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上班做事,那么长的头发不方便。”她淡淡带过,却也是事实。
她很早就对那么长的头发不耐烦了,几度想动刀剪掉,她那位前夫却严厉禁止。
呀,一个人要是活得连管理自己三千烦恼丝的自由都没有,其实也挺悲哀的。
“你闻闻看,是不是闻到了纸的香气?”
接下来,她专心的为英昙介绍起纸浆的原料和各种手工纸展示,尽责的做好她的导览,再无二话。
咕嘟嘟嘟的灌下一碗昙花冰炖的清凉饮料,暑气全消。
“你这孩子急什么,又没人跟你抢。”忙着擗水饺皮的管妈看着从外面冲进来的女儿急匆匆的找东西吃,就知道她饿坏了。
冰凉的饮料滑下肚子,整个人又活了过来。
管萌萌从碗沿看着一只只白胖胖大饺子整齐的摆在大盘子上,“晚上吃水饺吗?”她欢呼。
管妈的水饺好吃,街头巷尾都知道,吃过她手工饺子的人,没有不回来找的,询问度之高,让管妈在纸寮几乎快撑不下去的那个时候,还想要去卖水饺维持家计,管妈做人也海派,只要她心血来潮包了水饺,一定派小孩到处发送,邻居们都是吃免惊的。
管家在邻里累积的软实力,其实是很惊人的。
管萌萌记得小时候只要一下课,跑腿的工作非她和英昙莫属。
不过跑腿也不是没好处的,邻里馒赠,有来有往,往往带着水饺出去,什么卤牛肉,菜园子刚摘下来的大白菜,还有人家喜庆婚事的喜饼,他们家也都没少吃过。
只有那个老是冷眼看她的英昙,看着她来者不拒的什么都往肚子塞,除了藐视,还会冷飕飕的喊她胖妞。
当然她也毫不客气的给他巴了下去,敢笑她胖?胖总比一只养不出肉的瘦皮猴好看,起码去到哪,人家都夸她可爱。
想起那个没大没小的臭小孩,失联那么多年,也不知道过得好不好?想起来真是个没良心的小鬼。
这些年,他像人间蒸发似的,连打个电话联络一下也不曾,就算她嫁人了,想知道她的地址电话,只要问一下家人,怎么会拿不到?亏她以前把他当弟弟看,虽然嘴巴嫌烦,有什么好吃的,从来也没忘记过他。
只是那小子超有个性,刚来的时候,谁都不鸟,一副谁敢惹他,他就跟谁拚命的鬼样子。
她把空了的碗往水槽上放,洗过手,坐在管妈对面,刚刚顾着解渴和解馋,没注意流理台上有点杂乱无章的各色食材,那丰富度,简直可以宴客了。
她挖起一杓馅料,帮忙包起饺子。
“欸欸欸,不用你来,你也忙了一天,去外面看电视。”管妈看着这个搬回家住的女儿,心里也不是不高兴,但是梗在心里的那个愁又说不出口。
当父母的是一辈子操劳,就算家里不缺孩子那口饭,可女儿被人家欺负了,心里还是恼极了傅闲庭的无情无义。
就算她知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只是那个爱操烦的心就是放不下,可怜天下父母心。
“你也知道我不爱看那个,你女儿的贤良淑慧又不是今天才有。”
管妈被她这二逞,头顶上的乌云散了不少。“还好没生孩子。”
“妈——”
“当然你如果生了,老娘也一样照养。”管妈说得豪气干云。
说得也是,当年英昙那个孩子也是这么来的。
就算是别人家的孩子,妈也照养。
“你是妈妈和老爸的第一个孩子,我们无论如何都希望你幸福,搬回来就搬回来,免得一南一北的,你老爸总是挂心。”
“只有爸想我,你都没有喔?”她不依,就是要从妈妈的嘴里掏出真心话来,小女孩爱撒娇的模样让人怜惜。
“谁说不想,你看你老妈的白头发是为了哪个麻烦精变白的?”
“我明天去买染发剂回来替你染头发,保证还你一头乌溜溜、迷人的秀发。”她见风转舵。
“切,我是要你多替自己打算打算,这乡下,没什么好男人的。”
“等管璇娶了老婆我就搬出去。”
管妈翻白眼了。
“呸,阿璇要是结婚,我会叫他搬出去!你这死丫头就是会扭曲我的意思,气死我了,要我说那个男人不好,咱们就换一个,下一个男人一定更好!”仔细瞧了眼女儿的脸色如常,她又往下说。
能把黑的染成白的,女儿这种个性怎么在外人面前就吃了大亏了呢?
“妈——”她心里暖洋洋的,像被阳光抚过。“你不要替我操心,我自己有打算。”
“什么打算,说来你老妈我听听?”
打破砂锅问到底,管萌萌头上三条黑线滑下,她真是败给自己的老妈了。
她从来就应付不了老妈,反而跟父亲亲昵多了。
“妈,别提这个吧,我暂时没想那么远。”
她才从一段不愉快的婚姻中走出来,目前要考虑的,绝对不是重蹈覆辙,再找一个男人嫁,摆在她眼前的是要经济独立,让自己过得更好,也让自己和家里人都能无忧。
她的个性很矛盾,在该面对现实的时候,很能着眼在眼前的问题,但是,也不是现实到无药可救,起码,就算婚姻不如意,也没有扼杀掉她对未来的希望。
对她来说,这就是生活,除了往前看,越挫越勇,又能怎么办?
关在房间里哭,她是人,她也会,但是那样的时间,已经过去。
现在的她,只想往前看。
不过这些话,现下和老妈是说不通的,她老妈该开明的时候很开明,但还是有些根深蒂固的观念,那就是幸福的婚姻才是女人最大的保障。
她也不否认这个,但前提是得要有个值得爱,也爱她的人不是吗?
爱错人,就是人生无法挽回的悲剧了。
悲剧没必要一而再的上演,条条大路通罗马,她只要坚持,一定会走出自己的一条路来的。
“不说这个,你还记得英昙那孩子吧?”看见女儿的脸色有异,管妈也不好一直在女儿的终身大事上面打转,但她也只是个普通的母亲,希望看到自己的儿女能幸福。
“英昙?”
英昙,这个名字不提起就好像没这个人似的,今天却一再在她的脑海里晃过,怎么连她妈也想起这个人了。
这也叫心有灵犀吗?
切,也许只是凑巧,世界上凑巧的事情多得很。
第3章(2)
“那些剁好的鸡鸭鱼不会就是为了要款待某人吧?”平常家里吃得简单,现在又是海鲜又是水饺的,虽然也不是什么鲍鱼生蚝之类的豪华盛宴,但对每天跟着老爸忙出忙外的老妈来说,就不寻常了。
“就英昙啊,还记得那个孩子吧?”
“我怎么会不记得……”
“管妈你叫我?”说人人到,长到令人发指的腿两个快步,已经从门外迈了进来,后面还跟着管爸和管璇。
管萌萌看到来人掉了下巴,这张脸这声音……手里的饺子因为收口的手劲太大,馅料爆浆,沾了两手肉沫和高丽菜屑。
“看到我这么开心啊?”有人恬不知耻的在脸上抹光,粉饰太平。
好……很好,看到“好久”不见的小屁孩,好得她手都开始痒了起来。
她没有理会凑过来的头,放下手里的东西,按下猛震的心神从桌子的这边绕过去,打开水龙头,洗去一手黏腻。
英昙跟了过来。
“萌萌。”
“先生你哪位?”实在很想打他。
“萌萌……姊。”他心不甘情不愿的叫,大人们都在,他不得不收敛了些,但是眼睛里的促狭还在流转。
“捉弄我很好玩?”洗净了手,关掉水龙头,她压低声音反问。
他从以前到现在没有变的就是阳奉阴违的个性,只要有大人在,他绝对不多话,但私下,只有她知道他有多叛逆难搞。
私下,他绝对不喊她姊姊,也压根没把她当姊姊看。
“谁叫你认不出我来。”
吭,“是你去整型吧,变这么多。”
以前的他个头不高,人也长得像细细瘦瘦的豆芽菜,一高声说话,公鸭嗓就出来吓人,怎么看就是个青黄不接的国家幼苗,和现在她必须昂着头才能和他对视说话的个头,以及更富有男人魅力的五官,不可同日而语……真要寻找往日的痕迹,也许就那双倔强的眉眼吧。
他那对深棕色,野性十足的深邃眼眸,她为什么会忘了?
说是刻意,也不太对。说不经心,英昙也不是个很容易让人忘掉的人。
那是为什么?
也许,对那时候才十六岁的她来说,少女情怀的暗恋绝对比一个小屁孩还重要多了。
高中时候的她,迷恋上一个篮球队的队长,一颗心,总是似有若无的苦恼着,而英昙是一个凶巴巴、脾气又臭又硬的国中生,一个花样少女,不管走到哪,身边都跟着一个横眉竖目的小孩,那时候她可怨了。
英昙也没有因为这样表现得比较好,常常在大人的视线里一起走出家门,不必到校门口就分道扬镳了。
她劝不动,也就放牛吃草。
后遗症是,学校的老师会打电话来告状,说他经常跷课,上课的时数不足到已经快到被退学的地步。
为此,她很倒霉地被连坐,被一并念到差点臭头。
更不幸的是,中学后直升高中的她,又肩负起不只必须负责将人送到学校,还得确定他进了校门,没有从后门溜走,亲眼看着他进教室,才能算完事。
这样的小孩,任谁都只想把他掐死算了。
这种恶劣的关系,加上他在他们家逗留的时间并不久,前前后后也就几年,女人的成长过程中,学业以外也要面对就业,要分心的事情不比男人少,她的将来,远比一个只会给她找麻烦的小鬼重要多了。
他走了以后,双方渐行渐远,家里的经济也开始出现问题,她再也无暇顾及,轻舟已过万重山。
而,现在的她只觉得自己的心境似乎走过了一辈子。
“说得好听,是你压根没把我放在心上吧,而且,我本来就这么帅,是你没眼光。”在那段少年的叛逆期,他唯一肯亲近的人只有她,她在他荒凉的记忆里,是唯一的存在。
只是她不知道吧,他对她的感觉。
后来这些年他也慢慢想明白了,那时的她被自己的倔脾气和管爸、管妈的命令给折腾得没办法,很无奈的把他当小鸡带着,想想,那时候的她也不过是个甫上高中的女学生,每天身后都拖了个尾巴,还是他这种凡事都硬要杠上,脾气拗的人,要是他和管萌萌的身分对调,他就直接打死对方算了!
“对一个小鬼需要什么眼光?”
不就隔壁邻居,住同一条街上,隔着好几户人家的距离,只因为英氏老爹在外头养了小三,英妈为此罹患了严重的忧郁症,动不动一忧虑就要带着英昙去自杀,有天他在街上游荡,被自家老妈发现,察觉不对,软硬兼施,硬是把跷家的他带回来。
只是他完全不领情,她还记得初次见面时看见他的模样,身上的学校制服也不知道多久没洗了,一身的脏污,脸又瘦又黄,头发长到盖住眼睛,然而,他却用一双乖张孤傲的眼睛瞪着所有的人看,就像一只荒野的小狼。
他一听到老妈要给他剪头发,头也不回的转身就跑。
是她不忍心,拿着面包,追到巷子口,好说歹说的塞给了他。
她没有威胁过人,却为了让他接受她给的吃食,出言恐吓他要是敢把面包丢掉,他下辈子就会没饭吃。
就算威胁这么无力,他却在深深瞅了她一眼后,不情愿的接过了食物,但是她一辈子忘不了他那紧抿的唇,和带敌意的戒备眼神。
一个孩子在受到多少伤害过后,才会变得这么不信任人?
那时的她年纪小,没办法想太多,却在多年后自己走进婚姻,有了家庭,又见识到傅家人的态度嘴脸,这才深深庆幸起自己有一对温暖又爱她的父母。
这些,都是她面对许多人心险恶时,能够还坚持着做自己的倚仗,也是她所拥有最美好的宝藏。
英妈的犯病机率太恐怖,直逼金氏纪录,这也造成英昙身上藏不住的伤,加上他到处和人打架,于是他一而再,再而三的不得不在她家出现。
管家人都知道他情况特殊,没有人问他身上的伤哪来的,只是给他上药,逼他把脏衣服脱下来洗,监督他剪指甲,他纵使一千万个不情愿,还是逐渐变整齐、变干净,即便还是一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老妈笑着直点头,说这样像她家的孩子了。
瞧瞧这是多么一厢情愿的说法,她老妈完全没有考虑到她这花样年华的女儿从此走上当保母的不归路。
英昙从蜻蜒点水的来蹭饭,到后来,只要一下课,就回这边来,她和他的孽缘却从此解不开了。
“所以说你欠我的可多了。”他笑得阴恻恻。
管萌萌一凛,心底忽然升起不祥的感觉。
一家子和乐的吃过晚饭,管萌萌上楼去休息洗澡了。
地主之谊?那不干她的事,家里还有三个人把英昙当宝似的守着,待客这种事情怎么也轮不到她。
洗过澡,她把毛巾搁在肩上,披着半干的头发,慢慢晃到后院。
这里是她平常最喜欢待的地方,不过夏天唯一的缺点就是蚊虫多,不能待太久,要不然身上的红豆冰会叫人吃不消。
她抬头看,银盘大的月色很亮,这在北部是根本看不到的景象,盘根错节的月下美人飘逸着香气,循着斑驳的光影看过去,在夜里,绽放得非常妖娆而纯洁。
一晴方觉夏深。
春天就这样无声无息的过去了。
忙了一天,她最喜欢这个时刻,身边没有人声吵杂,她可以任思绪自由奔放,也可以什么都不要想,然后觉得够了,爬回楼上,就能一觉到天光。
“没想到你真的在这里,老习惯没有改。”幽幽的声音,厨房后门走过来一道修长的人影。
那漫不经心的脚步让人以为他是因为去了别处,看到这边有人影晃动,才走过来探个究竟的。
“是你,怎么不在客厅坐。”他居然记得自己的习惯,都这么些年了,还是说朋友都是老的好?
管萌萌放下顶着下巴的双腿,这些年不见,以前再亲昵,也都过去了,每个人都有了过去,说什么她都不好太放肆。
“喝了一肚子茶,出来走动解放一下。”他毫不避讳。
还是白天的穿着,可是野性的眼很隐晦的飘过一抹不悦,她那动作,分明没把他当自家人。他让她不自在吗?
原来是尿遁。“我爸就是好客,一开聊就没完没了的。”
“我跟他上次有盘棋没输赢,这次非要跟我分个胜负不可,刚刚换管璇了。”他很随意的在她身旁坐下。
“谁输谁赢?”
“和棋。”
然后,是长长的缄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