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都了解。
拉下排档,房车驶出花园的停车坪,原路切换至另一条道路,乔晓翔开启收音机,试着藉回夜店之前的时间沉淀纷乱的思绪,因为不习惯这种烦躁……
已经有很多年不曾想起父母。
他曾幻想过他们在放弃他的抚养权时是什么样的心情,但终是不得要领。
母亲从来没有真正在他面前出现过,供他撒娇或是谈上一句话;他看过她的相片,但最后却不曾确切地记住模样。她死后,印象就更加模糊了,无法思念。
母亲安蕾的照片是他爸爸带过来给他看的。乔正培有一晚来到他小学时居住的寄养家庭,监护人不着痕迹地把他带到他二楼的卧室,那是他们唯一一次的见面。
葵姨开口介绍客人,他放下图书呆呆地看着他。印象中父亲长得很高大,嘴唇抿得紧紧的,好像不想和他说话,却又和手足无措的他相视久久,然后浓眉舒展开,漾开少少的暖意。
他当年约莫六、七岁,知道他是爸爸,但没法喊出口,他也不勉强,一大一小坐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大约是问他书读得怎样,学校怎样,年幼的他都老老实实地回答。
然后他拿出了皮夹中的照片,说她是妈妈,要他记住。他接过,睁眼用力看了好久,那张文静的脸孔就像学校里的女老师一样,他单纯地说她好漂亮,然后爸爸便笑了,眼尾有着温柔的笑纹。
乔正培珍惜地把照片收好,沉默半晌,有点愧疚地告诉他,很抱歉不能照顾他。他摇摇头,懂事地说没关系,换得他伸手怜宠地摸摸他的头,回覆大人的模样,突然认真要求他答应一件事。
他要他学习武术,说是唯有那样,长大后遇到自己心爱的人才能好好保护她。他听了有点呆愣,不懂他话里的意思,但还是答应了下来,爸爸宽慰地点头说他会安排,最后再说了好些话才起身要走。
爸爸的手摸上门把,他像意识到很重要的事一样,连忙对他说爸爸再见;他听见那称谓后宽容地笑了笑,关门迈开脚步离去。
后来他才知道,那次见面之后,他便要和银行世家的伍家举行联姻,从此父子音讯断绝。
那次之后,纵然他中小学时居住的寄养家庭时时更换,然柔道的训练却一直未停歇,直到他出国念大学为止。
他确实是遇上心爱的人了,但父亲却来不及告诉他……要是她已经不需要他保护的羽翼的话,他该怎样办?
黄昏了,整排路灯陆陆续续启动,电话的和弦钤声突然响起,中断了他的思绪。不是盼儿的专属灯光,他空出一只手打开耳麦,没什么精神的声音在手下耳里听来还是一样冷。“是我。”
“二老板呀……”孟力奇十万火急的声音传来,是驻场经理。“GE036那批QmP送来时,工人说Pfalz那边酒牌好像有点被侵权的小问题,你要不要回来听他讲一讲呀,他们还在……秀妍来到这里庆功又指名要你倒酒呀,那个大婶!早说过这里不是牛郎店……”
“我正要回去,还要十五分钟。”
“吓?!”乔大这两个星期都在总部那边,有几件下属的企画要听,其中有一件听乔大说是有邮轮趁着分子料理的热潮也打算办分子调酒展,不过要先征得他们酒厂的同意……本想还在猜度要又跪又哄多久他才会回来一趟,没想到是这状况,让他不禁傻眼。“啊,好呀,你快回来,等你哦。”
“待会见。”他按掉通话键,熟悉地拐转入商业地段,驰骋过几间耸立的饭店及大型购物广场,直往后面到处保全的名流夜店。
车在地下专属停车位停好,他用红外线启动中控锁,再乘电梯直达后场,刷下电子卡进入。
“你真的来这里哦?太好啦!等到你啦!”
“情况怎样?”员工凑过来递上已挂名牌的新净衬衫,乔晓翔转身在储物柜取来物品,几名下属趁他更衣的时间迅速禀明公事,他逐一下指令请律师在指定时间约见;公司的问题处理好后,才支开心神,应付那个急得像热锅上小蚂蚁的经理。
“快点啦!秀妍等着你去应付她一下呀。”
“秀妍是谁?”乔晓翔推高领带不解地问。基本上他能认得客人的样貌及他们惯点的调酒种类,但突然喊出人名他就没辙了。
“韩国女明星呀!电影刚杀青,在这里搞庆功,上次她在台北开跨年演唱会你有见过的。来过几次啦,你进去代表全体同仁敬个酒就行。胡老大临走时叫我特别交代你多笑点,他们全班人这几个小时下来喝到三十几万,剩下的就靠你了。”换言之价钱再出高一点的话,当老大的不介意亲手把他剥光打上蝴蝶结送给她。
他皱皱眉,被人硬塞上道具推到包厢区看着办,他只好捧着托盘和另外两名服务生走进去。
包厢的玄关处摆放着该女星姓名的冰雕和装饰,拐弯便见派对的一行人已喝得半挂。Kaleido这里的保全严密,尽兴的客人几乎没什么顾忌。有些他们的后勤人员脱掉上衣、走到搭建的临时台上乱跳舞,酒酣耳热的谈笑声和音乐把人的情绪撩动得更高张。
乔晓翔很快便找到身穿红色紧身小礼服、坐在无形主位上的女人;她同时也瞧见了他,熟稔夸张地挥手叫他过去;他走过去时仍是疑惑,他认得她,但她真的有来过很多次吗?连他的洋名都记得?
乔晓翔礼貌地将托盘放到桌上,盘里有着一碟刚做好的酥炸小龙虾,目的显而易见,是随酒附送的。
“这是本店特别附送的,祝您们的电影票房成功。”
“别管它!”她笑着拍开身边的朋友,好让他坐下来。韩国明星普遍都有大学学历,日常的英语对话不成问题。“我们来喝酒吧……你要喝什么?我请你!”
桌上的酒瓶如阵亡士兵般东歪西倒,他扫视几眼,ChateauPetrus、Lamissionhaut-brion2001;夜店不只进他酒厂的货,基本上所有能赚钱的都有。他搬出官方说法好挡一挡。“很抱歉,公司规定我们员工不可以和客人……”
“不要管什么规则啦!”艳丽女子笑脸化开润泽的红晕,没有染上酒意的其它肌肤相对地更显雪白,手舞足蹈地挡着他。“只要开心就好!”
“你想喝酒的话、我可以调给你……”
“直接喝吧……路易十三好不好?”她开开心心和其他演员自说白话,根本不理旁边的男人,他只要继续乖乖坐着即可。秀妍随即向旁边的服务生吩咐:“来两瓶路易十三,多要一个杯,另外再烤上面包和鱼子酱,我那份DomPe、ignon没剩多少东西好配了。”
其他男女也陆续追加饮品小点,反正老板包场让他们削,候命的服务生暗叹,果然叫乔来坐台是最正确的决定,转眼间这厢的业绩额度又推高了十几万。
乔晓翔有些慢热地和客人打交道,他不像胡继铭那样一上场便喝喝嘿嘿地炒热场子,也不如Richard能哄得女客人花枝乱颤,他只会在酒吧桌后默默做自己的事,偶尔客人有要求才串串场子。
酒品送来,豪气的韩国男助导用打火机烧了酒液表面好让醇度更高,盛情难却地,他还是得多接两杯烈酒喝下,才能藉故离场。
“喏,你的。”门外孟力奇递来温毛巾让他擦去脸上被胡乱啾下的唇膏印,现在时代不同了,吃亏的可不会总是女性。“看不出她真狠。”
“嗯。”他无奈地抹过脸,交回脏毛巾。刚才秀妍还出声要求他送她回饭店,幸好她醉得够快,不然唤来手下的话场面可能会很难看。“下次你还是叫回胡大坐台吧,我不懂得应酬。”
就是不懂应酬的样子才讨女性客人欢心嘛!孟力奇在心里揶揄,但智力正常地没有说出口。“那你去吧区工作吧。”
“我去仓库点完货之后就回公司,今晚不驻这里了。”反正胡继铭已下班,人手也充足,他不需刻意留下。
“不是吧……”他绝倒,怔怔看着乔晓翔转身走去更衣室,居然当真的!
今天正式办理完和家族的手续后他忽然觉得好累,不想按原本行程回公司独自工作,这才心血来潮回夜店,可原来五光十色的这里却更令人灭觉孤单,还不如回去办正事。
他知道得想办法来排遣自己即将到来的空虚……
当那个最重要的人离开之后。
第7章(1)
忙碌的工作仍旧持续,只是不断地感到心烦意乱。
知道自己的烦躁根本和这些工作无关,但她始于不敢去猜测背后的原因,怕会想起翔……
那时她透过助理才知悉两人的事上了杂志,当下她没有想到自己,真的没有,仅仅害怕这会对翔的工作造成影响,于是不知所措地打电话给他;而他只是要她不用担心,他没事,反而倒过来安慰她,但愿她的婚礼按计划地顺利进行。
她好想告诉他婚事告吹也不要紧,她不在乎,但事情已经由身边的人帮忙解围摆平。
上宫耀司在专访后顺便致电调侃,敲她支付他费唇舌解释的报酬,很顺手地挪用她昊天的名义来收购及并吞另一饮食集团,并完成裁减人手、精简组织的既定步骤;总之是找她公司做一次很不讨好的角色就对了。
她怀疑他是早有预谋,否则并购的手续怎么可以办得这么快,只要她直辖的下属签几个名字便成。
被裁减的几百名人手当然对她公司不满,不过除了拖累她公司股票价格外,也做不出什么动作。
婚礼事在必行,宾客名单也已经大概定案,不容有任何退缩,她不清楚自己到底在迟疑些什么。
还可以迟疑些什么……
“井宫,刚才我很抱歉。”钟盼儿抚着泛疼的额头,不许自己再胡思乱想,向身边的秘书道歉。
在例行会议上他替她准备的资料有所错漏,其实那和他不太有关系,因为是下属更新了现报价,来不及通知井宫,她只需请在场的同事稍等、更改帐号再翻查回股价备份就能解决,但她训示的口气确实很冲,过后才觉得自己无理取闹得过火。
她从来没有让自己在会议桌上发脾气。商业必须沉着应战、互相研磨,以发挥最大的协同效应……她今日却做不到。
“不要紧,我也有错。”井宫辅仁合上手提电脑,脸上没有太多表情,无从晓得他是息怒了没。
窗外天色已暗,商业大楼街景伴以盏盏明灯,一架飞机亮着航道闪光稳定地在远处天际掠过。会议室的人已走得七七八八,数名和她比较熟络的下属还在收拾、闲聊。
“盼妮……你是不是生病还是怎么了?”珍娜打量着重新绾起发髻的钟盼儿,有些忧心忡忡。她今天确实有点反常,情绪不似平日的稳定。
“生病?”
钟盼儿抬首看看下属,顺应地答道,“嗯,我想我大概是生病了,好烦。”
压力把她整个人迫得喘不过气,在错综复杂的迷宫里她迷茫地找不到出口。
“会不会是婚前症候群?”另一名女助理搭话,主席的脸色有点差,待嫁女子的神态不应是这样糟糕的。“你看起来很累。”
“可能是心理作用吧。”她存疑地说。黑簪固定好发丝,站起来和众人一起步出会议室,井宫辅仁替她拿着随身物品,不懂参与女性话题,只是默默地走在她们身后。“虽然我有婚礼秘书,但结婚真的很烦。”
不只是手续,而是企业联姻牵涉到背后要割舍的感情……
“我也有听过婚前症候群,大概你是忧心在这人生最美好的一天会出什么意外状况,例如酒席特别收很贵啊或是上官先生他突然不要你……呸呸,这真不吉利,对不起,我乱说的--”云迪意识到自己说错话,急急忙忙补救。
“他不要我倒好。”一拍两散,大家乐得轻松。
她反射性地说,不料旁边的几名人员惊讶张嘴,而井宫沉如酒坛的眸色更浓……助理们愣呆一下,随即意会地笑开来。
他们以为她在赌气。
“别这样说吧,上官耀司可是商界的人中之龙,要好好把握喔。”
“对嘛,别妄自菲薄,既然他喜欢你,又订了婚,他逃不出你的手掌心啦……”
她意兴阑珊地听着她们赞叹夫婚夫的话,这类陈腔滥调她在杂志、记者口中都听过,仿佛她不牢牢抓着对方是天大的罪过。
但有没有人理会过她的意愿、她的感受?
如果说她想要的……根本不是这个人呢?
他们在房外等待,钟盼儿低头关上办公室的主机电脑,猜想着上官耀司听到别人对他称赞她这个未婚妻时,是不是也一样烦闷?
幸好在出去时,她们的话题已聊到月底的今晚要到哪里消遣……这让她的心情不致继续那样糟。
“盼妮,你要不要也去喝一杯?”
为首的云迪邀约。下班后盼儿都会放低老板的姿态和下属相处,像个随和的朋友,他们多数不介意让她加入下班后的聚会。
“不要了,我回家有些文件要看。”钟盼儿扯出笑容拒绝,要处理的公事虽然不多,但她只有懦弱地逃到那里去。她需要好好静一静。
“盼妮你和我们去嘛,结算日都过了,放轻松点。”她们兴高采烈地怂恿,身后好几人都像是在吱吱喳喳讨论着去哪里。
“你也去吗?”钟盼儿望向秘书,井宫辅仁无所谓地耸耸肩,云迪和两名女助理的男友也到达会合地点。也许这种提升下属士气的聚会她还是要去的。“那……好吧,算我一份。”
“耶!”他们欢呼,十来人浩浩荡荡地到地下停车场,她坐在乘客座,只顾着和身边的女助理聊天,没留意车窗外的路况,直至抵达目的地,她看着熟悉的周遭,发愣问道:“你们……来这里?”
他们拣选的,竟巧合的是翔工作的夜店。
“对呀,刚才决定好的,你没来过这里?”
“不,我来过……”钟盼儿小声地说,有一阵子她都会来这消遣,有时和下属,有时则不然。为了争取多些和他相处的时间……然后当翔提出联络的方法在店外见面,她就不常过来了。因为地点其实和昊天不近,像他们刚才坐计程车从公司出发就要二十分钟路程。
“嗯嗯,她也这样说哦,这里很棒的喔。”
珍娜靠着电梯的玻璃幕笑笑地跟她说,抵达Kaleido的正门后,同行男士便和接待的人员打招呼,原来她们已订了包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