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女孩一直都太在乎周遭眼光,只想取悦别人;太努力之下,忘了自己的能力不足,导致老是跌跌撞撞,力不从心。
有没有什么,是会让她单纯的开心呢?
就像他自己一样。当年第一次摸到相机、第一次拍出喜欢的好照片,刚从冲印馆拿回来的温热纸袋抱在胸前,那种全身都会跟着热起来的成就感,在多年之后,拍出无数张所谓的杰作、代表作,得了大大小小的奖项之后,是不是还能找得回来?
漫天的罂粟花,是他冒着生命危险进泰缅交界的金三角区域拍的。画面美艳到诡谲,让人气息都会为之一窒。
“这是很久以前,在春天去──”
正想继续解释时,突然,她轻轻转过脸。
他的下巴本来就靠在她肩上,这下子,嘴唇触着她的脸颊。
罗品丰愣了一秒。
下一刻,温软的唇印上他的。
光影隐约交错,放映机微微发出声响。鲜丽花色在碧蓝天空下,有种说不出的魔力。
他们就在这魔魅的巨大影像前,从生涩到热烈,从浅到深,温柔亲吻。
第5章
花,好多好多的花,各种颜色、各种模样,在天地间盘旋飞舞,好美好美。
很久没有这种创作能量满满满,满到快要溢出来,不画不行的感觉了。她的手停不下来,眼前的美景越来越灿烂,花雨中,每个人都笑得那么幸福──
“敏华!”气急败坏的尖锐叫声,冲破了粉嫩色彩迷雾,直直地穿入她耳中。“妳在干什么?!”
“我?”她迷茫地抬头。“我在画图啊。”
“妳画这是什么图?能看吗?!”表姨气得跳脚。“这是跟生前契约公司合作的广告案,要庄重、肃穆,妳画这么多的花做什么?”
何敏华这才如梦初醒,粉红色泡泡破得干干净净。她赶快把草稿翻过去丢在旁边,眼前再度出现雪白的画面。
可是,还是好想画花喔,樱花、郁金香、绣球花、罂粟──
“何敏华!”表姨真的生气了,才会这样连名带姓叫她,还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妳动作快点,不要拖拖拉拉好不好!我明天就要跟客户开会,妳到现在东西还没给我,要我怎么去跟客户谈?”
“我……我中午就已经印好,放在妳桌上……”
“中午?妳有给我?”表姨皱着眉想了半天,想到好像真的是这样,旋即改口:“那一定是还要再修改。我现在有个饭局要出去,吃完再看,晚一点打电话告诉妳要修改哪些地方。妳不管加班到几点,也要把完稿作好,听见没有?”
怎么连看都不用看就知道要修改?如此不信任她的能力?
何敏华愣愣地望着表姨,觉得不对,却又无法反驳。而且她今晚下班之后有排舞蹈课,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可是我晚上要上课……”
表姨根本不听她说话,只是猛摇头。“妳妈说得没错。看看妳,迷迷糊糊的又不积极,难怪连个男人都抓不住。婚都订了还被退掉,实在是……”
何敏华朵朵开的心花好像突然萎缩掉了一大半。虽然她知道母亲一定会讲类似的话,都努力避开这么久了,还是免不了要听见。
表姨走了之后,她把已经按照指示做完的图档叫出来,呆呆看着。那些沉重的灰色、蓝色线条色块,仿佛她心情的写照。
办公室又只剩她一人,其它同事不是下班了,就是在家工作,根本没进来。只有她这个“自己人”得风雨无阻来办公室,还要乖乖留守,顺便当接线生。
这本来不是她的工作,但反正她不计较,又勤快认命,表姨后来干脆辞退了总机小妹,把打杂工作也交给她。
反正只剩下她一个人在办公室也不错,这样就没人管她偷偷打私人电话──
“喂。”
“你在啊?”一听到他的声音,她的眼儿立刻成了弯弯的新月,就算没人在附近,也压低了嗓音,亲昵极了。
“正要出门。”他接电话时总是很简短,一点废话也不讲的。“妳晚上不能去上跳舞课,对不对?”
“哇,你怎么知道?好厉害。”她诧异。
“因为妳这时候打电话给我。”他则是很实际地说:“要不然,晚一点就会见面了,不是吗?”
何敏华好沮丧。“对啊,我要加班。”
“那就加油。”只得到这样的回应。罗品丰是个长话短说的人。
她还在继续上幼儿芭蕾课,而渐渐地,这居然成了她最快乐的时光。
当然不是因为她的舞技突飞猛进──毕竟,还是常常被稚龄“同班同学”直率批评──可是老师从来不骂她,一点压力也没有的随便她干什么之外,她还可以见到罗品丰。
罗品丰的侄女在同一个班上课,通常都是他去接小朋友回家;而且最近,他甚至会排开繁重的拍摄工作,提早到舞蹈教室去。
虽然他都只是坐在角落安静等候,可是,可以看见他,下课可以陪他们走一段路直到停车的地方,何敏华就觉得好甜蜜好甜蜜了。
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傻傻等着也一直没等到表姨的电话,她最后终于做了个大胆的决定──
快去快回。就算只看一眼也好,就算只能说声晚安也好,她还是想见他。见完了面,她愿意回公司来继续加班,加到凌晨也没关系。
所以何敏华冲过去舞蹈教室了。算着时间,应该正好会遇上他们下课……
满心的喜悦跟期望,在看到熟悉的背影时满到极点。
真巧!正好遇上!
高大的男子牵着可爱的小女孩,在路灯下,一大一小影子拉得长长的。何敏华在马路的这边愣愣看着。看啊看,眼眶居然有点发烫。
眼前的景象,就如她偷偷涂鸦的内容翻版。唯一的差别是,少了她。
她渴望加入画面,想要走在他身边,想要变成那快乐无忧、充满粉彩花朵世界中的一分子,愉悦、自在、甜蜜……
面前来往车辆渐渐停住,号志转成行人可通过。她踏上了斑马线。
然后,一抹娇小窈窕的身影突然加入了图画中。
居然是陈老师,她芭蕾班的老师。总是笑盈盈的,有着精致的五官和修长的腿,虽然个子不高,却是舞者标准结实身材。她的肢体动作流畅而自在,让大人小孩都会为之着迷。连最好动的小魔鬼都不例外。
她眼睁睁看着自己崇拜的老师笑着迎上前去,手穿进男人的臂弯中。姿态亲昵,就算是路人也看得出他们感情甚笃。
两人相视而笑,他还低头很快吻了一下陈老师的脸颊。
刚跨出去的步伐,又退了回来。斑马线好像是流沙似的,何敏华不敢再踩上去,不敢再往前走。
绿灯一亮,车潮汹涌地奔过,她还是傻傻望着对面。良久,他们都转进停车场,消失了,她还傻瓜似地站在原地。
很痛。比前任男友对她说“敏华,妳的好已经变成一种压力,让人喘不过气来,可不可以请妳放过我?”时,不相上下。
真的是报应吗?当年,她从另一个人身边把学长抢过来,而如今,她成了被介入的苦主。
说笑了,罗品丰跟陈老师本来就是认识的,要不然,也不会推荐她到这儿来上课了。这不是早就知道的事情吗?哪轮得到她作元配、苦主?
何敏华转身,慢慢的往回走。她还要加班呢。
结果那天,她是哭着回公司加班的。一路上低着头慢慢走,加上夜色遮掩,应该没有人看见,她不敢大哭,只是默默的流着泪,然后默默的擦掉。
没关系的。她一直这么告诉自己。真的没关系。罗品丰虽然没有艺术家的外型,但是似乎也有着艺术家多情的毛病。
有才华的男人,都是这样的;温柔跟多情,通常都是双胞胎──
表姨的电话来了,劈头就又把她数落一顿。她唯唯诺诺地应了,带着浓浓的鼻音;然后,在计算机前坐下来,继续修改图稿。
这一修,就修到了凌晨才完全作好。她不想回住处了,干脆趴在桌上小寐。眼泪滴湿了密密合上的素描本。
在异乡哭完了,是下定决心搬回来,要开始新生活的;那现在怎么办呢?还能上哪儿去?
真糟。何敏华哭得累了,模模糊糊想着,她的眼睛已经开始发胀,明天,一定会肿得很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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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因为连续两次上课都错过了,没见到她,罗品丰终于也按捺不住。虽然是台风来临的前夕,警报都发布了,他还是寻到了她公司楼下,打电话轻描淡写地约她。
“我刚好到这附近拍照。”这是他的借口。“有空下来吗?”
“嗯。”
她的响应也淡淡的,跟平常一接到电话就笑开了的兴奋语调明显不同。罗品丰微觉奇怪。
等到她出现在面前时,罗品丰更是诧异极了。因为她的眼睛,竟又肿成了一条线。
怎么回事?
罗品丰善于整理、分析,至今终于理清了前后两次看见她这惨状时,胸口那股莫名其妙的感受是什么──居然是心疼。
而这一次,情绪更复杂了。因为带着疑问:她是为了什么哭成这样?
男性的直觉告诉他,是为了另一个男人。要不然,何敏华跌跌撞撞惯了,多少挫折她都会哈哈干笑带过,很认命地继续努力下去。
该怎么开口问呢?她不爱多谈伤心事,对于过去那一段总是轻轻带过,刻意遮掩。如果他追问,会不会很没风度?
“昨天哭的?”他想了半天,脑中沙盘推演了好久,只迸出这句疑问。
“昨天、前天、大前天……”她还认真推算一下。
“为什么?”罗品丰实在忍不住。“什么事情让妳哭成这样?”
“没什么啦,就是心情不大好。”她没精打采地说,头低低的。“我该回去上班了。”
“等一下。”他伸手抓住欲转身离开的她,脸色凝重。“大家都在准备提早下班回家,你们办公室也都没人了,为什么还急着回去工作?”
“你怎么知道……”
“刚刚我先打给妳办公室,没人接电话,我才打妳手机的。”
何敏华沉默了。他们办公室确实已经没人,她只是又被要求留守,到正常下班时间才能离开。
“敏华,妳看着我,回答我的问题。”罗品丰罕见地强硬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又为什么要摆脱我?”
大手依然牢牢箝制住她的手臂。从见面到现在,她确实始终不肯抬眼看他,一直在逃避。
因为,不这样做的话,她会更伤心……
因为,看着他的脸,她会留恋、会心软、会没出息……
“敏华。”他又叫她,语气中带着不容质疑的命令。
她终于抬头了,眼里滚着泪,却强忍着没有哭。只是,开口的时候,声音抖得厉害,连话都讲不清楚。
“我那天、有去舞蹈班……想看你,去接蜜蜜……”她哽住了,要努力深呼吸一口,又一口,才能继续说下去。“可是,看到陈老师……跟你们……”
“妳哪天有去?”罗品丰的浓眉打了个结,脑海里开始翻无形的日历。“是这周二,还是上周二?妳那天要加班,不是吗?”
她的眼泪,好大一颗滚落脸颊,把她自己都吓一跳。
不过好险,雨丝挟风势而来,濡湿了他们的头发、脸、衣服,也许不会有人注意到她的眼泪吧。
不想在大庭广众下丢脸,何敏华闷着嗓子说:“真的没事,都已经过去了。雨越下越大,你快点回家。”
“没讲清楚前,我哪里都不去。”他非常坚持。
望着他坚毅的脸,何敏华终于撑不住了,眼泪如雨势一般纷纷而下。
美女哭起来是梨花带雨,美不胜收;但她知道自己哭起来非常狼狈又难看;而且最奇怪的是,美女哭泣时都不会流鼻涕,她偏偏是鼻涕比眼泪还旺盛,狂抽鼻子之际,还又用力掩住,不然、不然──
“你快点走啦!”她哽咽着说。“我不会有事的,再给我几天就好了,你为什么还要来找我?陈老师条件那么好,你有她就好了……也许你是一时冲动,可是我会认真啊!这不是你的责任我知道,可是……”
罗品丰耐心地听着,他犹如计算机一般的脑袋正在快速运转,详加分析接收到的信息。
“妳那天,看到我跟陈老师一起走?”
“对。”她用力点点头,新一波的雨势再度汹涌泛滥。“我有自知之明,真的!可是你这样会让我……很困扰……因为我没出息,我、我会想原谅你……我知道我可能连资格都没有,你们才是……真的……在一起……”
真的好悲情喔,又不是正牌女友,不能拿出泼妇的气势来狠狠质问:而且最可悲的是,她说的句句都是肺腑之言,她真的愿意没出息地原谅他。
“停。”这次,他敏捷地阻止了她一连串掏心掏肺的胡言乱语,立刻做出果决判断。“我知道怎么回事了。那不是我。”
“啊?”悲情戏硬生生被喊卡,又是眼泪又是鼻涕的愣住,实在不甚雅观。
可是那日,她明明看得一清二楚,是他没错。什么都可以不信,自己的眼睛会出错吗?
“现在我讲什么,妳都会觉得是强辩,说不定会认为我在瞎掰胡扯,侮辱妳的智商。”罗品丰简洁地说:“这样好了,妳跟我走。”
“走?要走去哪?”
罗品丰根本不打算多说,扯着她就走,何敏华踉跄着差点跌倒他也不管。
她被拖着走了一段路,发现他是认真的之后,忍不住出声商量:“可是,等一下好不好?我还要上楼锁办公室的门──”
罗品丰闻言回头,脸上出现了有点复杂的表情。浓眉紧皱,但又想笑的样子,整个就是很诡异。
“到了这个时候,妳还在担心办公室的门?”他不可置信地反问。这个女人的责任感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我本来就是留下来锁门的。”她小小声辩解,有点心虚。
罗品丰考虑三秒钟,就拖着她往回走。“好,那就回去锁门。正好也顺便拿几张面纸──”
“拿面纸做什么?”
他瞄她一眼。“妳不用擦眼泪跟……呃,不用擦擦脸吗?”
她立刻用手掩住口鼻,惊恐地看着他。她现在一定狼狈到极点。真是!一哭起来就什么都忘记了。
罗品丰失笑。虽然没说出口,但心里居然默默因为她的真情流露而感动,因为她不伯丑也不怕展示软弱而感动;因为她的重视与认真而感动。
但不太满意的是,她的退缩。但她一直都是自卑而退缩的女孩,所以,这点不能急,可以慢慢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