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暗巷、防火梯、女人……就算艺术家之眼再厉害,都看不出来这跟流线迅捷的霸气重型机车有什么关系。
“其实,拍得很有故事感。”助理皱着眉,盯着屏幕说:“应该说这个女人很有故事感,好像历尽沧桑,有很多往事可以讲的感觉——”
“也没那么神,只是个很普通的女生而已,讲话也不大灵光。”罗品丰站在旁边,手持一杯冒着白烟的香浓咖啡,漫不经心地说。
不只普通,还肢体不协调,讲话也结结巴巴,就算要她讲讲自己的故事,可能也会讲得七零八落,一点都不吸引人。
所以说,照片真的会骗人。
“罗老师,你还上去跟她攀谈?”不料,小助理吃了一惊。
“这很奇怪吗?”罗品丰看了助手一眼。
“很奇怪。”助理用力点头。“你从来不喜欢拍人物,也从来不跟拍摄对像聊天的。”
“胡说八道。我常常跟人聊天,尤其是跟漂亮的小姐。”他在心里默默凭吊那些随皮夹而去的电话号码跟名片。
“你只在不工作的时候才聊。而且这个女的又不是漂亮小姐。”助理坚持。
毕竟小助理虽然年纪尚轻,还不到二十五岁,但已经在罗品丰这儿当助手三年了,对于主子的习惯可说了如指掌。
“说的也是。她确实不漂亮。”罗品丰同意。
同时也开始沈吟。既然如此,为什么一直想起她呢?
不是很愉悦的想起,也不是什么很美好、值得回味的记忆,甚至有些恼人,却莫名其妙就会在黄昏时刻、在看到阳台上拉满晒衣绳、在看到铁梯时,悄悄爬上他脑海中的一角,好像要强迫他分析光线、构图、明暗似的。
“那,我就先把这些不要的照片丢到‘冷宫’里面去喽?”助理在问。
他考虑片刻。“不,放到‘待整理’里面。”
助理诧异地睁大眼,不过还是聪明地没有乱追问;而且,眼前还有好多事情要处理,没时间闲聊了。
“老师,你接下来的工作行程表在这里,好多人在催。还有,这些都是等着老师回的电话。故宫的案子到底要不要接?他们已经来问过三次了。”
罗品丰叹口气。回来根本没时间休息,就被工作追着跑。整理好要交给车厂设计组的“货”,他放下已经空了的咖啡杯,准备离开工作室。
“老师,你不先回电吗?有很多人在等……”
“等我开一下会,回来再说。”有人潇洒出门。
结果罗老师这一去就是一整天,到晚上才回来。
可怜的助理在工作之余还要被电话轰炸,以满脸的无奈迎接罗品丰。
“你可以回家了。”罗品丰接过一整张满满的备忘录和留言,低头翻了翻。“这么多?有紧急的吗?”
“这些全部都很紧急!”愤慨。
罗品丰啼笑皆非。“我是说,有什么‘特别’紧急的吗?”
助理推推黑框眼镜,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说:“对了,有位小姐已经打过两次电话来,指定要找老师你……”
“这些,应该都指定要找我吧?”罗品丰耐着性子,扬了扬手上的memo。
“不是,老师,那个小姐说,她手上有老师的东西,而且很要紧,请老师尽快跟她联络。”说到这里,长相很秀气的助理表情突然八卦起来。“老师,她是谁?你有什么要紧的东西在人家手上?”
“下次有这种电话进来,就不用告诉我了,直接打165反诈骗就可以。”罗品丰根本不为所动。
“可是她很认真,还问我这边的地址……”
罗品丰不出声了,只是面无表情地望着助理。
当摄影师的好像都时兴走性格路线,罗品丰偏偏是例外。他既不爱穿黑色破旧皮衣皮裤,也没有狂野飘逸的长发,但他有双很锐利的眼眸,配上深刻而充满男人味的五官,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让助理乖乖闭嘴。
“……那我就先回家了。”助理摸摸鼻子,开溜。
结果助理才走没多久,不速之客便上门来拜访。
他的工作室位于闹区某办公大楼中,除非约好,否则不随便放人进来;助理下班离开时自然启动了保全系统,结果来人显然搞不清楚状况,莽撞一推门,警铃立刻大作!
“哇!”客人自己吓了一大跳,往后猛退几步。
结果又撞倒了门口摆放的大型盆栽,大花盆倾倒,里头堆放的白色小石、泥土全散了满地,门口一张罗品丰亲自从印度买回来的地毯就这样遭殃。
眼看她被迅速上来察看的警卫团团围住,吓得脸色发白,整个人直挺挺站着,犹如木桩一般,罗品丰真的很想置身事外,装作是看热闹的路人,不想出面——
“我、我是来找罗、罗先生的。”当贼都不够格的来人遥指着门内的他,手正微微颤抖。“我是他朋、朋友。”
“罗老师,这位小姐真的是你的朋友吗?”尽责的警卫探头对着他喊。
说真的,“我不认识她”这五个字已经在舌尖,但最后关头,罗品丰还是吞了回去,硬着头皮承认:“是,是我的朋友。”
“下次请小心一点,下班时间不要乱闯,等我们通报过再上来,好不好?”两名警卫联合起来教训了那冒失鬼一顿。
被骂得灰头土脸,她像小老鼠一样低着头默默走进罗品丰的工作室。站在由精致喷雾玻璃屏风、半人高瓷花瓶围绕的玄关处,她紧张得全身僵硬,似乎害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又要打破什么东西。
……而那是绝对有可能的。罗品丰双手抱胸,好整以暇地站在她面前——也是技巧地挡在昂贵的琉璃作品摆饰前,免得遭到意外——等着她开口。
她,正是在旧金山害过他跌倒的那个怪人。
这人真是灾星!不管在美国、在台湾,都一样。
“我、我回来台湾之后,打电话找了你好几天。”她的气色比在旧金山时好些了,但脸色还是苍白,有些惊魂未定。
罗品丰立刻注意到的是,她不但换戴了隐形眼镜,还剪掉了一头美丽长发。他在心里暗暗喊了一声可惜。因为她全身上下最好看的,可能就数那头长发了。
其实她长得也不丑,只是很平凡,而且没有自信。手长脚长,却不知道要往哪里摆,老是局促不安,让旁人看了都烦躁起来。
“找我什么事?”他淡淡地问。
对方低头,从皮包里拿出了一样东西,默默递过来——
他的皮夹!在旧金山被流浪汉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扒走的。
饶是见多识广、看过太多不可思议人事物的专业摄影师罗品丰,都诧异地瞪大了眼,始终没什么表情的俊挺面容上,终于出现了波动。
他不敢置信地接过。虽然皮夹外表已经有点脏掉,也磨出了许多沧桑痕迹,但是除了钞票不翼而飞之外,其它的,全部都还在。
证件、名片、信用卡……甚至那些艳遇的电话号码,一张也不少。
“这……”他抬起眼,不解地望着来人。“妳找到了那个流浪汉?”
她摇头,缓缓诉说,解开了谜团。“我猜他只要现金,皮夹对他来说没什么用,应该会顺手丢掉,所以就沿着路找了一下──”
罗品丰瞇起了眼。“最后是在哪里找到?”
“就……路边的垃圾堆。”她越讲越小声,莫名其妙地心虚。
为什么?一个陌生人、一个不重要的皮夹,让她沿着街道仔细地找,还翻垃圾堆,然后千里迢迢地带回台湾,主动联络,最后还送上门来?
只因她觉得撞倒他不好意思?觉得有责任?
“妳找了多久?”
“没有很久。也是运气好啦,不然我那天晚上也是要赶飞机,时间到了就该走了,没办法一路找下去。”
罗品丰不响了,目光如电地望住她,像是在研究她的话有几分可信度。
被看得不安起来,她下意识地想往后退缩,手一挥,差点挥中屏风──
“站住。”罗品丰威严下令。
对方果然立刻冻住,不敢乱动,那双曾经让他迷惑的弯弯凤眼正望着他。
奇怪,现在看起来,她眼睛其实也没那么小。
“还、还有什么事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还有一件。”罗品丰说。
对方简直是屏息等着,等他发话。
“我想知道……”他知道她在等,更加慢条斯理说:“妳叫什么名字?”
眼睛睁得更大,她傻住了。
真是傻。罗品丰心里忍不住可怜她。这名女子,真是从头到尾、从里到外,从美国到台湾……都那么格格不入、完全不进入状况!
“我叫何、何敏华。敏捷的敏,华丽的华……”
罗品丰听到这里,实在忍不住,笑了。
因为,她的名字还真是标准台湾人取法。缺什么就补什么。缺金的补金,缺水的补水,手脚笨拙的……就要她敏捷。
何敏华有些目眩。因为,他笑起来──
实在太好看了。
第2章
何敏华独自站在人潮汹涌的咖啡店里。落地玻璃窗外,阳光正灿烂。而她面对着琳琅满目的点单,踌躇不前。
饮品要茶还是咖啡?热的还是冷的?一杯还是一壶?就算是热咖啡,就有好多好多选择,要蓝山、可娜、肯亚、哥伦比亚、巴西、曼特宁、炭烧、美式、综合招牌或每日精选?松饼到底是要原味、香蕉巧克力、水果、抹茶红豆、草莓奶油还是鲔鱼蔬菜?
若是她自己要的,那就轻松点一点,随便都好吃;但是她此刻却身负重任,需要帮六个嘴刁、怕胖却又爱吃甜点的名媛淑女们采买。这任务说真的,比她自己的工作还费脑力。
但何敏华还是绞尽脑汁地完成了。在服务生诧异的眼神中,她一面掏钱包准备付钱,一面不好意思地解释:“不是我一个人要吃这么多东西,是后面那一桌要的,我来帮她们点。”
服务生顿时恍然。窗边一桌客人打扮贵气亮丽、相谈甚欢,一看就是有钱人家小姐们出来聚会的场景;而排队排到之后,小姐们提着大包小包战利品径自坐下,大肆聊起天来,外貌相当朴素的何敏华,理所当然被派出来跑腿。
反正她就算是跟他们坐在一起,也完全格格不入。
“一共是一千八百八十元。”服务生用甜美的嗓音说。
“好。”她低头抽出钞票,递过去。
眼务生一看,甜美笑容突然有点僵住。“呃,小姐,这个钞票……”
何敏华茫然看着她。“怎么了?”
“这是旧钞。不好意思,我们不收喔。”服务生用唱歌般的甜美嗓音说。
“是哦?”她当下慌了手脚,开始狂翻钱包。“呃,现在不能用了?我怎么不知道……可是……糟糕,这也是旧钞吗?这一张呢……”
小姐很有耐性地等着,但是这位客人实在太吓人,狂挖钱包挖到差点扯坏就算了,手时还撞到旁边吧台摆放手工巧克力的架子;要不是小姐抢救得快,巧克力大概已经散了满地。
钱还是付不出来,她才刚回台湾,搞不太清楚哪些是新钞,哪些又是旧钞,正忙得满头大汗之际──
救兵出现了。当然不是那群娇滴滴的朋友注意到她的窘境,她们正忙着研究讨论新人手的名牌皮包饰品呢。
一张信用卡突然递了过来,然后,沉沉的男性嗓音在身后响起。
“这位小姐的,跟我一起结。”那人说:“我有预订外带。”
服务生认识来客,笑容顿时亮了起来,满脸爱慕地看着他。“是,罗老师,您的草莓松饼已经准备好了。”
何敏华吃了一惊,猛然回头的动作太急,害自己又差点跌倒。
“妳这人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老是慌慌张张的?”后头那人嗓音低沈,平平的,没什么情绪起伏。不就是罗品丰吗?
“你也来吃草莓松饼?”何敏华有点傻眼。这么一个高大英武的男人,配上那么甜美的点心,实在有点奇怪。
“我家有人爱吃。”有点无奈的样子。“妳呢?为什么一个人点了快两千块的餐点?”点这么多,结果钱还付不出来。
“那不是小姐一个人要吃的,是帮朋友点。”服务生把握可以跟罗老师攀谈的机会,很踊跃地说。
罗品丰回头看了窗边一眼,又面无表情地转回来。
桌上摆满的,全是名贵精品当季的新鲜货色。他突然想起在旧金山时,她垃圾袋中散落的一地名牌包装纸袋。
“那些都是妳从美国买回来的?”
何敏华点头。
“有钱买名牌包,没钱付下午茶的钱?”他还是那样,语气平平的。
“那、那些是人家托我代买,不是我自己──”
不知道为什么,何敏华有股冲动想要解释清楚。她根本不是一掷千金去买限量款包包的人。
“我不是讲妳。是妳那些朋友,为什么差遣妳做事,又不给妳钱付帐?”他接过信用卡签单,大笔一挥签下姓名,闲闲地问:“妳干嘛这么听话?”
这话刚好说中何敏华的心病。跟他又不熟,他为何会知道?不过就是信口胡乱猜测。
“他们会给我钱啊,又不是故意占我便宜。我、我现在就回去跟她们要,不用你帮忙──”
喔,原来这个畏缩的小老鼠也有火气?罗品丰的兴趣反而被挑起。
“不必客气,就当作感谢妳帮我找回皮夹。”
她还是固执地摇头,坚决推拒。“谢谢,不过不需要。”
“我都签名了……”
两人还僵在那里,争执不下时,突然,一阵香风袭来。紧接着,另一个悦耳的声音在他们中间响起。
何敏华的名媛朋友之一过来了,还好亲热地勾着她的手,笑问:“敏华,是男朋友吗?怎么不介绍一下?”
含着蜜似的语调甜得令人骨头发酥。罗品丰闻言,好整以暇地望着何敏华,浓眉一挑。
要不要介绍?他好像在说。
呃,要介绍吗?何敏华望回去,傻眼。
她以为他会很性格地离开。毕竟他们非亲非故,连朋友都算不上。
大慨是因为看到美女了吧。没办法,身旁这位朋友呢,紧靠在她手臂上的胸部可是豪华的D罩杯,细腰长腿,三吋高跟鞋,秀发如云,标准规格的美女。
“这是我国中同学,李苑玲。”她硬着头皮当介绍人。“而这位是……罗先生。不是我男朋友,我们才刚认识。”
“在台北认识的?还是在美国?”美女娇滴滴地问。
“呃,在旧、旧金山。”
“在旧金山认识的?罗先生在那边工作吗?”34D同学偏了偏头,放电放得好明显,美眸含笑望着眼前身材高大体面的男士。
罗品丰欠了欠身。“也算是吧,我过去出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