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她知道,他只是逗她而已,宁可让她气着,也不愿她钻死胡同,因为她和他知道,她心底的悲怒在未达目的之前是不可能消散的。
总归一句话,他怕她冲动行事。
垂着眼,想着昭华临终前的话……重来一次的人生,她要依旧抱憾吗?
晌午,五千艘漕船在龙门水师的护航之下浩浩荡荡北上,应容也运棺回卞下,宇文恭留下来处理剩下的琐碎杂事,发文各省户部详查粮粮税,而漕卫清肃自然交给嵇韬处理,剩下的税务则交给池濯。
大半个月的时间过去了,宇文恭也准备启程回卞下。
回到卞下的应府时,应容早在十天前就被押往京城,迎接他俩的是卓韵雅。
迎春没有多余的时间与她叙旧聊近况,开口跟她要了帐册,她也二话不说地将睡册交出。
「应大人还特地派衙役守在府里,人数多到我以为我被软禁了。」卓韵雅打趣道。
可惜两人脸上都没笑意,是脸色沉重地看着帐册。
待宇文恭翻完后,他整个人都傻住,怎么也想不到竟是如此大的一笔银两。
「欲壑难填……」他喃喃哑道。
「就是因为数量太大,所以卓娘子认为不可能存进钱庄里。」迎春在旁道。
宇文恭忖了下,「但要是寄在旁人的户上,分散成几个……」
「不可能。」卓韵雅极不客气地打断他未竟的话:「大人,一个贪墨至此的人,会信任身边的人吗?身边又有足以让他将身家挂上去的人吗?」
「那你认为呢?」
「人心难以猜测,不过贪财的人都有种想法,自以为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像这样的人通常会将不义之财藏在自己最心安之处。」
迎春皱起眉,「所以卓娘子认为应该是藏在府里?」
「通常都是如此的,以往我也曾听人说官员贪墨会将银子藏在府中水井,甚至埋在后院。」
「占地如此宽广的府邸要挖到什么时候?」总督府的格局是三路四进,更别提两边增建的院落水榭,要真打算一一搜索,恐怕得费上几个月,现下几乎所有的水师都跟着漕船北上了,根本没有人手。
「可这事也不能拖延,毕竟已经过了那么久,说不准府邸里的银两早给搬移了。」卓韵雅道出她最担忧的事。
「没有,我早先调动水师,就要人去盯着府邸,据回报并无动静。」
「是吗?难道不是在府邸里?」要不怎可能八风不动?
迎春皱起眉。外头突地雷声大作,斗大雨水如石般投掷在屋瓦上,震天价响,扰得人思绪更躁。眼见雨势斜飞,就快要打进厅里,她干脆起身要关厅门,却见屋檐下的挂灯聚集不少虫子飞舞,有的甚至往她身上扑来,吓得她连忙往后退。
「迎春。」宇文恭起身托住她,看了飞舞的虫子一眼,好笑地道:「原来你连飞蚁都怕。」
「不是怕,我是讨厌。」说着,赶紧将门掩上,就怕飞虫飞进厅里。
「雨季到了,飞蚁喜湿,自然会四处飞。」
「难怪,那回在总督府邸里也有许多虫子,还让我踩了一脚。」
「是飞蚁?」卓韵雅问着。
「不知道哪里有时间看清楚,不过我是在屋顶上踩到的,应该不一样。」如果会飞的话,还会停在屋顶上让她踩?
卓韵雅闻言,随即起身再问:「那时,你可有听见什么特别的声音,就像是很细的虫鸣声。」迎春的耳力很好,也许她听见了。
「我不知道,没注意那么多,可以别聊虫子了吗?」她压根不想回忆到虫子的可怕触感。
卓韵雅没吭声,迳自开了门,随手捉了只飞蚁,折下翅膀凑到她面前,「长得像这个样子吗?」
「卓娘子!」迎春吓得险些尖叫。
宇文恭将她拉到身旁,面色肃然地问,「不知道卓娘子问这个是有何高见?」可千万别说她是挑这当头逗迎春。
「我只是突然想起以往曾听人说,有官员贪墨,因官银有印记,想要熔了再塑又怕被发现,于是养了飞蚁食银,最终再烧了飞蚁,就会得到满地的银屑,重秤的斤两也不会相差太多。」
宇文恭皱眉,「从未听过有这种事。」
「当然,我说的是大凉的官员。」
「你怎会知道大凉官员贪墨的事?」说来这卓娘子的底细也真是启人疑窦,当初查了样样与资料相符,可就因为太过相符,反倒教人起疑。
「嗯……」卓韵雅有些不自在地拢了拢发,「因为我是大凉人。」
「咦?」迎春说意外也不算太意外,只因她实在不像一般商妇,尤其她连大凉的玉石都那般熟悉,「所你当初不想见官爷是怕大凉人的身分被发现?」
「是啊,因为我不想回大凉,我要是被送回大凉,可就没命活了。」卓韵雅无奈地道,「喏,看在我救过你一命的分上,你现在可要帮帮我,尤其说不准我还帮你们找到总督私藏银两之处了。」
迎春看了宇文恭一眼,意指由他作主。
「古敦律例早开放与大凉通商,大凉人入境也没什么不可以,毕竟西国边境安稳得,只要无战事,卓娘子想待多久都不成问题,尤其要是真能找到那笔银两,卓娘子乃是功臣,感激都来不及了。」
「那好,迎春,你得先说说,你到底是在哪里踩到飞蚁的?」
迎春痛苦地闭了闭眼,怎么就非得提虫子?
第十四章 藏匿赃银的方式(2)
两日后,在大雨停歇的午后,宇文恭和迎春带看几名衙役前往总督府邸,留着三名衙役留在应府保护卓韵雅。
总督府邸的门房一见到宇文恭,随即差人通报。
「宇文大人,老爷在厅里候着。」管事急忙赶来,打算领着众人前往主厅。
「不用,你跟我七叔说,我要查库房,烦请他带钥匙到库房一趟。」宇文恭话落,带着衙役直接朝库房的方向而去。
管事见情势不对,赶忙回头禀报。
迎春边走边看着天色,「好像又快要下雨了。」明明是午后,天候却暗得近掌灯时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气味,暑气消了大半。
「那咱们动作得快一点。」
「两瓮灯油不知道够不够用。」迎春回头看着衙役手上的灯油,总觉得恐怕不够,毕竟那栋房舍也有三楼高,而且砖砌涂上三合土,说不准比桥墩还坚固。
「肯定够。」他笑道。闲散的走在小径上,还能分出心神指着远方。「你瞧,莲花都开了,那颜色可是宫里才有的。」
「大人是来赏花的?」敢情是那天没赏够?
「你不喜欢莲花?」
「……咱是来赏花的?」看不出她很紧绷吗?想当初她应考时、在朝为官时,从没任何事能让她的脸面瘫得这般严重。
「只是想让你轻松一点。」瞧,她眉间都拢起小山了。
「不用,多谢。」现在没有任何事能教她放松心神,只因一会她要面对的是她的天敌,她只想痛快一点,速战速决!
宇文恭低笑着握住她的手来到库房前,守在附近的守卫全聚集了过来。他也不以为意,状似盯着库房,却用余令光偷顾着着隔璧那房舍。根据迎春的说法,飞蚁出现在这附近,也就是说从这里到胡泊那头都有可能,但其中最可疑的就是这一幢了。
「大人,朝东那面墙有窗子。」迎春低声说着。
宇文恭微颔首首,听见有人喊着大人,他回头望去,就见宇文散大步流星走来,神色不至于到气急购坏的地步,但看得出他极端不快。
「宇文大人这是在做什么?」宇文散不快地问。
「七叔,户部主事在常盈仓内查出帐册有异,仔细查对之后,赫然发现其中一本帐册上头竟记载着七叔贪墨的日期、地点和款项,其金额令人瞠目结舌,为此,我不得不走这一趟,还请七叔开库房让我过目。」宇文恭有些遗憾地说着,大手握着迎春,不让她有机会冲动行事。
「你就因为一本莫名其妙出现的帐册就来查我的库房?」宇文散神色凌厉了起来,像是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怎么应容那混蛋栽脏我,你不回京查清那事,反倒是查到我头上来了?」
「七叔,这是两码子事,应容的事自有刑部提审,七叔只要让我瞧瞧库房就能证明己身清白,何乐而不为。」
「好,假设库房里没有你要查的那笔款项,又该当如何?」
「侄儿必定严惩户部主事,再告到皇上面,直指户部主事栽赃朝廷命官,将户部主事革职查办。」
「好!」
宇文散掏出钥匙丢给管事,管事才赶紧开了库房。
「仔细瞧个清楚,我倒要瞧瞧你如何办那几个户部主事。」
宇文恭噙笑没应声,带着迎春踏进库房,只见搁在一楼的皆是名贵的瓷器和大型家县,价值不菲,而二三楼架上摆放的全都是一些较为精巧的摆饰和玉饰,虽说是岀自名家之手,价格难估,但全部拢在一块,也不值帐面上的百分之一。
对于架上的物品,宇文恭只是掠过,目光落在能瞧见隔壁房舍的窗,思索着一会该要如何进行卓韵雅提议的法子。
「如何?」宇文散在底下问着。
「七叔,这是祖父给你的,对不?」宇文恭从架上取出一只玉佩。
宇文散看了下,「你这小子眼可真尖,那块玉佩正是你祖父给我的,这库房里的泰半都是你祖父跟祖母给的,你可别拿这些东两当作我贪墨的证据。」
「从小,什么好的,祖父通常是拿给七叔的。」当然,他也有一份,毕竟他是长孙,但却远不及祖父对七叔的宠爱。
「怎么,吃味了?」宇文散哼了声。
「说哪去了,就是瞧见旧物想起往事罢了。」宇文恭紧握着迎香的手,不住地安抚着她,「咱们宇文家是簪缨世族,泰半族人在朝为官,谨遵导老祖宗遗训,凊廉公正……七叔,下一句是什么?」
宇文散眯起黑眸,瞅着他一步步下楼。
「不会忘了吧,三月祭祖时才说过的,每年总是要念上一遍,没道理会忘,是不?」宇文恭徐步来到他面前,与他平视着,「七叔……问心无愧,要是做不到这一点,不如辞官。」
「你现在在教训我?」
「不敢。」宇文恭踏出库房,状似漫不经心地指着隔壁的房舍道:「七叔,那幢房舍里搁的是什么?」
「你问这么多做什么?库房都让你看过了,还想做什么?」
「七叔何必这般防备,我只是瞧见那幢房舍好像有飞蚁,才想告诉七叔一声,要知道飞蚁极其可怕,就连堤都能毁坏,眼前正值雨季,也是飞蚁繁衍时期,府上要是有飞蚁不能不小心,得彻底除去才成。」
「这事就不劳你费心了,要是无事,你可以回去想想要如何严惩那几个户部主事了。」宇文散摆着手,几乎是下逐客了。
「七叔说的是,但我还是想瞧瞧隔壁房舍,能不能请七叔打开?」
宇文散神色冷厉了起来,「那幢房舍是你七婶的库房,里头摆的都是她的东西,得要有她的钥匙才开,可惜她回娘家去了,过几日才会回来,你要有兴趣查看,不如过几天再走一趟。」
「何必这么麻烦,直接撬开不就好了?」他状似要去扯门锁。
「你别胡来,届时你七婶要是来烦我,我就唯你是问。」宇文散急忙阻止他。
「何时七叔开始惧内了?」
「是尊重。」
宇文恭认为这话有理,松了手不打算撬锁,而是沿墙身绕走,突地感觉手被狠狠反握下,他瞅了迎春一眀,再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果真在墙边角落里瞧见虫子,仔细一瞧,正如卓韵雅所言,飞蚁尚未长翅之前,身白近透明,一群窝在一块。
看来……这儿的机率确相当高。
「七叔,这儿有飞蚁。」
宇文恭指着墙角,再抬眼望去,瞅着旁边的树,计划已成形,就在宇文散走来之际,他一个眼神要衙役打开灯油瓮,将棉布条塞入瓮口充当烛芯,火一点,他便立刻接过手。
火光突现,宇文散猛地抬眼望去,还未看清,宇文恭已身手极快地跃上树,借力踩上窗台,拳头在窗上砸出个洞,二话不说地将灯油瓮砸了进去,落地瞬间轰的一声,灯油盒迸裂,灯油四溅,火花跟着四射。
「宇文恭!」宇文散怒吼了声。
宇文恭敏捷越下,嬉皮笑脸地道:「七叔,里头飞蚁满天,我替你处理了,七婶要是知道了肯定开心。」
宇文散瞪着他,再看看房舍,火势已经往上窜,他是救火不是,不救火也不是,只能眼睁睁看着房舍逐渐被火焰吞噬。
而后,他缓缓伸出手,迎春见述,随即朝附近楼台望去。
「有埋伏!」她喊道,同时朝宇文恭扑去。
宇文恭将她搂进怀里,一个反身避开疾飞而来的箭矢,岂料前方亦有埋伏,要闪避已不及,只能将怀里的她推开,任由箭矢直朝他的锁骨射入,教他哼了声单膝跪下。
迎春回头一看,杏眼圆瞠,一个箭步回到他的身边戒备着,「没事吧?」
「……没事。」宇文恭吸了口气,抬眼问:「七叔,你这是谋杀朝廷命官。」
宇文散眸色冷漠地着他,「是你逼我的,我并不想这么做。」
「我逼你?」宇文恭不禁失笑。
「看在大哥的面子上,只要你不逾矩,我就不动你,然而你却是赶尽杀绝的要置我于死地,还要我不挣扎?」
他赶尽杀绝?!
「七叔!你是宇文家的天之骄子,你从小锦衣玉食,就连仕途都是平步青云,甚至坐在漕运总督这个位置上……你可知道我爹死前为何要将你拱上这个位置?」宇文恭怒不可遏地吼道。
「因为我跟他说,我要这个位置。」
「不是!那是因为我爹守着对祖父母的承诺,一心在仕途上提携你,让你坐在这个位置上,一是要你远离京城,离开朝中斗争;二是要你经手漕粮,懂得粮作得来不易,然而你却公器私用,苛扣粮税,抽取私税……光是你的家产就够你花用三辈子了,你为何还要压榨百姓,从中牟利,你怎么对得起祖父祖母,对得起我爹!」
如果祖父母和爹瞧见他们将七叔宠成鱼肉百姓的贪官污吏,他们在天之灵心能安吗?是不是会后悔?
「有谁会嫌银两少?我就喜欢看白花花的银两搁置满堂,不成吗?那些百姓死了又如何?天下百姓那么多,死几个算什么?」
宇文恭怔愣地看着他,不敢相信他竟是这么想……究竟是他不曾看清楚他,还是他根本不曾识得他?!这种混蛋,这种视人命如蝼蚁的混蛋,怎会是他宇文家的人!
「事到如今,你就去死吧,只要你死了,这事就能压下。」宇文散神色淡漠地看着他。