拿出手机,拨了徐裕盛的号码。
“喂,裕盛。”
“嗯?”对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含糊,八成是正在吃晚餐。
“医院附近有一座高架桥,横跨一条溪,记得吧?”
“知道,干么?”
“你现在开车到那里要几分钟?”
“十分钟吧,怎么了?”
“那就十分钟后见。”
“啊?”
“十分钟后到桥下打捞我,你慢个两分钟我就Bye了。”
“嗄?!等等、等一下!你、你别干傻事啊?!喂!你——”
他挂了电话,没给对方反应的时间。
是,他是在干傻事,可他不得不赌这一把。除了这条路之外,他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把她带回来。
所以,他决定在生与死的弥留之际,把自己送进地府里,去找生死簿的掌管人谈一笔交易。
方子博花了五分钟火速开到桥上,他下了车,跨过生锈的栅栏,毫不犹豫地纵身向下一跳……
冷冽剌骨的溪水没多久就让他失去了知觉。
“……子博?”
那是她的声音。
“子博?”
是她的声音没错,但,怎么听起来有种违和感?好像是近在耳边的呢喃呼唤,却又虚渺得像是自己脑袋里的记忆?
霎时,落水的记忆呼的一下子窜进方子博的脑子里……嗯,不对,正确来说是他自己跳下桥的片段。
啊!就是这个,他想起来了!
为了向阎王讨人,他赌上了自己的一条小命,现在可不是舒舒服服躺在这里的时候。
思绪至此,他蓦地睁开眼,整个人几乎弹了起来。
“昕瑞!”他不自觉地喊出了她的名。
“我在这儿。”
出乎意料之外,她就蹲坐在他身边,一脸担忧地凝望着他。
她探出手抚着他的脸颊,道:“子博,现在回头还来得及,你的阳寿未尽,只要顺着原路走回去,你就能回到阳间——”
“不,我不能现在回去,我必须见阎王,你让我去见阎王……”
“子博!”周昕瑞突然吼了他。
他怔住。
见他冷静下来,她这才敛起情绪,缓道:“我懂你或许内疚,但我会死真的不是你的错。这种事情生死簿早有定数,不是你来求阎王就能改变什么,所以算我拜托你,以后别再做傻事了,好吗?”
闻言,他露出了比哭还惨的苦笑。
“那你的意思是,你要我再嚐一次这样的考验?”
“欸?”她不懂。
“上辈子,你以一把剪刀刚烈地离开人间,我被你独留下来,守着你的坟,一守就是四十九年。那这一生呢?我又要一个人守多久?”
“子博……”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记不起来?”他突然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拽近,道:“既然如此刻苦铭心,没道理在你的明示、暗示之后,我还迟迟想不起来,不是吗?难道你从来没想过为什么?”
她抿紧唇瓣,眼眶热烫,心口发酸,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以前,她或许没想过,也不会知道为什么,可现在她明白了——因为那份记忆太痛苦。
人类的肉体虽是枷锁,却也是个绝佳的堡垒。几乎是本能的,它替方子博挡下了所有令他产生不安与痛苦的资讯。
这就是为什么她的靠近总是会让他莫名烦躁、失常,因为,她就是那把开启记忆黑盒子的钥匙。
突然,一阵白雾袭来,将两人团团包围在其中,方子博警戒地抬头左右探看了看,这感觉好熟悉。
“祂们来了。”她轻声道。
“祂们?”他一愣,看着她。
“是黑白无常将军,来带我去交差。”她扯唇,浅浅一笑。
也就是说,自此一别,便是永远,下辈子再相逢的时候,早已认不出你我,各自平行过活,甚至各有嫁娶——
“不对,那不是我来的目的,我不是来跟你说再见的。”语毕,他撑起身子,站了起来,这才发现自己浑身湿源滴,水滴不停地往下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