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敏华低着头继续听训,不敢回嘴,却在某些尖锐批评轰过来之际,微微抽搐了一下。她自己已经习惯了,可是,真的不想让罗品丰听到这些。
罗品丰收紧了手臂,低头,在惊涛骇浪中只轻轻问:“晚上想吃什么?”
数落得正顺口的母亲突然愣住。她当老师这么多年,非常习惯滔滔不绝,几乎没人敢打断她说话;当下皱紧了眉,满脸不悦。
“年轻人,我正在跟我女儿说话,你插什么嘴?有没有礼貌啊?”
“伯母,现在差不多是用餐时问了,如果不介意的话,是不是一起去吃个晚饭?您可以坐下来一面吃一面继续跟敏华说话。”他温和地提议。
何敏华脸色又开始发白。她非常了解自己母亲抓狂之后的反应。罗品丰实事求是的精神何必用在这里?万一母亲把炮火转向他──
所以,她生平第一次,大胆地当机立断。
“妈,我们真的还有事,要先走了。其它的事下、下次再说,好不好?”
说完,她拉着罗品丰离开,脚步还踉跄了一下。
结果才离开公司楼下没多远,她就全身发抖、双脚发软到走不下去,在大街上就牢牢抱住罗品丰。此刻顾不得旁人的目光了,因为不这样的话,她大概已经软绵绵的坐倒在地。
真可怜。罗品丰拥着她,心里默默想着。她精神跟身体都紧绷了好久,肾上腺素一退去,整个人都像虚脱了一样。
跟自己母亲相处,压力可以大成这样,那么这一路以来的成长过程有多辛苦,可见一斑。
“没事了。”他拍拍她的背。“我们去吃饭吧。吃完去工作室陪我看片,好不好?上礼拜拍的都很漂亮,妳会喜欢的。”
她还是埋在他怀中,暂时不想动,也不能动。
他好温柔。没有多问、没有批评她母亲,谢天谢地,他也没有说出“妳妈也只是关心妳”这种恐怖的乡土剧台词。
“你为什么会对我这么好?”她闷闷的嗓音由胸口传来。
罗品丰想了想,才一本正经回答:“因为,我想要巴结妳当我的模特儿。”
何敏华噗哧一笑。心情顿时轻松了几分。他就是这样,冷面笑匠!
她外貌何其平凡,连美丽都说下上,拍她的照片连洗出来都没价值,哪有可能因为这样就特别对她好?
但他的语气那么认真,让她都差点要相信了。
“你真是好人。太好太好的人。”她终于抬头,展露一抹有点悲惨的微笑。“有没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好让我们之间平衡一点?”
“只要妳一直让我拍照就够了。”他淡淡地说。
对一个摄影师来说,这算是最贴心的情话了吧?何敏华着迷似的看着他,还是无法完全相信自己的好运──
第7章
何敏华早该知道,她母亲不是好打发的人。
隔没多久,母亲就带着一迭数据在上班时间来办公室堵她。
她正在跟绘图软件搏斗中,细细修正颜色线条,眼睛都快花了;望着丢到面前的牛皮纸袋,何敏华连打开的力气都没有。
“妈,这是什么?”
“我已经托人打听过了。这个男的不是什么正经人,他是摄影师!而且早就有性骚扰模特儿的前科。”母亲说到摄影师三个字时,好像在讲什么不堪入耳的字句似的。“别说我诬赖他,妳自己看看,征信社拍到的照片里,有多少张是他跟女人同进同出,还到温泉会馆幽会!”
何敏华诧异极了。她抬头,傻望着面露得意的母亲。
为了调查女儿的男朋友,还出动征信社?这算是怎样的关心法?那些钱拿来当生活费,或者给她同母异父的弟弟妹妹们买玩具,该有多好?何必这样浪费?
“妈,那一切都是误会──”
“当然是误会。男人怎么可能承认自己是色狼、骗子?”她母亲的语气非常讽刺,随即眼神一凛,厉声问:“妳是不是也被他的花言巧语哄骗?有没有被拍奇奇怪怪的照片?还是跟妳借钱买药水、买器材?”
被拍到跟一群学龄前的小朋友跳舞,这算奇怪照片吗?“当然没有。
他帮我拍的照片都非常正常。妈,妳这次真的误会了,他是正人君子。”
母亲从鼻子里哼气,轻蔑地反问:“正人君子?妳看看自己的长相,有漂亮到让正经摄影师想追着妳拍照吗?”
何敏华心中一痛!她母亲说中了她一直以来的心病。
自小到大,她永远都是个无法讨母亲欢心的女儿。长得不可爱就算了,还笨拙;连花钱送她学个芭蕾舞都学得零零落落。母亲咬牙切齿逼着她练舞,见她骨头不够软、劈腿劈不正,甚至动手压她的腿,让她痛到落泪,对上课的恐惧与厌恶感让她学得更糟,一切成了不断轮回的恶性循环;在母亲终于放弃之前,何敏华吃了不知多少苦头。
她父亲也是资质平庸之辈,在妻子的高压要求之下,一直极度沉默。
何敏华甚至偷偷觉得他们的离婚对双方都是一种解脱──
要到很最近,她才慢慢建立起信心。但多年来被强力灌输、根深柢固的自卑感不是那么容易斩草除根,只要稍微撩拨,毒苗又再度萌芽。更何况是这么斩钉截铁的羞辱跟贬低。
“他一定是别有所图,才会接近妳。我能说的已经都说完了,妳要是还执迷不悟,被骗财骗色的话,就别回来哭诉!”
何敏华低下头,什么都没说。早在她父母离婚、各自又另组家庭之后,她就再也不觉得有什么地方是可以让她“回去哭诉”的了。
没错,她是努力尝试着到处讨好人,不管男女老幼,心底总是卑微地希望着自己能成为团体的一分子。可是,面对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失败。
也许她就是没那个命。下辈子希望投胎能好运一点。
发完飙的母亲走了很久之后,她还是对着花花绿绿计算机屏幕发着呆。出神到表姨都走到她身边了,还没发现。
“敏华,彩稿好了没?”表姨自然听见了刚刚发生的一切,只是聪明地躲在办公室里不瞠浑水,到现在才出来。
“已经好了。我马上打印、装订。”虽然脸色苍白、整个人很失神,但何敏华一听到工作要求,还是很快地回神,丝毫不敢偷懒。
寻常女孩至少要花点时间平复心情,脾气硬一点的大概已经甩门出去了。但何敏华不是。她是逆来顺受界的第一把交椅。
“妳呀……”表姨随手拿起她桌上的一枝笔玩弄着,沈吟片刻,才说:“妳妈也是担心妳。大人的意见,多少还是听一下吧。”
虽然台词是毫无意外的乡土剧专用,但表姨愿意这样安慰她,何敏华已经非常感激了。
因为这样偶尔流露的温情,她可以忍受很多不合理的要求。像是义务加班、身兼小妹、被骂被挑剔、薪水迟发也忍气吞声,靠微薄积蓄过日……
那日下班之后,最期待的舞蹈课时间也无法让她振作精神。跳着跳着,似乎总是跟不上音乐节拍,手举不高,腿也踢不直,无精打釆。
“阿姨妳怎么了?” “对啊,妳今天跳错好多喔。”小女生们个个都精得跟什么一样,立刻发现她的异状,一双双乌黑的眼眸中流露着关心。
“没有呀。”看她们都还是仰着小脸,超认真的盯着她,何敏华也不好意思起来。“哎,阿姨今天……心情不好。”
“为什么心情不好?” “阿姨生气吗?” “这样丑丑──”小眉毛皱起来。
被小朋友们检讨,何敏华很尴尬的一一道歉。“阿姨不是故意的,现在已经好了,我们来跳舞吧。”
“不要跟生气的阿姨跳舞。” “对啊,我们不要。”小嘴嘟嘟的。
被同学排挤的感觉真不好,不管是二十四岁、十四岁还是四岁。何敏华努力解释,使出浑身解数哄这些小女生,比陈老师还卖力的带动她们,好不容易才重拾同学情谊。
这一切,全被捕捉了下来,以镜头记录。
下了课之后,比平常更疲累的何敏华连话都没力气多讲。罗品丰自然看得出来她的异状。他今日不用负责送侄女回家──他哥哥来接女友陈老师,也一起带走了蜜蜜──所以他可以送何敏华。
两人并肩走向停车场之际,他温和轻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要不要告诉我?”
何敏华盯着红砖道上被路灯拖长的人影,良久良久,才摇摇头。“没什么,只是有点累而已。”
她竟是说不出口。他越好,她就越自惭形秽。只希望在他眼中自己就像那些照片捕捉下来的模样。崭新的,越来越美、越来越有自信。那些灰暗的过往、令人沮丧的部分,能不能尽量别曝光?
罗品丰自然不会勉强她。在他的车里,两人安静了好久好久。她一直望着窗外发呆,景物、街道都像是无意义的场景,从眼前掠过,都没进到脑子里。
过了好一阵子,她才突然发现,这不是回她住处的路。
“我们要去哪里?”何敏华傻傻地问。
罗品丰的嘴角有一抹笑意。“妳现在才想到要问?就不怕我把妳载去卖?”
她喃喃自语:“要卖也卖不出去,说不定还要贴钱,何必麻烦?”
他听见了,但没有多余地回答或劝慰,只是伸手过去拍拍她的膝盖。小小的动作,却诉尽了属于他的内敛温柔。
绕啊绕的,绕到了城市中热闹的商圈附近。他把车停进了停车场。
“要来这边吃饭吗?还是逛街买东西?”此地是她以前跟千金朋友们约见面的地方。时尚新潮,逛街吃饭看电影都方便。但她跟罗品丰不走奢华路线,从来不曾到这儿来约会,所以有些困惑。
“妳先看那边。”他说。
顺着他的指示看过去,前方高大建筑物外墙上有一整面巨幅的广告。在灯光的烘托之下,犹如超大的投影屏幕。
广告拍的是街景,行道树上缠绕着闪烁装饰灯泡,店家橱窗内有各式各样商品华丽展示着。行人络绎,各种年龄、各种打扮都有。而聚焦中心是个打扮可爱的小女孩,独自站着,父母在前方几步处,回头,笑望着落后的小女儿。
小女孩像是突然踏入魔法国度似的,仰头看呆了,小嘴微微张开,新奇、诧异、兴奋……全都写在纯稚的小脸上,被摄影师忠实捕捉。
她手上,拉着一颗色彩鲜艳的气球,像是微风一过,气球就会随之晃荡那么真实。
何敏华似乎被兜心重重打了一拳。这个场景如此熟悉,就像从她涂鸦本里面直接走出来似的。
以为她还在发呆,罗品丰闲闲地开口讲解:“我在这里拍了一个礼拜。早上、中午、晚上,各个时间,各种光线,不同的角度……拍了好几百张。从商家代表到集团高层,每个人都有想要的画面,讨论了非常久,还是得不到结论,最后我选中了这一张。妳知道为什么吗?”
她还是说不出话。那种被冥冥之中共鸣给打中的震撼感,没有经历过的人是不会知道的。
“因为它让人想起最单纯的开心。”他揭晓谜底。“听起来很简单,但是真的很不容易。妳跳舞的时候,有想起来了吗?跟蜜蜜她们一起学舞,不开心吗?要不要试着去享受跳舞这件事,而不是一直想着要跳得好?”
原来如此。他以为她的低落还是为了舞蹈课。事实上,早就不是了。她突然发现自己喜欢跟小朋友跳舞,喜欢陈老师更甚于优雅美丽却高傲的名舞者老师。
还有,喜欢身旁的男人已经超过她能负荷。
她喜欢过很多很多人。每个对她好的、对她不好的她都喜欢。可是这已经不只是喜欢,比喜欢更多、更满、更令人不知所措。
在车里,在巨幅明亮欢乐的海报前,她转身紧紧抱住他的脖子,主动亲吻他线条刚毅、触感却柔软的唇,毫无保留,一点也不掩饰。
火热的法式深吻之后,他的眼眸也像燃起了火。“妳这么热情感谢我,要我怎么甘愿就送妳回家?”
“那,我就不要回去了。”她仰脸说,大胆得连自己都心跳加快。
欣然从命。她享受了一个非常、非常单纯的甜蜜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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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应该是何敏华生平第一次忤逆自己的母亲。
从小不管是穿什么衣眼、剪什么发型、学什么才艺、读什么学校、选什么主修、学什么语言、甚至交哪些朋友、跟谁交往……母亲的意见,就是她的方向。强势的妈妈说东,她绝对不敢说西。
而现在,她母亲强烈表达对罗品丰的不满,要他们立刻分手,要她回到前任男友身边,去求对方重新接受她……何敏华却无法照办。
她要那种单纯无杂质的甜蜜。不管别人怎么说,不管有多自卑,她愿意全心全意相信。就算是赌也好,这一辈子已经乖了太久,她要赌这一次。
但,她坚持,她母亲也毫不逊色。母女俩这次真是杠上了。
本来就已经在躲,现在躲得更厉害,简直像在躲地下钱庄来追债。最常去的就是罗品丰的工作室。就算罗品丰本人不在,她在那边也很开心。
因为那个环境非常有罗品丰的风格。完全没有废话,井然有序。她向往这样的个性、这样的环境。
“最取近老师很忙啊,Case越来越多,光是排时间表就排好久。”小助理不满地看她一眼,意有所指。“而且他还要忙私事……”
何敏华虚长了人家好几岁,被这么说时,却只会傻笑。好半晌之后才不大好意思地问:“那有没有什么是我能帮忙的?”
小助理就等这句话,立刻从座位上跳起来。“当然有!妳来帮忙整理这些新的图片好不好?就是输入详细拍摄信息,然后按照顺序排好建文件。我要去看今天刚送回来的正片,很忙的!老师回来之前耍弄完。”
“好呀,我来帮你。”
就算自己上了一整天的班,何敏华还是非常勤奋,几乎每天都来帮忙,甚至会动手打扫工作室,带吃的来跟助理分享,帮忙打数据已经是家常便饭了。一点都不觉得累。
因为她也偷偷仰慕着罗老师。可以第一手看到毫无筛选过的摄影作品,可以透过他的眼、他的相机去看世界,何敏华觉得非常幸福。
这次整理的是一批刚拍的新片,据说是帮某饭店拍的一系列广告公关用途的作品,内外景都有,还出动临演、常合作的专业工程班一起工作。
拍出的照片果然效果极佳,饭店外观气势恢弘、贵气十足,内装则是典雅与舒适齐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