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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上)  第9页    作者:典心

  在关靖的喂食下,沉香吃完了干贝粥,连漆盘里的菜肴,也吃了几口,剩下的都由他亲口解决,一如往昔的,没有半点浪费。

  端着漆盘的奴仆退下后,最细心的婢女走了进来,将床榻铺置妥当后,才轻盈的福身,退出花厅之外,将房门关上。

  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报更敲梆的声音。

  已经是三更了。

  第7章(2)

  沉香站起身来,为他脱去外袍,换上贴身的单衣。

  「请大人先入睡。」

  他的视线,落到桌上的香料。

  「你还要再忙?」

  「是的,香料必须都齐备才行。」关于这一点,她比任何事情都要坚持。素白冷沁的小手,牵握着他的大手,走进了卧房,来到了睡榻旁,伺候着他躺入舒适的软褥。

  然后,她焚起一炉的香,就搁在床边,让香气包围着他。

  「这炉香能为你止痛,也能让您睡得更香甜。」她还为他盖好软褥,小心的不让寒风透入,免得他在睡梦中着凉。「请您安睡吧。」她以温柔的声音说完,才在他的注视下,离开卧房。

  关靖望着那娇小的背影,又坐回花厅的桌旁,研磨调配着香料。

  只是这么望着她,他的心竟然就能渐渐静了下来。

  这份宁静,在他的生命中,比什么都还要珍贵。

  曾经,他只在望见幽兰的时候,才能感觉到平静。他竭尽心力的宠爱幽兰、保护幽兰,更是在保卫着,他心中仅存的,那极小极小的一处宁静。

  他不能容许,幽兰爱上别的男人,甚至对那男人赶尽杀绝。

  因为,幽兰是属于他的。

  他不要她爱上别人,自私的要独占她,不愿意别的男人触及,他藉由妹妹的单纯无邪,才能得到的稀少平静。

  当幽兰死去时,他疯癫若狂,绝望的以为,今生今世,他的心再也没有宁静的歇息之处。

  但是,苍天却又将,花厅里的那个女子,送到他的身边。

  他终于再度寻见了,能安心歇息之处。

  惦念在胸怀之中的那张面容,已经不再是死去的妹妹。虽然,两者是如此神似,但是他却不会错认。

  那不是幽兰。

  而是她。

  ***

  恍惚之间,关靖睡去了。

  但是,与生俱来的直觉,仍让他乍然醒来。

  窗外天色还未亮,是日初之前,最深最浓的无边黑暗。

  他会醒来,只因为炉内的香料即将焚尽,她又踏入卧室,回到睡榻旁。

  寒夜奇冷,她用体温暖着香料,用寒冻得青紫的手,掀开熏炉的盖子,添入足以焚到天明的分量,审慎的确保香气不断。

  是她的香料,舒缓了他脑内,那阴魂不散的疼痛。

  「天还没亮,大人请再多睡一会儿。」见到关靖睁眼,她轻声细语,怕惊扰他残留的睡意。「启程之后,路上难免颠簸,就算野地扎营,也难睡得这么舒适。」

  她的香,阵阵催人入梦。

  「过来。」他伸出手来,霸道的将她拉入怀中。「陪着我。」他睡得安稳,但是却缺少她的陪伴。

  「请大人恕罪,香料的配制,只差最后一道手续,要是天明之前没有完成,这数日来的所作所为,就功亏一篑了。」她依偎在宽阔、暖烫的男性胸膛上,巧妙的委婉拒绝。

  关靖低咒了一声。

  紧握住她纤瘦手腕的大手,松开箝制,不再圈困着她。

  那是她连日来的辛劳,他不愿意看到,她的心血付诸流水。再者,他的确需要那些香料。

  「我离开之后,你就给我好好的吃着、睡着,其余什么事情都不许做。」他要求愈来愈多,却是那么理所当然。他是天生的王者,早已习惯了,每个人都听命于他。

  极为希罕的,她竟然摇了摇头。

  「我睡得不多。」

  「为什么?」

  「因为梦。」她告诉了他。「我会作恶梦。」

  「梦见什么?」

  「我的爹、我的娘、我的兄姊、我的亲朋好友。」

  「他们怎么了?」

  「死了。」

  「怎么死的?」

  她沉默许久,才又开口。「被杀。」

  「被谁所杀?」

  这次,她没有回答。

  「告诉我是谁,我为你报仇。」他徐缓的说道。

  她是属于他的。

  所以,他要为她报仇。

  就像是,他曾为幽兰报仇。

  「身在乱世,遇到兵荒马乱,我认不得杀他们的凶手。」她再度摇头,不愿意再谈论这个话题,反而起身在睡榻旁的木柜里,取出一个新枕,替换了他脑下的旧枕。

  这枕是由她亲手缝制,上下和两侧面的中部,各用红线钉成四个十字形的穿心结,两头各有一个十字结,固定枕芯,里头塞着各种芳菲的香料。

  「这枕的味道,与上次不同。」他靠在枕上闻嗅,枕香与满室的炉香,交织成一种让人沈醉的气味。

  「我换了香料。」她俯身轻声说道,哄着这个乱世之魔入梦,长发垂落他的胸前。「各种香料皆有不同用途,菊枕明目、豆枕安眠、麝香枕定神、芳若枕镇魂,佩兰枕能够解暑化湿。」

  他在芬芳中闭目,嘴角有一抹冷诮。

  「那么,你告诉我,该用什么枕、什么香料,才能平息我梦中的尔虞我诈、兵凶战危?」

  她没有回答,而是贴着他的胸怀卧下,以娇小的身躯,暖和他的身躯、他的梦境,也让香气更暖更浓,沐浴包围他的所有感官,充盈他的呼吸、他的血肉。

  不一会儿,关靖又入睡了。

  确定他安眠之后,她才如猫儿般轻巧的起身,踏下睡榻,离开温暖的软褥,重回寒意袭人的花厅。

  她收来些许丁香,加入荳蔻,置入研钵中,仔细的、慎重的、静静的碾碎研磨,剥去外层坚硬的壳,揉碎柔软的蕊。

  墙角的明光铠上,映出她的一举一动。

  一阵冷风穿帘而入,鲜红色的香料,被风扬起,如一层难散的红雾,弥漫了她的双眼,沾惹她的发肤衣裳,覆得她一身浓红,像极那场腥风血雨。

  那场她夜夜都会想起的恶梦。

  她更用力,更狠,也更缠绵,把丁香与荳蔻磨得更细更碎。

  记忆却是碾不碎、磨不灭、抹不去、挥不开,仍旧历历在目。

  十年之前,北国的夏夜,无数的南国将士,身穿白衣白甲,持着「报仇雪恨」的旗帜,持刀恣意屠杀。无数的北国人,在攻击下死于非命,尸首投入沈星江,原本清澈的河水,被染成滔滔血海。

  她对他说了谎。

  其实,她记得。

  记得很清楚,太过清楚了。

  那天夜里有凄厉的哀嚎、恐惧的哭泣,不断交杂回荡,响彻北国的旷野。

  接着是寂静。

  无止无尽,如死一般的寂静。

  她陷在一片血海中,躲在无数尸首下,战栗抬头时,看见一个男人穿着白衣银甲,高跨在马背上,睥睨着遍地尸首。他的战甲上溅了血污,那是她父母的血、她兄姊的血、无数无数北国人的血……

  她记得他。

  记得清清楚楚。

  杀害她的爹、她的娘、她的兄姊、她的亲朋好友的真凶就是他——关靖!

  丁香与荳蔻碎开,化为一钵艳红香屑,再也辨认不出原来形状,一同倒入混合了各式各样,只有她知道比例的香料粉末中。

  香料,可以成为药。

  香料,也可以化为毒。

  她为关靖焚的第一炉香里,其实就已经巧妙的混入了毒,但是浓郁的香气,却成功的掩盖了其中的毒,至今无人察觉。

  就是香料中的毒,在治愈他的伤口、让他安睡的同时,也侵蚀他的血肉,种下他的病因,让他饱受头痛之苦。而他至今没有察觉,仍旧饮鸩止渴,依赖她的调香,不可自拔。

  窗外的天色,还很黑很黑,黑得像是黎明永远不会到来。

  她将一个月份的香料,以及掺杂在其中的毒,全数收拾妥当,放置在一个匣子里,连同另一个同款式的熏炉,也一起搁了进去,最后又检查了一遍过后,才盖上匣盖。

  而后,她转过身,望着睡在榻上,闻嗅着掺毒的浓香,正深深酣睡的关靖。

  他的头痛之症,会让他日日焚香,没有一刻能够缺少香气的陪伴。不用一个月的时间,这些毒就会在他身体里,根深柢固的留下,再也消除不了。

  这,就是她来到他身边的真正目的。

  这,也就是她的梦寐以求的愿望。

  如今,她的愿望就将达成了。

  她要复仇。

  第8章(1)

  关靖率军离开凤城,一去就是两个多月。

  这段日子里,沉香始终遵守着,他离去前一夜,要她承诺的条件,日日饮水、餐餐用膳,没有缺漏过一回。

  北方十六州的断粮惨况,因为大雪不断,救援得更为艰辛,耗费的时间也更多,大军在雪地分工合作,疏通道路、运送粮食,人人各司其职,虽然疲惫不已,但军心始终凝聚不散,才能度过重重难关。

  那是因为,关靖的统御之力,天下无人能及。

  长达两个多月,他忙于救灾,但是繁琐的政事,仍被写为绢书,送给他过目之后,再由他下令处置。

  另外,她还知道,关靖也没有一日,忘了该要焚香。

  因为最初那个月将尽时,送绢书的使者,就按照他的命令,前来拿取她调配的香料,连同绢书一并送往北方。

  这也是这段日子以来,她跟关靖的唯一联系。

  他离开之后,她就觉得怅然若失,如失了魂魄般,时常整日坐在窗边,望着满园的梅花枝头覆雪,结蕾、绽放,然后凋零。

  好像,心被挖走了。

  她告诉自己,是因为复仇的对象,不在眼前了,瞧不见复仇效果的她,才会有这蚀心般的失落。

  是的,一定是这样的。

  她这么告诉自己的,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好像在催眠着一个,并不相信这个理由的人……抑或是,其实,在内心某处,连她也不知晓的地方,还有更纷乱、更骇人,教她不敢深思的原因……

  日升日落、月升月落,跟她都全无关系。

  她的人在这里,心却不在这里。

  她的心,早在两个多月前,已经去了北方。

  直到某一天夜晚,固定的四菜一粥的晚膳里,多了一道肉食,几近寡静无言的她,才开口问了婢女。

  「今天怎么加了菜?」

  「姑娘,今晚是除夕。」婢女回答着。「历年来府里,都按照中堂大人的吩咐,在这餐加了这道酱烧四喜丸子。」

  「是吗?」她看着,以冰糖酱油红烧的肉丸子。她没有胃口,但是,她还是会吃下这道菜。

  因为,她承诺过了。

  筷子挟开肉丸,取了一口大小,挪移到调羹上,还没有入口,远处传来的声音,却猛地穿窗而入。

  轰!

  那声闷响,让她心头一震,吓得松落筷子,连调羹与剁得极为细腻的猪肉,也都一并掉了。

  轰!

  又是一声。

  她脸色发白,握紧桌边。

  那声音太像了。像是她童年时,曾经听过的炮响。每一次炮响时,城墙会崩毁、屋子会倒塌、人会被炸成碎片。

  细心的婢女连忙安慰着。「姑娘别怕,那是皇宫前头正在放烟花。」

  轰!

  闷闷的响声,一声接着一声。

  「烟花很美,姑娘要不要上楼瞧瞧?」婢女建议着。

  她最初想拒绝,但是心念一转,却点了点头。「好,我这就上楼去。」

  婢女面露讶异之色。「但是,您还没用晚膳——」

  话音未落,沉香已经起身,朝门外走去。她必须亲眼去看、去证实,那些声响真的是烟花,而不是夺人性命的炮声。

  「姑娘,请等等,外头冷,您得多穿衣裳!」婢女急忙喊着,抓下一件御寒的斗篷,就追了出来。

  等到替沉香穿妥斗篷后,婢女才搀扶着她上楼。

  远远望去,满城灯火闪烁,而最璀璨的地方就是皇宫。一枚又一枚烟花,在天际绽放,有的是富贵牡丹、有的是火树银花,还有说不出名称,各色各样眩目难以形容的艳丽光亮。

  凤城的夜空,已经有好多年,都不见烟花了。

  今年异于往年,仅仅是烟花的费用,就不知花去多少的银两,更别提是满城的张灯结彩,肯定花费惊人。

  北方在救灾,凤城却在大肆庆祝,宛若两个世界。

  轰!

  又是一枚烟花。

  如此盛大隆重,耗费钜资的过年,也跟关靖有关。

  不论朝廷或是民间,都谨守他的节省禁令,不敢铺张浪费,但是,几年前才登基的年轻帝王,要听的是阿谀奉承、要穿的是绫罗绸缎、要吃的是山珍海味、要住的是美轮美奂的宫殿。

  偏偏,关靖功高震主,皇上备受约束,又不敢反抗。

  相较之下,贾欣善于曲意逢迎,还不时会献上,从各地搜罗而来,精挑细选过的美女,自然深受皇上偏爱。这也是贾氏一族,能在朝廷里坐大的主因。

  今年,关靖不在凤城,再加上贾欣的鼓吹,皇上如此铺张浪费的大肆庆贺,摆明就是不愿再节省过日。

  她远眺着皇宫,呵出的气息,都化为白雾。

  过年了。

  据说,年,是种可怕的怪兽,每逢除夕夜晚,就会下山食人。人们为了吓走怪兽,所以燃放鞭炮、贴着春联,就为了吓走年兽。

  年兽,只是传说。

  在人们的心中,年兽,会比关靖更可怕吗?

  他箝制着整个帝国,连皇帝的言行,都受到他的影响,更别提他在文武百官与平民百姓心中的分量有多重。

  就连她的心思,也牵系在他身上。

  倏地,一道黑影如飞燕,从屋脊跃下,蒙面的黑衣人,悄然接近沉香的背后。机警的婢女,才刚张开嘴,还没喊出声来,黑衣人却先开口了。

  「闭嘴。」黑衣人喝叱,从怀中取出一条,黑底金线如意纹的束发绣带,在婢女眼前一晃。

  一瞧见那条束发绣带,婢女一改惊恐,没敢再出声,恭敬的退开数步。

  「姑娘,请放心。」黑衣人转身,看向沉香,下跪行礼,最后才仰起头来,徐声说道:「奴才奉主公之命,请您前往北方。」

  ***

  从凤城到北方这一路,奔波得极赶。

  黑衣人带着沉香,以及她从不离身的香匣,昼夜不分的赶路,骑马、搭船,再骑马,疲惫的她已经难以记忆,到底是走过哪些路程,只知道黑衣人始终用最快的速度,带着她往目的地赶去。

  几个昼夜之后,当她不知道,是第几次从昏迷中醒来时,才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庞大的军营中。

  军营内戒备森严,但是看见黑衣人手中,那条束发绣带,全都不敢拦阻,眼睁睁看着黑衣人领着虚弱的沉昏,往主营走去。

  环绕在主营四周,是若干个各色营帐。

  就在她踏入主营前,一个玄色营帐被掀开,身穿玄色衣裳的年轻男人,正巧就走了出来。

  满头灰发的韩良,一瞧见她,脸色愀变。

  「站住!」他出声喝阻,冷眼盯着她,步步逼近。「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黑衣人垂首回答。

  「是主公吩咐,要将姑娘接来,为主公治病。」他的声音极低,不敢泄漏这个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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