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疼。”他望进那双真心担忧他的美眸,“我发誓,真的不疼。”
比起失去她,区区膝下的皮肉之伤,哪里是疼?
桌上那朵石蒜花彻底凋零了,这回却没换上鲜花。
秋末,莫言常随着北阳城来的商队归来,他照例给柳云曦摘了花朵,却不得其门而入,柳天善交代了下人,说什么也不准许女儿见到这个男人。
莫言常实在不解,为什么柳天善这么恨他?他真这么糟糕吗?殊不知,他不明白自己在柳天善的眼中,有如断他财路的妖魔。
而柳天善的财路,自然是他独生女……那美若天仙的独生女能嫁进大户人家。盼呀盼的,终于被柳天善给盼到了一条大鱼。
听说这次从北阳城来的商队,有一名魏姓商人。据说魏家世世代代经商,事业版图囊括之广,上至国力,下至民生,累积的财富几可敌国,连君王都要惧他们三分。
这次前来造访的魏峒镇,正是上一代魏家老太爷的正室所产下的三儿子。魏峒镇年纪已过半百,拥有一名正妻、三名侧室,儿女共七名。对柳云曦而言,他肯定不是什么好对象。
可对柳天善来说并不打紧,他只在意如何把女儿送进魏家大门,然后把魏家的钱财一点一点给挖进柳家的后门。
但要怎么做才能让魏峒镇这条大鱼上钩,而他又能全身而退呢?
思谋了半天,柳天善想出了一计。
这日,他算准了商队要回北阳城的时辰,来到女儿的房间,故作凝重神色,语重心长道:“你……去送他吧。”
柳云曦听了,张着小嘴,不敢相信,以为父亲终于成全了他们,全然未觉这竟是送羊入虎口的诡计。
当小俩口在河畔边离情依依时,商队经过,贪恋美色的魏峒镇一见到柳云曦的美貌便上了心。
当下他不动声色,回到北阳城后,立刻命人带着金银珠宝前往柳家提亲,望能娶她为妾。
“我不嫁!我宁愿死也不要嫁给他!”柳云曦得知父亲收了魏家送来的大礼,绝望崩溃。
“曦儿,你听话,魏峒镇是有地位、有钱财,有见过世面的人,他不会让你过苦日子的。”
“我不要、我就是不要!”那男人几乎能当她爷爷了,她如何能嫁他?
可柳云曦除了伏案痛哭之外,哪有余力反抗。接下来数日,她不吃不喝,只是卧床发愣,形同活尸。
柳天善心想这样下去不成,好好一个美人儿若是交到魏峒镇的手上,却发现成了干巴巴的一朵残花,岂不被退婚?
于是他来到女儿的床塌边,说之以理,动之以情,无论是软的、硬的,甚至不惜拿他那条老命来威胁也要让女儿明白,他是如何迫切需要魏家在钱财上的援助。柳云曦原本以为娘亲会替她说上几句话,却没料到爹说什么,娘也附和。她的心无望了。
婚期将至,莫言常捎了一封信,约了她在老地方见。
同样的月前,同样的桥下,却可能是两个人的最后一面。两人无语相对,柳云曦任由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忍着不哭。
“为什么同意嫁他!”莫言常握紧拳头,指甲崁入肉里,拧出血来。
“我没有选择。”她闭上眼,珠泪滚滚串落,痛哭出声。
胸口一窒,莫言常怒火燃起。
“有,你有!”他握紧腰间剑鞘,迈步就要离去,“我去杀了那淫贼,你就不必嫁他了!”
“别去!”她及时拖住了他,紧紧抱住他的手,不愿他为她而误了自己,“你别这样,你会被处死的!”
魏峒镇是什么样的人物,杀了他,岂有全身而退的可能?
“难道你要我眼睁睁看你被他蹂躏?!”有生以来,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是这么无能,连最爱的女人都护不了。
他愈想愈恼,忍不住举拳愤恨槌胸,却解不了那一口闷。
“言常哥,你别这样!你别——”
柳云曦哪里阻止得了他,心疼他自残,他伤了自己,亦是伤她。
她忍痛,决定放他自由、放他快活。
“莫言常!你别再这样子了,我是心甘情愿嫁他当妾的,你懂不懂?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她几乎是含泪嘶吼。
一听,莫言常顿住。“你说什么?”
“我说……”她的胸口剧烈起伏,彷佛这是她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口气,“我是心甘情愿要嫁他,我没有不情愿!”
此话一出,莫言常像是被掴了巴掌。他杵在那儿动也不动,吐不出话来,半晌只问了一句:“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柳云曦强作轻笑,道:“还能为什么?当然是为了好日子。我从小过惯了穿金戴银的生活,我如何能跟你这样的人一起携手到老?”
“你说谎,你不敢看我的眼。”
“我没有说谎。”她迎上他的目光。
第5章(2)
那一夜,她狠狠伤了他的心,只为了让他信她虚荣浮华,只为了让他能对她放下。当他转身离去的时候,她的心也死了,如同房里那朵枯透的石蒜花。
迎娶之日,莫言常本来铁了心打算不理不听,可他的心终究没那么硬。
他舍不下她,他忘不了她那双悲切而绝望的眼神。
于是他跟着花轿,暗中像是护着她,却也矛盾地在心中暗暗盼着——不如,来几个山贼劫亲吧?这样他便可名正言顺从山贼手上救回云曦,从此双宿双飞,逃离这滩泥沼。
老天爷或许听见了他卑微的心愿,路上真出现了山贼劫亲,然而当他出手救人时,花轿里的柳云曦早已成了一具冰冷冷的尸体。
她以一把作为嫁妆的剪刀,自刎了。
莫言常见了那艳红的画面,理智全然崩溃,悲痛的咆哮几乎穿透云霄,他身上的杀戮之气吓跑了所有人。
一瞬间,山林中只剩下他,还有静悄悄的她、像是睡着了的她。
他将她从花轿里抱下,拥在怀中,坐在黄泥枯叶上。
“云曦,你真傻……”他的泪水滴落,湿了她的脸颊。他以指腹替她抹去,恸道:“你怎么会那么傻?!”
语落,他苦笑,笑着笑着,成了痛哭。
“你不是说过,我武功那么高,要翻过柳家的墙何难之有?所以在洞房之前,要翻过魏家的墙把你带走,何难之有?你为什么那么傻?为什么!”
他紧紧抱着她冰冷的尸体,像个无助的孩子,摇着、晃着,除了痛哭,他没有其他排解的方法。
两日后,他将她葬在石蒜花田下,以泪水养花,并且以他的鲜血在石壁上刻下誓言——他莫言常,从此生生世世,非她不娶,永无二妻。
入了地府的柳云曦,不愿走过奈何桥,她总是拿着那朵石蒜花守在桥头,苦苦等候。
她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只知道,人终有一死的时候,死了就要来地府。所以她只要守在这儿,总有一天就会等到言常哥吧?
直到有一日,一名白发、长胡须的老人缓缓走了过来,站到她身旁对她瞧了几眼。
“请问有事?”她疑惑。
老人笑了一笑,指了指她手上的花,道:“花很美。”
“是啊,是很美。”她扬起温润笑容回应。花在阴间不会凋零,多好。
岂料这念头才刚这么闪过罢了,花瓣竟落了一片。
“啊!”她哀曝了声,“我的花……”
那夸张的反应逗得老人哈哈大笑,害得柳云曦也跟着不好意思了。
她收敛了态度,又问:“对不住,敢请教您老人家是哪位?”
老人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弯身拾起方才飘下的花瓣,交到她手里。
“这一片,四十九年。”
她一顿,困惑不解,“……四十九年?”
“老夫瞧你在这里等了四十九年,不吭不怨,不曾见你有倦色。”
她这才懂了意思,不禁张着嘴,很是讶异,居然已经过了四十九年,“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了啊……”
“所以老夫想问问,你还是坚持等他吗?”
“是。”
“即使八百年内,你们仍然修不到夫妻之缘,你还是想等下去?”
“想。”
“好吧,老夫明白了。”
可她却一点儿也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老人和蔼地笑了笑,道:“再过七日,莫言常的魂魄会来到奈何桥前,与你相听闻这话,柳云曦喜不自胜,几乎溢泪。
然而不好的消息总是接踵而来。
老人道,莫言常跟她的重逢只是短暂,他很快就必须喝下孟婆汤,投胎到下一世,与今生断得干干净净,包括和她的记忆。
她若坚持要等,就必须吞下这样的苦果——看着他不断轮回、重生,看着他一次又一次地将她遗忘。
那么,她究竟在等什么?其实柳云曦也不怎么明白,只是舍不下有他的记忆,舍不得忘记他们曾经共有过的美好。
一旦过了这座桥,喝了那碗汤,就什么也没了。
半晌,老人睇着她瞧,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柳云曦摇摇头。
老人突然大笑几声,面貌骤变,突然换了一个模样,转瞬,慈眉善目的老人不见了,转化而出的是一名看来凶神恶煞、气势威霸的红发高大男子。
柳云曦立刻认出了祂。
“从你来到地府的那一天起,本王便一直在等你来向我报告你的冤屈。黑白无常却跟我说:“‘这姑娘拗得很,哪儿都不去,只是拿着一朵曼珠沙华,硬要站在奈何桥前,一站就是四十几年。’”
“我——”敢情现在是阎王亲自来抓人了?
呃,好吧,是抓鬼。
可柳云曦想错了。事实上,是阎王见她这般可怜痴情,再加上莫言常还在世的时候,几乎是拿他的余生悼念了她一辈子,他虽能掌管人们的投胎轮回,却干涉不了男女姻缘。
于是他化为月老星君的外貌潜入月老宫,偷看了惊鸯谱,发现这两个人在接下来的几百年间仍是有缘无分,他替她遗憾,却莫可奈何。
“我可以让你保有记忆去投胎,好让你可以找到他,可你们注定无缘,这点本王实在无能为力。”
“我愿意等到月老肯许我们姻缘。”
“但本王不能让你这样一直等。”即便是特权,也不能毫无节制。
“那么,我能拥有多少时间?”
阎王看了看,目光落在她手上的石蒜花,索性回道:“就这一朵花的时间吧。四十九年落一瓣,直至枯萎,你就必须舍下这一切乖乖去投胎,届时你将失去前世的记忆。”
“好。”柳云曦一口答应,绝不食言。
而这一等,便是六百年。
六百年很长,她受到了特许,得以在阳间游荡,也认识了一些没有缘分的有情人,因此,她将石蒜花的花雏借了出去,盼望这额外的四十九年能让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暗中替有情人牵线,成了她调皮而善意的一大消遣;保护新嫁娘不受到伤害,也成了她的使命。
这段时间里,莫言常曾经投胎成了书生、商人,也曾经成了军人,医生,但很令人不解的是,他的身边从来没有过女人,一个都没有。
这太奇怪了,可她不知道为什么。她曾经跑去问过月老:“为什么言常哥连续四辈子都没有娶妻?”
月老只是低低地笑着,道:“天机不可泄漏。”
问不出所以然,她只得暂且忘了这件事,仍继续伴在他左右。幸好她是一缕幽魂,他看不见她,所以可以肆无忌惮地赖在他的身旁,时时贪恋他的气息。
“这位少爷,留步。”
一日,铁口直断的挂布就横在前方,令柳云曦吓了一大跳。
那算命的直往她这儿瞅,肯定是看得见她吧?
莫言常当然,这一世他不姓莫了,也不叫言常。这一生,他姓严,落在战乱的年代,他出身军校,却志在行医。
“有什么事吗?”
“你的身边有个女鬼,你可知道?”
“啧,”他嗤笑出声,“您别逗了,我不迷信。”说完,他提步就要离开。那算命的却在他身后扬声道:“她手上拿着一朵红色的彼岸花。那朵花,你有记忆吗?”
他本是不想理会算命的,却突然飘来一阵若有似无的花香,他胸口一窒,骤然止步,回头惊愕地望了对方一眼。
他怔忡了一会儿。“……抱歉,我没听过那种花。”语毕,掉头离去。
柳云曦僵在原地,半晌回不了神,直到那算命的又开了口。
“那朵花,不吉利喔。”
她一愣。这、这是在对她说话吗?她杵着盯住对方好半晌,这才意识到对方似乎是个盲人。
“唔……你、你看得见我?”她试探般地问道。
“当然。”对方说得好像这很正常似的。
“为什么你说这花不吉利?”
“最近这里来了许多日本人,是日本人告诉我的。”那算命的笑了一笑,继续道:“开了花,只见花,不见叶,生生世世不相见。你说,这吉利吗?”
她沉默了一会儿,微笑。
“不打紧。这是他送给我的信物,不管吉不吉利,都是我最重要的东西。”说完,她向对方道别,又去追随心上人的脚步了。
转眼数十载又过,他再度走完一生。
眼下,花儿仅剩那么一瓣,柳云曦跑去问月老,若她现在跟着言常哥一起投胎到下一世,他俩可否能有良缘?
月老连鸳鸯谱都不必翻,直接摇头碎了她的希望。
她来到奈何桥前,与莫言常相会。
这一别,又是永别了吗?
“我不想忘记你,也不想你再忘记我了。”她挂着泪,舍不得放手。
六百多年来,唯有在这座桥前,莫言常才得以在这短短的瞬间想起他俩的一切。他抬手顺了顺她的发丝,淡淡微笑,那笑容温柔似水。
“傻瓜,就算忘记,我不是每次都会想起来?”
“那是因为我还在这里,一直在这里提醒你,不许你忘记。可是如果连我也忘了,那我们是不是就真的什么也没了?”她心慌意乱,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他注意到她颈上那条坠子。
不,不是坠子,是怀表,而怀表上印刻的纹路,正是他送她的石蒜花。
他笑了出声,“这个是?”
“我想把你送给我的信物随身携带,又想到它象徵着我们剩下的时间,就把它变成了怀表,好时时刻刻提醒我,你还会记得我多久……”
话未说完,语尾没入他的吻里。
他捧起她的脸,深深吻上。吻方歇,他说:“如果你还记得我,我就不会忘记你。”
时辰到,他被引渡过桥,离开了。
最后他回首,喊道:“记得我的话,就把我找出来。我莫言常发过誓,生生世世,非你不娶。我只认你一个妻!”
声音回荡在空气中,柳云曦的心像是碎成了一地残骸。她双膝一软,跪坐在地,眼泪扑簌簌地落下。
因为这样,他才会一直没有妻子吗?连续四世,一个妻子都没有。
这就是原因吗……
“如何?”
突然,一个浑厚的嗓音自背后传来。她吓了一跳,回头,见是阎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