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东麒的叫声短促却惨烈。
左永璇虽然在门板撞树前飞身赶至,以内力挡下,可是坐在门板上的韩东麒反被震落,一屁股摔跌在地,痛得龇牙咧嘴。
“好你个左永璇——”
“你们两个玩够没?”
南天齐实在看不下去两人的无聊“消遣”,简直幼稚得可以,只能出声喝止。
“玩够了。”
左永璇笑开了,伸手扶起还坐在地上唉唉叫的韩东麒。
“下次再这样给我试试看!”
韩东麒那张被百姓说成比佛还慈善温和的俊秀脸蛋,就算生气也吓不了人,况且狠话刚撂完,他又马上换上一副兴奋表情。
“要飞之前先通知一声嘛!不过挺刺激的,待会儿再来一次?”
他从小和左永璇玩闹惯了,也只有在好友面前不必摆出身为香王的沉稳派势,能玩得如此疯癫。
“门板太重了,费了我不少内力,下次换——”
“是香浓。”
南天齐肯定的话语一出,现场顿时鸦雀无声。
“你确定?”半晌,韩东麒才蹙眉问。
“确定个鬼!”左永璇眉一拧,压根儿不信。“凝香楼的香嬷嬷怎么可能会是当年的永康王妃?他根本就是忆妻成狂,乌鸦看成凤凰!”
“不,我不可能认错。”南天齐深信不疑。“换成是你,会错认你心爱的常姑娘吗?”
“当然不可能。”左永璇答得斩钉截铁。“问题是,当年有无数官兵目睹你妻子化为焦尸,否则皇上早已下令继续追杀,试问死人又如何能复活?”
“你都说了,当年官兵看见的是一具面目全非的焦尸,谁能确认那就是香浓?”
韩东麒插话说:“但是南太君和南老将军的尸体经过确认无误,剩下的那名女尸除了你妻子,还会是谁?”
左永璇点头附和。“没错,虽然不晓得当初究竟是谁报信,但是你奶奶和父亲有机会遣退所有奴仆,却选择自尽以示清白,没道理就你妻子一个人逃走,就算她真的逃了,也该逃到天涯海角,怎么可能留在京城,还招摇地开起青楼?”
“如果是为了报仇呢?”南天齐已设想过各种可能。“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如果想报我南家灭门之仇,手中就必须握有能引诱仇家上的诱饵。冯步勤身为右相,权倾朝野,富可敌国,能引他上的只剩美色。最后,他也当真毁在女人手上,而那个女人,就在凝香楼内。”
左永璇一脸迷惑。“冯步勤不是因为误食有毒河豚肉而死,怎么又跟凝香楼扯上关系?”
“你刚回京不久,难怪没听过上个月他刚死时,京里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些街坊传言。”
韩东麒想到南天齐所指的,应该就是自己也听过的那些谣传。
“京里不少达官贵人皆是凝香楼常客,楼中美女如云,舞妓小蝶和乐妓如玉更是其中翘楚,迷恋她们俩的不知凡几,冯步勤和他女婿也在其中。听说小蝶姑娘周旋在他们翁婿之间,说是谁能给她正室夫人位置,就考虑跟谁共度终身。
“结果,他俩双双休妻,还为此反目成仇,据说就是冯步勤女婿假意求和,献上他最喜好的河豚肉将他毒死,因为死无对证,官府不得不以意外结案,结果冯步勤的妻子出家为尼,女儿弑夫报父仇后也疯了,冯家家破人亡,小蝶姑娘倒因此艳名更盛,声势直追如玉姑娘。”
南天齐点头附和。“没错,而且今晚我更发现,那位小蝶姑娘跟香浓的贴身丫鬟采儿,竟然也有七分神似——”
“七分?差一分就不是同一人,何况还差了三分。”左永璇担忧地上前握住南天齐肩膀。
“你给我清醒一点,振作一些!那些不过是谣言,就算是真的,也是巧合,多少人为了青楼女子床头金尽、家破人亡,我不想你也成了其中之一。”
“好了,你别再逼他。”韩东麒出面说句公道话。“总之,我先派人盯着那个凝香楼鸨儿的一举一动,是与不是,日后必有定论,毕竟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天齐都不可能死心,你说再多也没用,不是吗?”
左永璇想想也是,只能无奈松手。“等我离开之后,你不只要盯着那个香嬷嬷,也得盯着他,我看他人在这儿,心还挂在那女人身上,真是教人越看越担心。”
“呵,别五十步笑百步,你人在这儿,心不也在你的相思姑娘身上?”韩东麒拍拍他们肩头,爽朗笑语:“放宽心、放宽心,女人算什么,我们三兄弟的感情才是情比金坚、地久天长,今晚我们秉烛夜谈——”
南天齐没等韩东麒说完便蹙眉叹道:“永璇,我累了。”
“了解,明日再谈。”
左永璇说完,双袖一振,施展轻功跃上屋脊。
“啊——”
韩东麒的惨叫声再度响彻云霄。
因为左永璇并非独自一人在夜色中御风飞行,还“顺手”拎着韩东麒一起离开。
“放我下来、快放我下来!”怕高的韩东麒快喊破了嗓,才瞄了脚下一眼便已开始感到晕眩。
“嘿嘿,想和我地久天长,怎么能不先学学跟我“比翼双飞”呢?”左永璇施展上乘轻功,专挑高处落脚。“东麒,好兄弟,看哥哥待你多好,你要赏星,我带你离天更近,让你好好赏个过瘾。”
“好、好,我赏够了,快放我下来!”
满天星斗全在他眼里转圈,再这么下去,只怕不久之后他便会瞧见天门大开,众仙列队迎接他魂归天界了。
“呵,跟我客气什么!”左永璇笑声诡异。“天齐催我回京共商国事,结果却把全副心思放在青楼鸨儿身上,让我根本无法放心提前回去见相思,可怜我相思入骨苦难眠,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咱们兄弟俩就飞一夜、聊一夜吧!”
飞一夜?
韩东麒四肢一垂,先昏去再说。
第6章(1)
计划出乎意料之外地顺利。
连续三日的盛大舞宴,果然让如玉美名震动京城,不到半个月,宫里当真传来皇上将微服出访凝香楼的密令。
要凝香楼为迎接贵客而暂停营业一晚的命令,正中傅香浓下怀,让她能有充足时间,将楼内姑娘悄悄送走,不让她们受到牵连。
凝香楼里全是当初她让高壮去各地青楼挖角来的姑娘,她出的不是高价,而是自由,不签卖身契,还教她们琴棋书画与歌舞,让她们除了身子,能有更好的方式迷惑男人,而且所赚钱财还大半归她们自己,若是遇上好男人想从良,非但不用付赎身费,她这鸨儿还奉送丰厚嫁妆,风风光光地将姑娘嫁出门。
也正因傅香浓的有情有义,当她宣布要关掉凝香楼,让她们各自带着足够终身衣食无虞的银两回乡,大伙儿反而哭成一团,舍不得离开,费了她好一番功夫才让一个个泪人儿坐上马车,赶在天黑前远离京城,免得她累及无辜,就算在九泉之下也良心难安。
偏偏,就有一个怎么也不肯听话离开。
“小蝶!”
“不管你说什么,我都要留下来陪你一起杀掉那个狗皇帝。”
小蝶洗去脂粉后仍稚气未脱的脸庞,满是慷慨赴义的决绝。
“香姊姊,求您了,让我也能亲手替采儿姊姊报仇,反正我爹娘和姊姊全死了,家乡没什么值得眷恋,让我陪您一起死——”
“住口!不准你把死说得如此容易!”傅香浓痛心地望着她。“小蝶,没能在你沦落青楼前将你救出,还为了报仇牺牲你去和冯步勤翁婿俩周旋,我已经万分愧对采儿,如果再让你和你姊一样,为了我赔上性命,那我在黄泉之下还有什么脸面对采儿?高壮,快带小蝶离开!”
“不。”向来对她唯命是从的高壮,立刻拒绝她的命令。“采儿临终前将夫人托付予我,高壮自当誓死保护夫人,至死不离。”
“高壮,你为我们南家牺牲得够多,也做得够多,我已经不需要你的保护,如果你坚持,那就请你好好留住你的命,为我保护翔儿。”
他果断摇头。“小少爷有常姑娘照顾——”
“相思终归是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倘若我今晚刺杀昏君成功,朝野必定有一番大震荡,没你照看着,万一翔儿出了事,岂不白费采儿当初为了帮我南家留下一脉香火,舍身取义,代我而死?”
见他陷入两难,傅香浓又执起小蝶和他的手,让两人紧紧交握。
“何况,小蝶是采儿在这世上仅剩的亲人,身为姊夫的你不照顾她,还任由她留在这儿冤枉赔上一命,相信采儿地下有知一定心痛不已,责怪你迂腐不知变通。而且,我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必须交托给你,所以你绝不能死。”
“什么事?”
“无论我今晚成功或失败,等一切风平浪静后,把翔儿带回他爹身边,然后告诉他们父子俩,报仇之事到此为止,我希望天齐能带着翔儿留在漠北,永远别再回京城,只要他们俩安然团聚、平安度日,我才能暝目,倘若你也死了,那他们父子俩岂不是永无相认之日?高壮,求你了,一定要和小蝶勇敢活下去。”
“夫人……”这个理由让高壮完全无法拒绝。
小蝶依依不舍地拉住她的手。“香姊姊,我——”
“小蝶,你既然叫我一声姊姊,就该听我的。”傅香浓着急地将两人往后门推。“时间不多了,别让我还得为你们俩分心,快走!”
在她的催促之下,高壮和小蝶最终还是搭上了最后一辆马车,偌大的凝香楼里,顿时只剩下她和如玉。
没有其它人手,她亲自下厨备好酒菜,更在里头撒下无色无味,银针也试不出的迷药——当药性发作的那一刻,便是昏君死期!
待街上店家灯火已快尽数熄灭时,昏君才带着三名随身侍卫姗姗来迟,刚好让傅香浓做好充足的准备。
“香嬷嬷,不是说……要叫小蝶……来陪……”
侍卫的话还没问完,酒菜里的迷药便已发作,让他们一个个陷入昏迷。
“没想到如玉给我的药如此神效。”至此一切全如事前预计,让傅香浓安心不少。
凭她们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哪怕昏君只带一名侍卫,她们也敌不过,若是下毒,又怕马上被试出,还好如玉找来这种得等上一刻才会发作的迷药,让那些侍卫就算亲身试菜也没发现任何异常,想必昏君这时已吃下不少酒菜,也该倒下了。
“啊!”
蓦地,楼上传来如玉的尖叫,傅香浓心一紧,立刻狂奔上楼。门一开,只见如玉手执短剑,面露惊恐地瑟缩在墙角,而原该倒下的昏君正举剑朝她刺去——
“住手!”
傅香浓不及多想便拿起几上花瓶掷去,却激怒对方,昏君将目标转向她,剑锋已快一步直逼她咽喉而来——
“锵!”
傅香浓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但一颗石子忽然飞来,将剑锋打歪,下一瞬,眼前突然出现一片巨大黑影,将她与昏君隔开。
这背影……
她鼻一酸,心狠狠地揪着。如此奋不顾身冲进来保护她的人,还会是谁?
还以为丈夫找上门来,被自己当成一般寻欢客对待,终究会因她的粗鄙言行而死心,如今看来他不过是改明为暗,一直守在她身边保护着,而她竟然一点也没察觉,结果还是将他拖下水……
“不管你是谁,想杀我妻子就留不得!”
南天齐原本打定主意,按兵不动待她露出破绽,顺便护她安全,没想到今日因为有事耽搁了下,竟然遇上如此场面,让他管不了究竟发生何事,招招直取对方要害。
不管你是谁……
这句话让傅香浓心头一震。
不对!他在朝多年、面圣数次,怎么可能认不出皇上?
可是……如玉明明说她曾见过皇上,他化作灰也认得,今晚她也以暗号向自己确认无误……
糟了!难道如玉骗了她?
“小心——”
凝神思索的她一发现错漏之处,立刻急着想警告丈夫,可就在这刹那间,南天齐手中长剑刺死了假皇上,如玉手中的短剑也刺进了他背后。
“不!”
眼前的一幕让傅香浓撕心裂肺、几欲昏厥,她举起匕首朝如玉一阵乱刺,却见如玉盈盈浅笑,身影宛如鬼魅飘忽,连衣袖都触不到。
“香浓,别靠近她!”
南天齐忍住伤口传来的阵阵抽痛,好不容易才捉住神智狂乱的她,将她紧紧护在胸前。
他一眼看出,眼前女子的武功绝对不在自己之下,只要对方有意,方才即可一剑取了他性命。
但是她却像猫逗老鼠,伤人却不杀人,从容笑看他的警戒和香浓的疯狂,让人更加捉摸不定她的意图,忌惮她下一步将如何?
“为什么?!”傅香浓恨恨瞪视她。“我真心把你当成姊妹,相信你所说的一切,结果你竟如此回报我?”
“呵,可惜我一辈子也不可能和你当姊妹,因为——”
如玉拔下碧玉搔头,任由髻松发泻,如乌瀑半掩去她诱人容颜,唇一勾,绽开一抹魅煞人的神秘微笑。
“我,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
闻言,不只傅香浓,连南天齐都当场傻眼。
谁会相信,眼前这位名满京师,让无数王孙贵胄拜倒在石榴裙下,天姿国色的青楼艳妓,竟然是由男子假扮!
没等他们从惊愕中回神,如玉又续道:“何况,真当我是姊妹,就不该有所隐瞒,可你有个儿子这件事你却始终对我保密,不是吗?”
如玉黛眉微挑,笑意始终不减,可听闻此事的傅香浓霎时面如死灰。
“你怎么会知道翔儿?!你该不会把翔儿——”
“放心,我的目标不在你们母子,而是你身后的男人。”
如玉没看他们夫妻,坐回桌前,怡然自得地为自己斟酒轻酌。
“南天齐,我受的命令是赶尽杀绝。不过,你妻子的勇气与胆识令人佩服,而她未死之事我也尚未向上呈报,所以只要你选择束手就擒,留下项上人头让我带回复命,我可以网开一面,永远当她是‘香嬷嬷’,如何?”
“我怎知你不会出尔反尔?”
如玉抬头似笑非笑地瞄他一眼。“引你现身,确认身分无误后,她已无用处,我若有心取其性命,她早在我手下死了千百遍。”
明白他说的是实情,南天齐又衡量自己的伤势说不重亦不轻,就算拚死也没有十足把握让妻子安全逃离,倘若她再有任何差错,他死也无法原谅自己!
再说,孩子年纪尚小,不能没有母亲照顾……
第6章(2)
是啊,他当爹了。
当年出征前他信口取了一男、一女两个名字,半开玩笑地告诉妻子,倘若有孕,他又赶不及回来为孩子命名,那么男孩就唤作南恒翔……翔儿,那是他的儿子啊!
也罢、也罢,临死前能知道香浓为他生了个儿子,南家后继有人,老天也算恩待他一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